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史长剧的第一幕是古以色列人(Israelites)的时代。公元前1000年左右,古以色列人在地中海东岸当时称作“迦南”的地方建立王国,这个王国持续了400多年,毁于公元前587年。古以色列人王国的历史并非传说;该王国国王的事迹、作战的情况、若干社会经济状况和大量宗教信息,就保存在《圣经》的几卷历史书中(主要是《列王纪》和《历代志》)。这些历史书中的部分记载可以被考古遗迹和本地区其他民族保留的记录佐证或纠正。这是因为,古以色列人的王国(在历史上有段时间被分成两个王国,见下文)虽然占地不大,但所处的地理位置对相邻的列强很重要。
年表
迦南地的西南面是埃及,一个伟大而强势的王国,埃及不间断的历史始自大约公元前3200年。隔着东北方的沙漠,往东就是另一个古老文明的故乡美索不达米亚,它同样始于公元前第四个千年,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孕育出几个强国。和古以色列人王国同时代的主要帝国先有亚述人的帝国,再有新巴比伦帝国。在古以色列人的时代,这些美索不达米亚国家和埃及是该地区权力的主要竞争者,而古以色列人的领土恰恰构成它们中间的地理桥梁。古以色列王国的大部分政治史,反映了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之间的竞争史。一旦周围重要的邻国国力虚弱或者自顾不暇,古以色列人的王国(或者说两个王国)就能获得最大的成功;一旦邻国国力强盛或者竞争白热化,古以色列人的王国就能蒙受某个邻国的恩泽,实现适度的繁荣,但它也可能卷入竞争,进退维谷。最终,它还是选错投靠对象,惨遭灭国。
不过,古以色列人王国的人民究竟从何而来?关于这个问题,原始资料含糊不清。《圣经》以外明确提到古以色列人的最早资料,是一段大约公元前1220年的埃及碑文,内容是纪念埃及法老梅内普塔(Marniptah)在迦南地战胜古以色列人和其他几个民族。但是,古以色列人的起源以及接下来直到建立君主制的这段历史隐没在黑暗中。和大多数民族一样,古以色列人为他们的起源创作了一个故事,它部分基于事实,部分基于对各种大事件的师心自用的解读,部分则基于民间传说。
《圣经》以外的记录显示,在公元前第二个千年的早期,有几波移民迁入美索不达米亚(即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相当于今伊拉克和叙利亚东部)和迦南,他们都属于一个半游牧民族,史称西闪米特人或亚摩利人。这些人很可能是定居在迦南北部(大致相当于今叙利亚东部)的亚兰人和定居在迦南南部(大致相当于今以色列)的古以色列人的共同祖先。这些移民在人种上接近迦南土著,并接受了迦南土著的语言和文化。在这些移民中,有些人过着半游牧的生活,主要在中部山区和南部地区的荒漠中活动,饲养牛、绵羊和山羊,偶尔种种地;有时他们跟定居的农耕人口起冲突,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不与人交往。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也有这样的边缘民族,史称哈比鲁人或阿毗鲁人。这两个名称不表示族群或氏族,而表示社会阶层,或许就是“希伯来”一词的来源,《圣经》则把“希伯来”这个词和亚伯拉罕联系在一起。
