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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理性的狡计

◎一◎

如果你也曾离乡背井,如果你也曾外出谋生,如果你也曾只身一人乘坐夜行的列车在无边的黑暗中穿行,却突然发现远处的天边有一片灯火,哪怕只是一间茅舍,一盏孤灯,你也会被深深地触动。也许,还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有灯火的地方必有建筑。

有建筑的地方必有人家。

万家灯火四个字,凝聚了人类丰富的情感,浓缩了人类漫长的历史。

人类原本是没有建筑的。他们也没有灯火。每当夜幕降临,初萌的人类只能蜷缩在洞穴里,像夜行的人一样,为无边的黑暗所包围,不知那漫漫长夜何时才是尽头。

伴随着黑暗的是恐惧。

黑暗对于人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恐怖的事实。就连现代人,也不能完全摆脱对黑暗的畏惧。因为黑暗首先意味着死亡。人死了以后,都要闭上眼睛;而一旦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当然,闭上眼睛也可能是睡眠。但睡眠总在黑夜,死亡不过长眠。这就很容易使人把黑暗与死亡联系起来。黑暗中的事物是看不见的。人死后,他的灵魂我们也看不见。因此,鬼魂一定生活在黑暗之中,黑暗的王国即等于鬼魂的世界。所以,在多数民族的神话和宗教中,阴间和地狱都是黑色的,鬼魂也只有在晚上才出来活动,因为鬼魂只有在黑暗中才安全。然而对于鬼魂是安全的,对于人来说就不一定安全,甚至一定不安全。不安全的东西当然只能让人感到恐惧。

黑暗不但意味着死亡,也意味着神秘。神秘的原因是不可知。这不仅因为我们在黑暗中看不见任何东西,还因为黑暗本身深不可测。一盏灯能照多远,这是清清楚楚的。灯火之外的黑暗却没有界限,没有边际。这就让人心里没底,而“不知底细”最让人不安。黑帮、黑幕、黑道、黑手党、黑社会、黑名单之所以恐怖,就因为“黑”。黑,就无从把握;黑,就防不胜防。

黑暗不但恐怖,而且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任何强大有力的东西,比如虎豹豺狼,一旦走进黑暗,就立即被消解、溶化,失去轮廓,无影无踪,就像盐溶入水一样。这就不能不让人怀疑,我们如果也走进黑暗,还能再回到现实中来吗?这可没有谱。

黑暗,岂能不恐怖!

◎二◎

同样,遥远也是恐怖的。

遥远往往与黑暗、死亡联系在一起。黑暗是从哪里来的?是从遥远的天边来的。每天晚上,天,总是先从远处黑下来。下雨之前,乌云也总是从遥远的天边压过来。这样,人们就会想象黑暗王国其实就在遥远的地方。那遥远的地方同时也就是死神的住处。亲人们死去以后不再回来,就因为他们走得太远。遥远,是不是即意味着死亡?

事实上,在原始人的心目中,空间的遥远和时间的遥远是同一个概念。因为一个人要走得很远,就必须走得久。同样,一个人如果走得很久,那他也一定走得很远。那些去世很久的人,他们的灵魂一定到了遥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因此,只有对那些刚去世的人才能招魂,因为他们走得还不太远。

遥远和黑暗一样,也是不可测量的。有谁能说出遥远有多远呢?一个人,无论他走多远,也无论他走多久,哪怕走到最远的地方,遥远依然是遥远。遥远甚至比黑暗还要恐怖。黑暗虽然天天降临,却也天天离去,遥远却永远是遥远。

不过,遥远虽然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因为它与每个人身边的世界都连成一体,没有界限。这样一来,人就无论在观念上还是在现实中,都被不可知的神秘所包围。原始人不用多高的智力就知道:就数量而言,死人总是比活人多;就时间而言,过去总是比现在长;就空间而言,未知领域总是比已知领域广阔。更可怕的是,人虽然不能到达遥远,死亡却随时随地都能从遥远的地方突然来到自己面前。这实在太恐怖了。

于是,人就产生了一个念头,一种渴望,要用一种实实在在的,一种看得见、摸得着、靠得住的方式,也就是说,用一种物质手段,把自己与黑暗、遥远、死亡隔离开来,并在这隔离中求得安全。

