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胤祯,还真是心里头一点数都没有,就算是知道自己的画少了些意境,也没觉得审美差那儿了。
在画过了‘全家福’之后,给皇阿玛画的画作也是以人物画为主。
到了江南才知道,这里最迷人的地方并非是小桥流水,也不是亭阁楼台,而是路上穿着长袍马褂的读书人,学堂里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街市上说着一口吴语的小商贩,还有带着面纱、撑着油纸伞的女子们……
江南文风重,从古至今,才俊不知出了有多少,在这里经常能看到拿着书本的年轻人。
胤祯以前对于古代书生的印象,大都是一袭白衫,头发简单的束起,或是用一条纯色的发带,或是用一只普通的木簪子,那肯定不是像他现在看到的这样。
长袍马褂也就罢了,关键还在于发型,清一色的月亮头,戴上帽子还好些,不戴帽子露出光溜溜的半个脑壳,那可真是……有点儿不太雅观。
胤祯最不能习惯的就是这月亮头了,放在别人身上,他看着别扭,放在自个儿身上,每隔几日便需要剃一次头发,冬日的时候嫌它冷,夏日不戴帽子,又嫌它丑。
这满大街的月亮头,看得人眼晕。
胤祯外出采风十日,画了四幅画,全都是人物画,一幅画的是街市上的小商贩,在跟客人讨价还价。
一幅是学堂里的场景,瞧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家伙们,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在读书,有头歪左边,有头歪右边,还有干脆是斜着的,先生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背后,一只手上还拿着戒尺。
第三幅画,画的是农人耕作的场景,春耕早就已经过去了,地里的庄稼都已经长出来了,一片绿油油的,农人们是在除草,年长的都拿着农具,小孩子们则是空着手在地里拔草。
最后一幅画,画的是纺织作坊里的场景,这也是唯一一幅只有女子的画。
胤祯总不能送皇阿玛一幅未婚女子上街买东西的画,在作坊里辛勤劳动的女子,画在画上就合适多了,这些女子都是已婚的,甚至有的都已经做了祖母。
这些是纯粹靠手艺吃饭的人,每个人一天大概能挣三四十文钱,最为娴熟的技术工,一天的工钱甚至能拿到八十几文。
当然了,江南最好的纺织女工并不在作坊里,而是在官方的织造衙门,每日的工钱也要比作坊里稍微高出来些。
这些手艺好的女工们,收入要比寻常百姓家的男子都高。
按照现在的物价,六文钱就能买一升米(两斤左右的大米),每天能拿到四十二文钱,一天就能买七升米,一个月就能买二百一十升米(四百多斤大米)。
普通的五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差不多也就是在一千文左右。
当然了,这些钱对于皇子阿哥来说,连打赏下人都不够,打赏下人都需要用银子、用金子,什么时候用过铜板。
他只是觉得,生产力在某些方面并不弱于男子的女子们,地位应该再提高些。
别看江南文风重、商业发达,但是女子的地位还比不上京城那边儿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岔了,这些个文人书读的越多,对女子的禁锢就越是厉害。
这四幅画在送给皇阿玛之前,胤祯先拿去给四哥瞧了。
还是跟之前差不多的画风,虽然配色少了,使用的色彩不再那么繁多,但那是因为普通百姓没办法打扮的那么光鲜亮丽,而不是十四弟的审美纠正回来了。
但总的来说,要比之前送给额娘的那幅画顺眼多了。
最显眼的纺织女工的这幅画,年迈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的女工,年轻的、尚且还需要戴着面纱的女工,当然大多数女工的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眼睛还没有熬花,技术又都已经练出来了。
这幅画上画了有二十几个女工,在同一间屋子里做纺织,衣着朴素,头发上也多是绑着布条,没什么精巧贵重的饰品。
时下,还是以山水画为主,主攻人物画的画家不多,关于女子的画像也有,但大都是美人,官家小姐、夫人,或者是宫里的妃嫔,富裕之家的女子,这些画都是不能外传的,再是精美细致、惟妙惟肖,都只能束之高阁。
几乎没有人为纺织女工作画,最起码这是他看到的第一幅纺织女工的画。
倒也没什么值得震撼的,只是有些惊讶吧,惊讶于十四弟居然会去纺织作坊,而且还专门为这样一群地位不高也不美的人作画,这画原是要送给皇阿玛的。
“怎么想起去纺织作坊的?”