有些迦南人和亚摩利人前往埃及,趁着埃及中王国虚弱,于公元前1720年左右占据尼罗河三角洲地区。在公元前1650年左右,他们接管整个国家,建立起自己的埃及王朝,史称喜克索斯王朝,持续了大约100年。
《创世记》和《出埃及记》记载的古以色列人自己的故事,与上述大迁徙十分吻合。《创世记》声称希伯来人亚伯拉罕是美索不达米亚人,他遵从上帝的命令,迁居迦南地。他和儿子以撒居住在迦南,但他的孙子雅各逃荒去了埃及。雅各的儿子约瑟在埃及成了重臣。他和雅各的其他11个儿子,即以色列十二支派的祖先一起享受荣华富贵,但他们的后代却沦为埃及人的奴隶。《圣经》关于迁居埃及的记叙,能很好反映公元前15世纪阿毗鲁人在埃及的出现。约瑟的飞黄腾达则与第18和第19王朝有非埃及裔朝臣的零星记载相符。《圣经》描述古以色列人受到奴役,建造比东(Pithom)和兰塞(Ramses)两座城市,这可能和历史上两个工程有关:塞索斯一世(Sethos Ⅰ,公元前1305—前1290年在位)在阿瓦里斯(Avaris)城建造赛特神庙,拉美西斯二世(公元前1290—前1224年在位)在派兰塞(Pi-Ramses)创建新都城。与非常普遍的印象相反,古以色列人不可能参与建造著名的吉萨金字塔,如果他们真到过埃及,也是金字塔建成后将近1000年的事。
古以色列人逃离埃及的过程叫“出埃及记”,记载在《圣经》的同名书卷中。与上文提到的史实对照,出埃及可能发生在拉美西斯二世统治时期。发生在此时,也能和上述梅内普塔碑文中提到的公元前1220年左右迦南地的古以色列人相合。但碑文中的古以色列人和从埃及来迦南地的那些人是同一群人吗?从《圣经》记叙的主体看,他们似乎是同一群人,因为这种记叙假定全体古以色列人都在埃及。不过,《圣经》中另有记叙强烈地暗示,他们逃出埃及进入迦南后,与几支人种上有联系的部落汇合,这些部落并非亚伯拉罕、以撒、雅各的后代,也没有去过埃及。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正是这些不同人群的联合创造出后来被称为古以色列人的民族。这是今天大部分历史学者接受的说法。
《圣经》的叙述把古以色列人历史中的所有事件都定性为神意。据《圣经》记载,上帝命令亚伯拉罕离开美索不达米亚,前往迦南地定居。亚伯拉罕一抵达迦南,上帝就告诉他,他的后代将在埃及当奴隶,但最终会获救,返回迦南地,作为上帝的选民永远生活在那里。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和孙子雅各都住在迦南,但雅各的儿子合谋将自己的弟弟约瑟卖给一帮以实玛利商人,约瑟被带到埃及;这些事都在上帝的计划中,为的是让这个家族安然度过日后的饥荒,不过当事人毫不知情。约瑟历经艰险,当上大官,能够在父亲和兄弟最终逃荒到埃及时接济他们,把他们安置在尼罗河三角洲某处,《圣经》称此地为歌珊地。
《圣经》接着说,在约瑟和器重他的法老去世后,雅各的后代继续繁衍,数量之多,引起新统治者敌视,终使他们沦为奴隶。一个在埃及出生的古以色列人摩西救了他们。新法老曾下令把所有古以色列人的儿童投入尼罗河淹死,但法老女儿救下摩西,养在皇宫里。摩西多行奇迹,引诱法老释放古以色列人,但徒劳无功;最终,他把古以色列人带到《圣经》中称为“芦苇海”(通常译作“红海”,但不能认定就是现在的红海)的水边。他向上帝祈祷,海水便神奇地分开,他们得以通过,而后海水合上,将埃及军队淹没。接着,古以色列人来到西奈半岛南部的西奈山,在今天名为摩西山(Jebel Musa)的山脚下扎营。他们在那里目睹上帝显现的奇迹,领受祂的律法。根据古以色列人的传统,正是这件事将古以色列人祝圣为上帝的选民,也把遵从上帝特殊命令的责任强加给他们。
