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号是外婆的忌日。
“梅森”——我用了好几年的笔名,来源于外婆。1927年出生的她,小名“翠梅”,父亲是在山西做五金材料的生意人,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便不允许她上学。但年幼的外婆却自己偷偷去了一间当时不收费的私塾学习。她自小家境优越,样貌生得俊俏,能唱会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衣织绣,又学了一些文化,但依然无法扭转坎坷的命运。外婆一生嫁了三次,都以离散告终。到了晚年,与儿女的关系不算亲近,好在子女们都独立担当,让她老年衣食无忧。最后的几年,她患了眼疾,我曾带着自己的孩子回老家去看她。眼盲的外婆脸上堆着笑,用双手摸索着孩子的脸,喃喃地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八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外婆在黑暗中离世,距离今天已经有整整三年。
这一年的10月,也注定不同寻常。一周之前,我得知孩子的爷爷突发脑溢血,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早晨,家人在微信里告知,爷爷已于当天9时50分离开了我们。爷爷患病的第一天,我就把消息告诉了孩子,每天都会和他说说当天爷爷的状况和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这一周的每个清晨,我们都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谈论着生与死的话题。他开始提出很多具体的疑问:
人可以选择出生吗,人是怎么出生的,为什么要结婚,什么是结婚,人是如何长大的,普通人可以活多久,死会疼吗,人死了有没有记忆,人有可能长生不老吗,死了以后还有下辈子吗,下辈子还会是同一个妈妈吗,人死了还会有精神吗……
当这些问题从一个八岁男孩的口中铺天盖地向我涌过来,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人生观了。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我和孩子谈论死亡时,已经没有了当年和我父母聊天时的尴尬气氛。没有大人会责怪孩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净瞎说话!”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不排斥和他谈论死亡这件事,我们谈论死亡犹如谈论日常。
八年前,我在家门口种下一棵山茶树,每年2月,上百朵鲜红色的山茶花会准时开放。大年初一的早晨,站在树前拍一张全家福成了我们家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孩子的爷爷给山茶树施肥,不小心过量了,没多久树就死掉了。再后来,无论他想在那块地上种什么,总也长不好。家里人总拿这件事情逗爷爷,说他爱花心切,把花给爱死了。最近每次回家,经过门口的时候总会想起爷爷,想着他给山茶树浇水、施肥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了哪里。我突然间明白,死亡不是凭空的意象,它是由无数个结结实实的事件构成的。
关于死亡,我给自己的答案是:每样东西都始于死亡;所有故事的核心都是与死亡的对峙;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死亡的展现。活在这世间,任何最基本的生命状态都在受死亡的干扰。
失去母亲的子宫,失去时间,失去宠溺,失去安全感,失去自由,失去斗志,失去与人的亲密,失去亲人,失去容颜,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当然我们也从很多地方得到慰藉:糖果、拥抱、爱、信任、自我的成长与创造……这些体验在生命中相互交织、彼此作用,我们就是这样在明明暗暗之中,走完一个人的生命旅程。
小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和英雄电影。如今想来,所谓“英雄”是一种态度。即使还没有真正死亡,也需要时时刻刻承受着死亡的威胁。英雄们向世人示范如何面对死亡,他们会努力活下去,以证明死亡是有可能被战胜的。他们也会以英雄的方式赴死,为了理想、集体或是别的原因献上自己的生命,从而超越了死亡。
还有一种常见的“死亡”:某个人的精神、气质或个性以某种形式生着病,他正经历着深刻的不愉快。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众多电影、文学去表现它,我们被教导,要珍惜当下的生活,让我们学习用一种欢乐而幽默的方式去成长。但事实上这并不容易,我们总是觉得,所有事物明天依然会在那里,意外没那么快来临,因此往往都是等到即将失去,或者已经失去,才赫然明白生命的价值。这里的死亡不一定是指人,也许是樱花、风雨、爱人或是旅途中瞬间而过的美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易逝。每一天我们都要经历无数次类似的情景,有些东西是初次相见,但见过之后就是永别。
记得九年前,有一天睡午觉,模糊中感觉有人温柔地推我。从梦中醒过来,我先是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是胎动。这个瞬间的记忆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里,一个生命推动另一个生命,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身体感受。从某种角度讲,它甚至超越了小时候被妈妈拥抱,也胜过了男女之间性爱的欢愉。这种生命的推动给了我很大力量,那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骨与血生长的进程,让我惊叹发生在自己身体内部的奇妙,谁说生命不是一场英雄之旅呢?就在此时,一片小树叶被风从窗口吹进来,我拿起它仔细看了看,上面迷宫一样的叶脉和略微散发着苦味的汁液,让我感觉到了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