这个手段就是建筑。

◎三◎

目前我们所能知道的最早的建筑物,是1960年在非洲坦桑尼亚的奥杜威峡谷(Olduvai gorge)发现的。它的建造者,可能是生活在旧石器时代早期的“能人”,距今已有一百七十五万年的历史。然而,人类这“最早的建筑物”又是何等的不起眼啊!它不是圣殿,不是庙堂,不是宏伟华丽的楼宇,也不是温馨舒适的住所,而只不过是一堵墙,一堵松散的、粗糙的、用熔岩块堆砌而成的围墙。

不要小看这堵墙,它的意义是极为深远和不同寻常的。

首先,有了墙,人就有了安全感。因为墙的功能,首先是阻挡和遮蔽——遮自己,挡别人。遮住自己,别人就不会发现;挡住别人,自己就不受侵害。事实上,从奥杜威峡谷的围墙,到许多原始民族都有的“风篱”,人类最早的建筑物都不过是些“挡风的墙”。墙既然能挡住风沙和烈日,想必也能挡住死亡和灾难,挡住野兽、鬼怪和精灵。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鬼要敲门,说明门墙之于鬼怪,多少也能抵挡一阵子。所以,人们一旦有了危险,便会习惯性地躲在墙后,把门关紧。

这当然只不过“自欺欺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攻不破的门。但有墙总比没有好,它至少可以部分地抵挡侵害,延缓危机。何况人本来就是需要自欺的,而墙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形式。它能让人确信,死亡、黑暗、遥远,都确确实实被阻隔在外面了。你看,关起门来,点起灯来,一墙之隔,不是黑暗与光明的两个世界吗?既然连黑暗和遥远都能阻隔,还有什么是不可抵挡的呢?所以,人类永远都不会放弃墙,甚至建设万里长城。事实上,几乎每个墙的建设者都坚信,他所建造的营垒是铜墙铁壁金城汤池。只有这样,人们才能放心地活着,不至于因对黑暗、遥远、死亡、鬼魂的过度恐惧而被吓死。

◎四◎

墙的建立,使人有了安全感,也使人有了隐私权,因为隐私的前提是遮蔽。没有墙,藏点东西都不可能,又哪来的隐私权?也就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人类一旦在自己与自然之间建立起一堵墙(比如奥杜威峡谷的围墙),他就把二者隔离开来、区分开了——墙内是“人”,墙外是“非人”。如果不同的家庭、族群之间,也建筑起墙(比如许多民族都有的风篱、帐篷),人们又把自己与其他家庭、族群区分隔离开来——墙内是“我们”,墙外是“他们”。最后,当人类为每个个体都建筑了一堵“墙”时,个体与个体也有了隔离和区分——墙内是“我”,墙外是“他”。

这个仅属个人的“墙”,就是服装。

服装和墙一样,其基本功能也是遮蔽——遮羞、蔽体、御寒、防晒。人类发明服装,起先无疑是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害。比方说,不被风雨抽打、野兽咬伤。建筑的发明也一样。但是,当一件东西被特别地包裹起来时,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可公开的了。不可公开的就是“隐”;不可公开的那个“我”,就是“隐私”。人类首先是面对自然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人的隐私”;然后是面对其他家庭和族群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族的隐私”;最后是面对他人包裹自己,用服装建立起纯属个人的、真正意义上的隐私——“个人的隐私”。因此,对墙,对建筑和服装的尊重,就是对人的尊重,对隐私权的尊重,比如不能私入民宅,不能强迫别人脱衣服。相反,一个人,如果被关进四面透空的牢笼,或者被当众剥下衣服,也就意味着他不被当作人看,意味着他被剥夺了隐私权甚至人权。

人权天然地包括隐私权,因为它仅为人所需、人所有。动物没有隐私权,所以动物不穿衣服,也不盖房子。动物也打洞、筑巢,但那是为了栖身,不是为了隐私。隐私与栖身是不同的。栖身是生理需要,隐私是心理需求;栖身是为了保护身体,隐私是为了保护心灵。动物既然不知隐私为何物,也就没有道德感,没有羞耻心。它们不会盛装打扮自己,以示对他人的尊重,反倒会满不在乎地随地大小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动物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所以,动物没有墙,也不需要墙。

于是,墙,建筑,服装,就成了人之为人的证明。

◎五◎

但凡能够证明人是人的东西,也就同时是背叛上帝的“罪证”。想当年,上帝在伊甸园里,既没有查看树上的果子,也没有审问亚当和夏娃,只是一眼看见他们用无花果叶子遮住了身体,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遮蔽的同时也是显示,这就叫“欲盖弥彰”。

事实上,当人类用建筑和服装遮蔽自己时,他同时也在显示,显示自己与上帝(自然)分庭抗礼的意志和决心。在这场较量中,人一开始就显得颇有心计。他用来对付上帝的东西,石头也好,木材也好,都原本属于上帝,属于自然界。但被人拾起后,转手之间,就成了对付上帝的武器。正如黑格尔所说,这样一来“人就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历史哲学讲演录》)。这难道不是一种“理性的狡计”?