离开埃及时,古以色列人小心翼翼,避开沿海岸线进入迦南地西南部的道路,这条道上遍布埃及人的要塞。不过,他们一旦试着从南部进入迦南地,就发现道路受阻。他们在别是巴正南面的绿洲加低斯(Kadesh)长期驻扎,又在旷野中流浪了一段时间,然后向东绕行一大圈,避开刚刚形成的以东王国和摩押王国(分别位于死海的东南面和东面,在今约旦王国境内),征服约旦河东岸的亚摩利人王国的都城希实本(Heshbon)。此时,渡过耶利哥对面的约旦河对他们来说已成坦途。摩西这时去世,继承他的是约书亚。
接下来的事情,《圣经》中有两种说法。一说古以色列人征服耶利哥,通过三次迅捷的战役横扫此地,再由古以色列人的十二支派将它瓜分。但是,《圣经》又说这次征服进展缓慢,缺乏协调,到约书亚去世时仍未竟全功。考古证据尚不能让我们下结论,但却证实许多迦南人的城市在公元前13世纪后半叶被毁,并显示一些城市在同一时期反复经历了毁灭和重建。似乎可以肯定,古以色列人一开始在中部山区要比在沿海平原或者耶斯列平原更成功。
从公元前13世纪末到公元前11世纪末,迦南的古以色列人组成一个十二支派的联盟。两个支派(流便和迦得)完全定居在外约旦,一个支派(玛拿西)控制约旦河两岸的领土。犹大支派控制着约旦河以西的南部领土,约旦河以西的中部领土被便雅悯、以法莲和玛拿西占领,较小的几个支派占领耶斯列平原北部的领土。然而,迦南人的飞地遍布四方;部分沿海平原还掌握在源自爱琴海的敌对的侵略者手里,他们被统称为海上民族,其中的非利士人将成为最令古以色列人头疼的势力。很久以后,正是非利士人的名称将与这片土地联系在一起,让它得名“巴勒斯坦”,这个名字今天依然为人熟知。
古以色列人的联盟没有正式的中央政府或首都,但各个支派因为一个圣约和一位叫耶和华(Yahweh) [1] 的共同的神而同气连枝,互相负责。圣约收纳在圣龛即约柜里,后来安放在中部山区的示罗。必要时会召开所有支派的长老会,共同谋划统一行动,但各个支派通常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有时也临时结盟。魅力超凡的领袖不时出现,领导几个支派或者所有支派,讨伐征战。《圣经》管这种领袖叫“士师”,这些豪杰智勇双全,一生的事迹丰富多彩;以笏、底波拉、基甸和参孙是其中最有名的士师。
古以色列人逐渐从游牧民族变为农耕民族;他们建立城镇,砍伐森林,发展技术,还要应对没有被征服和吞并的迦南人族群的敌视。但是,他们的联盟不够强大,不足以对付非利士人,后者是一群侵略成性的军事贵族,并不满足于攻击邻居,还一直伺机利用埃及的弱点,想侵占整个迦南。非利士人占有重大技术优势,懂得制铁,能熟练驾驭战车。在公元前1050年左右,他们在亚弗(Aphek)的一场大战中获胜,夺得(被带到战场的)约柜,摧毁示罗城,占领大部分地区。作为回应,古以色列人建立君主制,以便协调作战,他们选出扫罗任首位国王。
于是,突出士师之领袖魅力的政府形式被君主制替代,这并非人人所乐见;扫罗能当选,不光是因为得到德高望重的先知撒母耳(他起初反对这种改变)的支持,还要归功于他的人格魅力,这让他的统治看起来像是旧政权的延续。不过他虽然一开始对非利士人的作战卓有成效,但后来就变得反复无常,时不时流露出沮丧和愤怒,还屡有误判。撒母耳转而支持扫罗王麾下的年轻将领大卫,此人和非利士著名英雄歌利亚打仗,获胜后声名远扬。作为战士,大卫受到爱戴,让扫罗相形见绌。扫罗妒火中烧,将标枪冲着大卫投去,欲刺杀他,大卫只能逃到非利士人那里避祸。在他们中间,大卫玩起危险的两面派游戏。他冒迦特的非利士王之名,领着自己的民兵一次次假装袭扰犹大支派,但实际上,他却肆意袭击敌视犹大支派的亚玛力人和其他迦南人部落,因而被犹大支派的人当作保护者,赢得口碑。