那里不比街市,不比学堂,甚至不比乡野有趣。
胤祯倒还是挺认真的,来之前他就想过,四哥有可能会问有关于这幅画的问题,怎么回答他都想好了,只是也不敢一股脑的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出来。
“纺织品是江南最具盛名的商品之一,这最大的功劳不在商人,不在男子,而是在这些女子身上,我就是想去看看她们是如何做工的。”
说来也是有趣,甚至在他这个后世之人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那就是江南的女子们,官家夫人也好,普通农妇也罢,但凡女子,要么会织布,要么会绣花,简直是必备的技术。
不可思议。
“我派人打听了这些纺织女工的工钱,像这种私人的作坊,每人每天的工钱能有四五十文,织造衙门的工钱那就更多了,像普通家庭,不外出做工的女子,在家里纺纱,一天也能赚个二十文,如此看来,单就对家庭的贡献来说,女子并不弱于男子。”
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女子既然能够承担一半甚至一半以上养家的重担,那地位上自然也是要有所提升的,不说男女平等,但总不该是现在这般。
四贝勒点了点头,十四弟能说出这番话,显然是让人仔细调查过的。
“有些女子确实比男子还要能干。”
不光是养家,政治上不也如此,历史上可从来都没少过垂帘听政的太后,唐朝更是出了一位女皇帝,政治手腕没比男子弱。
“那既是如此,女子地位也应该有相应的提升吧,我就不信了,女子的才艺全都在纺织上。”
现如今,要求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越是条件好的人家,越是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绣出来的物件不能外传,作出来的诗也只能在闺阁中自我欣赏,若是被外男知道了,那便损了名声。
事实上,别看纺织作坊里的女工赚的多,但好多人家是不允许女子出门做工的,甚至以此为耻。
这大概是他出宫以后,感触最深的地方了,世道对女子不公,已经到了严苛的程度,尤其是民间的女子。
没出嫁的时候,兴衰荣辱都在父兄身上,出嫁以后,又全都寄托在了夫家身上。
仿佛是依附于旁人的物件,所有的希望和前程只能寄托在别人身上。
胤祯从没有想过,这片土地上有一半的人,要这样生活。
四贝勒诧异地瞧了弟弟一眼,这话倒是也没什么问题,女子的地位不比男子,而且从历史上来看,女子的地位是在逐渐降低的,之前还出过女政治家、女将军、女商人,但到了现在,女子已经很难再出头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满族女子的情况,是要比汉族好些的,但是自从入关以来,汉族女子的地位没见提升,满族女子的地位却跟着下降了。
“现在还不到你关心这些的时候,好好读书吧,书里面是有答案的,如果这个答案不能说服你,等到入朝参政了,你再好好调查。”
这不是哪个人能解决的问题,甚至连皇帝也没法解决,朝廷还曾经让女子放足,可这么多年来一点成效都没有。
当然,‘放足’已经不单纯是女性的问题了,它还牵扯到了两个民族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朝廷也不敢太过激进。
胤祯知道书里有什么答案,几千年了,主流的学派都是儒家,而在儒家的典籍上,不难看出对于女性的压迫,这压迫甚至是在逐渐增长的,大抵也是符合了统治者的意图。
如果他这辈子生活在普通的百姓之家,甚至是官宦人家,都不会存心给自己找麻烦,因为找了也没有。
但他生活在帝王之家,父亲是当今的皇帝,哥哥是下一任皇帝。
皇帝不能改变的事情有很多,但作为这片土地上影响最大的人,他们是最有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哪怕只是些微,甚至没有办法对后世作出任何的影响,最起码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一半的人,是有可能改善现状的。
如此,便是最大的功德了。
胤祯不是慈善家,也不是修道之人,所求的不过是无愧于心罢了。
这四幅画最终在南巡之前,被完完整整的送到了康熙的案上。
不同于四贝勒,康熙看得没那么仔细,想得更没那么多,大清朝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有那么多的地方和人需要他关注。
胤祯即便是他的儿子,也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小少年罢了,能把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想得多深奥呢。
这四幅画摆在面前,不过是看稀罕罢了。
是挺稀罕的,从之前画给德妃的画,就能看出十四的审美和画风跟大多数人不太一样,如今更是验证了这一点。
过分追求真实,色彩使用大胆,可却偏偏失了意境,这就仿佛没有画眼睛的龙,龙纹再是逼真有什么用,龙爪再是锋利有什么用,最关键的地方没画上,也就没了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