不过,人类在玩弄这一“狡计”时,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过是在自然界中间“加进另外一些自然界的对象”。这就是发明和制造工具。这种不起眼的做法虽足以“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但总体上说,人并未对自然界造成什么“伤害”,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要有什么“背离”。他仍然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与自然融为一体,用自然的物质去换取自然的物质。即便有些小小的“破坏”,那也只是小规模、试探性的和微不足道的。自然界并不会被颠覆,反倒会有些被挠痒痒的快感。

然而,建筑一出现,事情就大不相同。建筑与工具的区别在于:工具的作用是中介性的,它使人与自然保持着联系。建筑的作用则是隔离性的,它把人与自然区分开来。一个人,或一群人,一旦拥有或建造了这种隔断,便意味着有了不容侵犯和不可进入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意味着墙内的空间是仅属自己的“小天地”。

这就等于和上帝(自然)翻脸。

更何况,墙这个东西,本身就意味着空间的分割。当一堵墙在大地上建立起来时,就意味着人从自然身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如果它还围成了一个圈子,一个封闭体,那就更是非同一般。因为这意味着人从自然身上“啃”下一块来了。一个由墙构成的封闭体就是一块仅为人所有的领地。人的领地越多,自然的领地就越少;人的领地越庞大,自然的领地就越是支离破碎。墙,岂止仅仅是墙而已!

◎六◎

建筑的意义在于墙,这就是说,建筑的意义首先在于空间的分割。

建筑,无疑是最具有空间性的艺术门类。它不但占有空间,而且分割空间;不但拥有外部空间,而且拥有内部空间。这正是建筑的特性,是建筑与工艺、雕塑等三维空间艺术相区别的紧要之处。

其实,占有空间并不难,难的是分割空间。任何一个东西,一种存在物,人或者动物,哪怕一块石头,一棵树,都会占有空间。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石头、树,都不能分割空间。能够分割空间的只有建筑。这就使建筑较之其他艺术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性,也使得其他仅仅占有空间的艺术必须另想办法做文章。舞蹈的办法,是化空间为时间;雕塑的出路,则是赋质料以生命。雕塑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泥土、木材、石头、金属,都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舞蹈则把人体占有的无意义的空间,变成了有节奏、有韵律、有生命感的流动的“场”。至于工艺品,干脆放弃了在空间上的任何努力,谦卑地尽可能地缩小它占有的空间,以供人们观赏和把玩。

建筑却无意于此。

建筑是人类分割空间最伟大的尝试,而这个尝试又无疑是成功了的。在这一点上,建筑的意义倒是和工具相一致,即它们都是在试图打破自然的圆融性。工具的制造是从敲破河卵石开始的。河卵石被敲破以后,就成了一柄手斧。当一块河卵石被一个原始人敲破时,自然的圆融性也就被打破了。建筑则无非是把整个自然界当作了一块河卵石,然后一块一块地敲下石片。只不过,建筑的动作更大,力度更大,对自然圆融性的破坏也更大。

自然的圆融性,就是“上帝的尺度”;打破自然的圆融性,则意味着要建立“人的尺度”。实际上,建筑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最鲜明最突出的表现。没有什么能比建筑更足以展示人的力量了。所以黑格尔说建筑是“心灵凝神观照它绝对对象的适当场所”,是“心灵的绝对对象”。建筑对人类审美意识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不但世界各民族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成就都必然表现在建筑上,而且,建筑的风格还往往成为一个时期艺术风格的代名词(比如“哥特式”),因为建筑是“人的尺度”。

建筑是“人的尺度”,建筑也是“人的确证”。建筑以其庞大的体积和经久的时间证明着人是人。实际上一座座城市和一幢幢楼房,都无非是一个个大写的人字。即便旧时茅店,寻常巷陌,深山庐居,也如此。“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也让我们感动吗?

这是一种深刻而久远的情感。

我们很愿意把这种情感称作“家园之感”。

*本文系为魏毅东著《A空间:关于建筑》一书撰写的导言 lib0943b037mS93nFXeSwSFarInBG1wazIMwpHchwGoDicG8u0Gx/O9Pk+8eIV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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