大约公元前1000年,古以色列人在耶斯列平原惨败于非利士人。扫罗的三个儿子被杀,扫罗自杀;扫罗幸存的儿子伊施巴力(Eshbaal)继位,但没能坐稳王位。大卫从犹大支派那里收获回报,他们在希伯仑将他推举为王,这很可能得到非利士人的首肯。软弱的伊施巴力遭谋杀后,大卫轻易获得北部各支派的支持。几年之内,他又征服犹大支派和便雅悯支派交界处一块重要的迦南人飞地,将其主城耶路撒冷作为自己的领地,并把约柜(之前已从非利士人手中收回)运到那里。这样,耶路撒冷成为一个君主国的首都,这个国家由两个不同部分组成:南方犹大支派和北方被统称为以色列的十个支派——还有位于中央的连接南北方的圣所。
古以色列人崇拜的神叫耶和华。不过,虽然耶和华也像异教徒的众神一样,有专用名字,但祂和古以色列人邻居的众神都不同。在同时代的各族人民中,古以色列人特立独行,是一神论者;换言之,他们只承认耶和华是真神,是天地的创造者、世界的主宰、全人类命运的掌控者。异教徒民族崇拜多神,大多认为有一位主神支配其他诸神,并且尤其庇护自己,但他们也接受这个事实,即其他民族也忠于各自民族的守护神。然而,古以色列人不承认任何其他神明的合法性。古以色列人为呈现耶和华而采用的形式,有时和异教徒邻居的拜神形式相似,他们还经常用源自本地异教的术语描述耶和华,但古以色列人的一神教在发展成熟后,就不允许用任何形式呈现耶和华,也不允许在崇拜时使用偶像。耶和华崇拜的主要仪式是动物献祭,以及由世袭的祭司阶层的成员向祂的圣所供奉农产品。这类崇拜遍布古以色列人分布的区域,不过当王权强大时,统治者试图把它限制在耶路撒冷的皇家圣所内。
大卫的登基标志着成熟的以色列君主制正式启动,也标志着古以色列人明确出现在历史上。大卫和他的儿子所罗门统治了(大约)80年,在后世犹太人的想象中,这段时间是犹太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卫将国土向东和东南扩张,打败外约旦的王国亚扪、摩押和以东;在北面,他在现今的叙利亚打败亚兰人新建立的诸国;而在地中海沿岸,他迫使非利士人向他进贡。他控制着从地中海到东部沙漠,以及从西奈沙漠向北直到推罗(坐落在迦南北部地中海海岸线上的腓尼基人国家的首都)、向东北直到幼发拉底河的大部分领土。这样,他实际上替非利士人实现了控制这整个地区的野心,把自己变成一个小帝国的中心。
《圣经》中对大卫王生平及统治的记叙组成《撒母耳记》上下篇,是《圣经》中篇幅最长、最生动的故事之一,可能也是现存最早的希伯来语叙事,兼具民间传说和史实。
《撒母耳记上》叙述大卫成为以色列王的过程。根据这一叙述,大卫起初是犹大支派的牧童,这是民间传说的典型描写手法,以暗合他是“其子民的牧者”的身份。先知撒母耳决意用更能干的领袖取代扫罗王,他秘密将大卫膏立为王(在古代以色列,确认君王身份的仪式是行膏油礼而非加冕礼)。年轻的大卫仅凭牧羊人的投石器,就在一场战斗中击败并杀死非利士勇士歌利亚,从而引起扫罗王的注意。这一英勇功绩令他家喻户晓,但也招致扫罗的嫉妒和敌视。
扫罗时常抑郁消沉,一旦犯病,他就将大卫招进宫,为他弹琴解闷。一晚,扫罗一时冲动,把标枪掷向大卫。大卫逃到非利士人那里,加入扫罗的宿敌迦特王的宫廷。在伺机返回期间,他多次组织袭击,表面上是针对犹大地,实则将矛头对准迦南人。扫罗和其子约拿单在同非利士人的战斗中丧生,大卫此时已经是经验丰富的军事领袖,他成了犹大王,定都希伯仑。几年后,他又当上北方各支派的王,把犹大和以色列并为一个王国。他夺下位于犹大和北方各支派分界线上的迦南人城市耶布斯,以此作为首都,改名耶路撒冷。
