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在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每天上山给自己挖墓穴。我曾经出于好奇跟着去看,多年后在小说里写下了这件事。
新鲜的泥土和石块堆在一边,阿西婆婆站在墓穴里,示意我在泥石堆边坐下来,她跳进坑拿起锄头继续挖坑。在我坐下去的地方有个瓶子,不用说,里面装的是白酒。我递给阿西婆婆一颗剥好的水果糖,她从坑里抬起头,笑眯了眼接过来扔进嘴里。
这个坑现在的大小还放不下一口棺材,坑的高度刚好到阿西的腰部。汗水打湿了她花白的头发,盘起来的两条辫子也散下来。过一会儿,她停下来伸出两只手掌,吐些口水在掌心,合拢了抹一抹,又继续捏起锄头挖土。
“阿西婆婆,我可以下来帮你吗?”
阿西抬起头朝我笑,同时摇摇头。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往下跳。
趁阿西不注意,我跳了下去,没站稳,坐在一堆泥巴上。这样我整个人就都在阿西婆婆(未来)的墓穴里了,我感觉到这里比外面凉快,也更安静。我对阿西婆婆说:“哎呀,凉悠悠的。”
我的爷爷死于自杀。爷爷在国民党控制时期是个保甲长,在这之后漫长的一生里,他是整个家族的头号人物,小时候我们都敬他、怕他。他抽叶子烟,用一根比我个子还长的烟杆,烟锅伸进火堂里引火的时候,他的腰还可以直直地挺着,人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咂一口烟嘴之后,闭上眼睛。有哪个小孩吵到他,他睁开眼一瞪就能把小孩吓哭。
我十五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生活不能自理,临自杀前三天把我叫回家,要我给他画像。我给我们村子里的很多老人都画过,唯独没画过他。我拿起画笔,坐我对面的,是一位垂暮老人,放松的、微弱的,像个孩子。他所有的威严和骄傲都没了。我记得他的眼神,二十一年了,就在眼前,不能面对。奶奶发现爷爷自杀的时候是在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爷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拧成一股绳扔上了房梁,爷爷是上吊死的。
外公也死于自杀。外公是个乐呵呵的老头,我记事的时候,他的牙齿就全掉光了,笑起来总是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他的衣兜里总能摸出一两颗糖,那是我童年对甜蜜的盼望。从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外公就开始准备了。有一天,他爬上村口那棵老榕树,砍掉一大根树枝,指着树枝下的空地对我妈说:“记住,我死后埋这里。”没过多久他就被埋在这里,再后来外婆也埋在这里。爷爷和外公,他们不是害怕病痛,也不是对活着淡漠,他们,只是想有尊严地离开。
我老家地窖里,除了几千斤粮食酒,还有三副棺材,分别是奶奶的、爸爸的、妈妈的,就放在地窖的门口,需要经过棺材才能通向酒坛。酒是爸爸拿自己种的麦子用柴火蒸馏酿的,五十八度原浆,他每天都喝。棺材是爸爸自己选木头找人做的,他亲自刷的树脂漆。棺材放在家里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时爸爸才四十岁。
如今我也四十岁了。生命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长。
有一部法国电影叫《小天使以雅》。以雅是天神的女儿,某天她潜入了天神的房间,将天神在电脑里设定好的死亡期限以短信的方式告知人类。于是,有深意的假设在电影里发生了:一个人在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日期之后,会怎么面对每天的生活呢?电影里展现了六个不同的个体生命,以死亡为终结点,他们被迫学会直面自我,与自我和解。
一位朋友说:“可以说生命从它的出生开始就是逆势的。就像是一条船,从被造出的第一天就肩负了出海的使命。但出海其实是损耗,甚至要面临完全倾覆的风险。所以对于船来讲,貌似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港湾停泊一生。这正是船非常悖论的地方,人也是如此。”
但如果不出海,永远停留在岸边,也就永远失去了对生命丰富度的觉察。尽管渴望飞翔的人最终还是会死在大地,但如果可能,我还是要过一种激烈到不论何时死去也不会后悔的生活。
我们只是偶然活着,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蚂蚁……还有每一个人,也都是偶然遇见,没有多一步,没有少一步,没有错过。
我家门前有棵大叶榕。5月刚起头,一夜之间,树叶就全变黄了。坐在窗前抬头的那么一会儿,微风就吹落一地树叶。有时候都没有风的,夜里,就听见轻轻的“唰,唰”,一声连一声响起来。到半夜有小猫蹿出来,脚踩在叶子上的脆响能把我叫醒。第二天一大早,工人扫树叶,扫一遍回头看,地上又铺了一层。
5月,到处是新绿,天地间只有这大叶榕给你看它衰败的气象。那么快,那么干脆,仿佛一切都想好了,好,退场。
秋天、冬天都过来了,日子越来越好过,大叶榕为什么要在春末落叶呢?是要给新长出的嫩叶腾出位置吧。仔细看,还真是一边落叶一边长出新叶,树梢上,也就这几天,新叶的芽苞冒出来了。所以,一片叶子都没有的大榕树在这世上是没有的。大叶榕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仅有的黄叶子换新芽,也就是这两三天。
新芽是可以吃的。小时候在村子里,我们管大叶榕叫黄葛树。黄葛树芽苞冒出来,小朋友们就拿着竹竿打黄葛芽。打下来蘸盐巴吃,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咬两口,酸的涩的春天的味道。嫌不够味就再蘸点辣椒面。家里条件好的蘸白糖,那是奢侈得不像话了。
新芽还可以炒来吃,芽苞先焯水,捞起来切碎了用猪油热锅炒,一定要在芽苞倒进锅之前炝几个干辣椒。胡辣味加上酸味,能下三碗白米饭的。
这里吃着炒芽苞呢,一抬头,黄葛树嫩黄的叶子长满了枝头。你说,我们吃了那么多芽苞,咋没见叶子变少喃?