《撒母耳记下》讲述大卫执政期间的一系列故事,他骁勇善战,但并非全然正直。他不得不面对几场针对他的叛乱,最揪心的一场由他亲子押沙龙发动,事态一度非常危急,大卫和他的宫廷不得不逃到约旦河对岸。押沙龙后来遭到父王反击,落荒而逃,被大卫的一名士兵追杀。他死后,大卫痛不欲生。
《撒母耳记》对大卫身上的缺点毫不避讳。他迫切想占有手下一位将领的妻子拔示巴,遂将她的丈夫派往前线送死,再娶她为妻。此举受到先知拿单的强烈指责,大卫忏悔,得到宽恕。后来,他和拔示巴生下的所罗门继承了王位。
犹太传统日后不仅视大卫为战士和君王,还把他当成诗人纪念。辑录在《圣经》之《诗篇》里的许多甚至全部诗歌,据说就出自大卫之手。
不少叛乱显示,并非所有古以色列人都对此感到满意。大卫的亲生儿子押沙龙的反叛可能只反映泛泛的不满情绪和他的个人野心,而示巴·本·比基利(Sheba ben Bichri)的反叛却是北方众支派在犹大支派的统领下躁动不安的信号。在大卫晚年,他的儿子亚多尼雅(Adonijah)试图破坏他让所罗门继位的计划,但大卫生前就把王位传给了所罗门。
所罗门(约公元前961—前922年在位)继承了安定的王国,他把注意力从战事转向国家的商业发展。他与埃及和推罗结盟,又利用自己身处两片海域之间并且横跨主要商路的地理位置,发展红海和阿拉伯半岛的贸易。他在南部沙漠开采铜矿,与埃及人、基利家人(Cilicians)、赫人(Hittites) 做马匹和战车生意。由此实现空前的繁荣,城镇扩张、技术进步、人口增长,一种超越地域偏见的文化也登场了。繁荣使所罗门可以大兴土木,包括建造耶路撒冷的大型王宫和圣殿,为此他还特地从推罗请来一名建筑师。繁荣也促进了文学发展,大卫的宫廷历史(《圣经》中《撒母耳记》的核心部分)和以色列起源的故事就形成于这一时期。这部作品没有完整保留下来,不过《摩西五经》(即《圣经》中犹太人称为《托拉》的部分,由《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组成)的作者将之作为主要资料来源而大加引用。研究五经底本构成的学者将这部散佚的作品称为J底本。
然而,对民众来说,所罗门的建筑工程和帝国的行政管理是重负,不但带来复杂的行政系统和沉重的赋税,而且为了国家利益强迫民众服劳役,此举不得人心。鉴于和推罗的贸易出现赤字,所罗门不得不割让北方几座城池。所罗门偏袒自己所在的犹大支派,引起众怒。地方祭司眼见耶路撒冷圣殿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自己的地位日渐式微,也滋生不满情绪。经过两代君主的统治,这个国家已经改变,不再是一个由简朴的农民、牧民组成的松散的部落联盟,而成了一台有社会分层的经济机器:民众不仅受一小群贵族剥削,还屈服于一个讲话口音和生活作风越来越陌生的宫廷的种种需求。
所罗门自己没有尝到这些不满的恶果,但他一去世,王国就一分为二。他的儿子罗波安虽然继续掌控犹大和便雅悯两个支派,但是北方各支派拒不承认由大卫促成的与犹大支派的联合,另立耶罗波安为王,此人原是所罗门的宫廷大臣。北方王国的首都起初放在示剑,后来迁至得撒(Tirzah),最后定在撒玛利亚。它在几个短命王朝的统治之下维持了200年,直到公元前721年被亚述人攻灭。与此同时,犹大依旧由大卫的王朝统治,直到公元前587年被巴比伦人攻灭。北方王国名为以色列,这在古以色列人的历史上容易造成混乱;因此,在这一时期,所谓的“古以色列人”,通常不是指整个族群,而仅仅指北方王国的居民。
无论犹大还是以色列,都不够强大,守不住大卫和所罗门打下的江山。亚扪、摩押和非利士人的一众城市再次独立,亚兰的领地也失去,大马士革成为重要的竞争势力。犹大和以色列沦为二流国家:犹大经常面临埃及的压力,以色列经常面临大马士革的压力,这两个国家还会通过直接干预邻国以及与邻国政治串通而不断相互施压。犹大和以色列之间的竞争也体现在宗教上,耶罗波安设立自己的官方崇拜,在但、伯特利两地修建神殿,其臣民不再把耶路撒冷圣殿这个大卫皇室的官方圣地视为自己的崇拜中心。不过,耶罗波安并不像忠于大卫王朝的一帮先知所指责的那样,他既没有拒绝原来的民族宗教,也没有引入偶像崇拜。
犹大的稳定维持了几代人,但以色列相对动荡,频频更换统治者,直到公元前876年暗利登基。他建立的王朝一直维系到公元前842年,并通过与犹大和腓尼基人保持和平而恢复了以色列的强国地位。和平由联姻达成:暗利的儿子亚哈迎娶推罗王的女儿耶洗别,暗利的女儿(或孙女)亚他利雅则嫁给犹大王的儿子。(这两位强势的妇女都将在各自的时代呼风唤雨。)由此强大的以色列终于再次征服摩押,而犹大再次控制以东。亚哈还和亚兰-大马士革开战,但后又捐弃前嫌,联合亚兰和其他北方国家一起对付来自亚述的严重得多的威胁。后来,他又和亚兰交战,被杀。他的儿子约兰失去摩押,亚哈王朝从此衰落;这在一长段碑文中有记述,此碑名为米沙(Mesha)石碑,现藏于卢浮宫。
宗教保守派人士,特别是先知以利亚和他的弟子以利沙,强烈反对暗利王朝。这些人反对外来膜拜,以色列和推罗的紧密合作使此类膜拜在以色列流行。耶洗别是他们的眼中钉,因为她有计划有步骤地宣传自己的异教信仰,还迫害耶和华的信徒。公元前842年,以利沙策划政变,一位名叫耶户的将领控制全国,他把耶洗别扔出窗外,屠戮了整个亚哈家族和耶洗别的推罗膜拜的信奉者。
与此同时,在亚他利雅的影响下,犹大地也经历了类似事件。她在丈夫约兰和儿子相继去世后独掌大权,杀光所有可能反对她的约兰的亲眷,并扶植巴力神的膜拜。但是,亚他利雅没有真正的追随者。大祭司的妻子从亚他利雅的大清洗中救下襁褓中的王子;公元前837年,他年满7岁,大祭司在圣殿中立他为王,亚他利雅遭处决。
以色列和犹大两国一直比较弱小,直到公元前8世纪80年代,这时亚述势力遭到削弱,而两国都出现能干的国王,遂使国力暂时中兴。两位国王的统治时期几乎同步,以色列王是耶罗波安二世(公元前786—前746年在位),犹大王是乌西雅(公元前783—前742年在位);在他们的统治下,两国都有所扩张,领土合起来几乎恢复到所罗门王国时的水平。但在耶罗波安二世去世后不久,亚述在强大的新统治者提革拉毗列色三世领导下卷土重来。亚述人可怕的军事机器决定了北方王国的剩余历史和犹大王国剩余历史的大部分。
提革拉毗列色三世先发动战争,征服巴比伦,再把注意力转向西方。到公元前738年,所有位于叙利亚和迦南北部的国家都向他进贡,其中就包括几近无政府状态的以色列。以色列和大马士革试图向犹大施压,令其加入对抗亚述人的地区性联盟,但被犹大国王约坦和亚哈斯先后拒绝。亚哈斯在位期间,这个联盟的成员国侵袭犹大,想改立一个听话的国王。面对侵略和来自其他地方的攻击,亚哈斯只得向提革拉毗列色三世求助。亚述人的大军横扫这一地区,所向披靡,联盟瞬间土崩瓦解。占领以色列后,提革拉毗列色三世迁走当地部分人口,缩小其领土,还扶植傀儡国王何细亚掌管残山剩水。然而,何细亚拒不纳贡,还向埃及求助。藐视亚述大帝国,无异于自取灭亡。公元前724年,亚述王撒缦以色五世发动进攻,俘获何细亚,占领大部分土地。公元前721年,撒珥根二世攻占首都撒玛利亚,北方王国的历史就此终结。