如果可以选择,应该像植物一样去活,去死。
疫情蔓延的这个长长的假期,是我们人生历程里特殊的一段。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是人的本能反应。除此之外,我们每天待在家里,好像是在“旁观他人的痛苦”,也因此常常陷入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资讯爆炸的世界,流言如瘟疫般蔓延,无孔不入,放大了焦虑。而与此同时,过多的信息又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在掩盖真相,我们似乎看见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
古语说,急中生智,而“定”才能生慧。越是在非常时期,越是考验一个人对信息的接收、处理和反应能力。所以,一颗保持觉知又不受束缚的心,在日常生活中历练出的“静气”,在此刻才是我们最大的支撑。在一次又一次张皇无措中,我们是怎样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呢?
有的人在假期拿起了针线,有人打扫布置房间,给家人捧上一桌可口的饭菜,有人捧起书本,还有人学起了新技能:唱歌、写字、画画、拍照……不要小看这些,它们正是抵抗虚无的力量。
当你画画的时候,画着画着,夕阳就落山了。当你写字的时候,写着写着,心就安静下来了。做这一切,不是要我们对外面正在发生的苦难视而不见,而是让自己变得更稳定、更独立。我们需要的是一颗强大的内心,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而不是被情绪带着四处漂浮,无着无落。
在即将满四十岁的年龄里,很多感受和以往不同了。灾难如此直接和突然,我们原以为的那种固若金汤,甚至有点乏味无聊的生活,顷刻间就可能烟消云散。
另一方面,此前不会进入自我世界的一些大词,现在确切地展示了它的真实和意义。比如“人类命运共同体”,如一位朋友所言:“我们都在这条船上,且这条船的名字不叫挪亚方舟。”在疾病面前,人类软弱和脆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当年非典,现在只回想起来一个场景:盛夏中午,坐在电子科技大学附近的公交车上,车里只有我一个乘客。那时大学毕业没多久,觉得非典距离自己无比遥远,不在乎传染不传染,也不怕死。
2008年汶川地震,在余震中连续工作,出了演播室就进灾区,什么都不怕,就是连续一周不敢洗澡,心想的也只是:要是洗澡遇到大的余震,光着身子死去难看了点。
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如此珍惜活着,这当然是因为做了妈妈。当一个人为另一个生命负起责任的时候,怕死,不敢死,有了盔甲,也有了软肋。想起那句话: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
院子里几株玉兰鼓起了花苞,邻居家两株红梅开得正艳。大自然一直在按它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冬尽春会来,花谢花会开。非常时期,最为珍贵是平常。微小的个体能做的也就是努力过平常生活吧。逢大事,该有静气。
那一年在撒哈拉,傍晚,太阳照在金色的沙子上。长久的沉默之后,身边人说,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死去。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帐篷外滚烫的沙地上坐了半小时。
从黄昏到日暮,大部队骑着骆驼离开了,留下几个人待在帐篷营地。坐在夕阳余晖下的帐篷阴影里,看天色渐渐变暗,撒哈拉的沙丘从黄色变成粉色,直到绵延起伏的线条渐渐模糊。
在这无边的旷野里,天地之间,人是孤独的存在,可是呢,心又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我想占有,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忘记。
亮灯了,起风了,热气消散,有人点起蜡烛,有人燃起篝火,大部队回来了,食物上桌了,沙漠深处的夜晚,人声沸腾了。
吃的是当地那种又干又硬的大饼,此刻感觉到珍贵,每咬一口都是麦子的味道,就着“摩洛哥汤”吞下去,心里充满感激,毕竟是在荒野中的撒哈拉啊。
后来还有酒,还有烤肉,还有茄子和苹果,还有音乐,还有柏柏尔人打起鼓,听他们唱着“Mama Africa, mama Africa……”有人哭着,有人笑着。
最后是繁星和一弯月牙儿升起在夜空,灯光熄灭,篝火燃尽,风小了,世界又安静了。偶尔传出的虫鸣提醒你,在这蛮荒之地,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万物生生不息。
而我们只是路过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