亚述征服者按照惯例,把当地人口迁走,再从其他征服地区迁来人口填补。北方王国的大部分人口被迁往上美索不达米亚,他们最终与当地居民融合;北方王国的领土上住着从叙利亚和巴比伦迁来的人口,他们和以色列剩余的人口混居。这在传统犹太史上称为北方十支派的流亡。不过,新来的人口从以色列遗民那里知晓并接受耶和华崇拜,两群人后来融为一体。虽然他们依旧自视与犹大人民关系密切,但这种关系在公元前5世纪恶化,双方更在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这一地区后反目成仇。
此时距亚述退出世界历史舞台仅剩一个多世纪。公元前703年,巴比伦发生的一场起义给推罗带来机遇,非利士各城市、犹大和其他一些势力组成反亚述联盟,犹大王希西家(公元前715—前687年在位)在其中发挥了核心作用。为了防止亚述人报复,希西家加固耶路撒冷的城防,开凿著名的西罗亚水道(至今仍可参观) 以保障城市供水。亚述王西拿基立在公元前701年进军此地,骇人的屠杀和大规模的外迁接踵而至,希西家不得不割让部分领土并增加贡赋。但西拿基立没有占领耶路撒冷就突然撤离,根据《圣经》的叙述,这是由于他的军队忽然奇迹般地出现大量死亡。尽管如此,犹大仍要继续向亚述人纳贡,直到约西亚王(公元前640—前609年在位)时期,他在位期间正逢亚述因为巴比伦的崛起而衰落、瓦解。
在约西亚统治时期,犹大王国尚能保持一定程度的独立,但已是强弩之末。他收复被亚述人占去的北国以色列的部分领土,还发起一场席卷全国的宗教改革,以清除由亚述人强行推广的外来膜拜。他把献祭仪式严格限制在耶路撒冷举行,以此重申犹大的独立和他的宗教权威。按照《圣经》的说法,改革起因是在耶路撒冷的圣殿中发现一卷古经(可能是《申命记》),上面规定不得在其他任何地方举行献祭仪式。为了庆祝新律法的颁布,耶和华和这一民族所立的约得以更新,当时已湮没无闻的逾越节庆典再次举行。
公元前609年,埃及军队穿过耶斯列平原,打算帮助垂死的亚述帝国抵抗巴比伦人。约西亚王试图率军挡住埃及人,预先阻止埃及-亚述联军的胜利,但战死沙场。巴比伦王国这时控制了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只得转而控制巴勒斯坦和叙利亚。犹大的新国王约哈斯遭废黜,由约雅敬取代,他向埃及纳贡。
巴比伦王国向西扩张,蚕食埃及领土,犹大王国覆灭的序幕拉开。巴比伦将领尼布甲尼撒(他很快称王)在叙利亚打败埃及人,向南逼近犹大,胁迫约雅敬在公元前603—前602年间向他称臣。约雅敬试图反抗,转而求助于埃及人。在随后与巴比伦的战争中,他死去,由18岁的儿子约雅斤继位。约雅斤在抵抗尼布甲尼撒三个月之后投降。他和皇室成员、高官以及犹大王国的大量财宝被掳往巴比伦;他的叔叔,即约西亚王之子西底家,被立为傀儡国王。
西底家也想反叛,他显然指望得到埃及的援助。但这些援助远远不够,公元前587年,经过长期围攻,尼布甲尼撒的军队攻破耶路撒冷的城墙。西底家看着儿子们在他眼前被杀,随后被弄瞎双眼带到巴比伦。耶路撒冷遭焚毁,城墙被夷平。许多高级将领被杀,剩下的被掳走,犹大国彻底灭亡。一个名叫基大利的犹大贵族被任命为地方长官,管理这片巴比伦新领地,但犹大官员们很快密谋,将他当作通敌者暗杀。
从《圣经》时代幸存至今的文字记录尽管为数不多,却能够让我们了解古代以色列的社会和经济情况。可确定年代的最古老的希伯来语铭文是基色历,来自所罗门时代。它刻在一块质地软的石灰岩小板上,出自儿童之手,很可能是当时的学校作业,列有一年中各月份适宜从事的农业活动。
犹大和以色列王国时期留下许多陶片 (ostraca) ,上有用古希伯来语字体写的铭文,系墨水所写。有一组陶片的内容是物资清单,比如葡萄酒和油,是公元前8世纪运往北方王国都城撒玛利亚的王宫的。有块陶片来自公元前7世纪末,铭文内容包含一位农民对监工虐待的抗议。内盖夫地区也发现一批陶片,上面是某个名为艾尔亚什夫(Elyashiv)的军需官的档案,他负责管理亚拉得(Arad)的仓库。这些文书记录了向犹大军队及其雇佣兵分配补给的情况。另一批陶片上是一些写给拉吉(Lachish,这是耶路撒冷附近一座城镇)的军事总管亚乌什(Yaush)的信件,写于公元前587年巴比伦人攻占耶路撒冷前不久。
公元前8世纪末还流传下一块纪念性碑铭,纪念西罗亚水道的竣工。根据《圣经》中的《列王纪》和《历代志》记载,希西家王兴修这一工程,是为了将基训河水输送到耶路撒冷城墙内的西罗亚水池,以防亚述人围攻时城内缺水。另一块纪念性碑铭是迄今在该地区发现的最大一块,它用摩押语写成,这是迦南人的一种语言,和希伯来语非常接近。它纪念的是摩押王米沙在亚哈王去世后对以色列王国发动的叛乱,和《列王纪下》中的描述吻合。这篇铭文的风格和《列王纪》的风格极为相似,但它以摩押人的立场描述当时的政治事件。米沙宣称摧毁了古以色列人的诸城,将古以色列人俘获为奴,并从尼波(Nebo)的一座耶和华神殿中夺取圣器。《圣经》对此事结局的记载颇为不同,两个版本之间的矛盾尚未解决。
在内盖夫北部一座旅客驿站中,一些大型储物罐上的铭文引起很大争议。这些铭文写于公元前9世纪,提及“撒玛利亚的耶和华”神和他的“亚舍拉”。在《圣经》中,“亚舍拉”( ashera )一词频繁作为迦南人的宗教膜拜的名字出现,但它在迦南人的铭文中是一位女神的名字。一些学者把铭文中的这个词解读为耶和华的一种属性,但其他学者把它解释为迦南女神的名字,她可以被当作耶和华的妻子。如果这一理论成立,铭文中的“亚舍拉”便反映出一神教出现之前古以色列人历史上的一个阶段,当时耶和华仍是异教神祇,与该地区其他民族的神祇没什么不同。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有两小块银牌上镌刻着一段祈祷文,内容几乎和《民数记》6:24-26中祭司的祝福语一般无二,至今仍在传统的犹太会堂里被每日吟诵。这两块银牌是护身符,成于公元前7世纪下半叶,系随身佩戴之物。这段祈祷文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段来自《圣经》时代但不依靠《圣经》流传的《圣经》文本:“愿神赐福给你,保护你;愿神使祂的脸光照你;愿神向你仰脸,赐你平安。”
犹大地的君主制持续了400多年,对于一个处在兵家必争之地的小国来说,能维持这么久,已经令人尊敬了。但其子民不允许它被遗忘。他们带着对这个王国的记忆,开始流亡,哪怕身处流散地,依然怀着有朝一日终将恢复旧日荣耀的梦想,砥砺前行。这一理想中的复兴后世称为弥赛亚时代。在巴比伦,流亡者创建多种宗教制度,将他们对王国的记忆和复兴王国的梦想鲜活保存了多个世纪。后来,弥赛亚梦想和一神论原则一起成为犹太教的典型特征。
以斯拉宣读律法,杜拉-欧普洛斯(位于今叙利亚)古犹太会堂的壁画。壁画翻拍,版权方为泽夫·拉多万。
[1] 汉语学界又译作“雅威”。这个神名( )在犹太传统中不发音,不能念出来(17世纪的沙巴塔·泽维曾当众念出此名,被革除教籍,见本书 此处 ),从这个意义上说,译成“耶和华”和“雅威”没有区别。——校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