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信自上次溪水那条路线赶来,却是顺利,到那座“土山”下时,一眼瞧见妹妹身影。
神容蹲在一棵树旁,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书卷。
他以为她是又发现了什么,快步走近,才发现她脸色定定,根本没在看书,也不知是在发什么呆。
正要开口问,神容抬头看到了他,眼神闪了闪。
长孙信看她模样好似是把自己当做了别人,会意道:“听东来说山宗还是护送你来了,他人呢?”
“那头。”神容指了个方向。
她待在这里有一会儿了。
方才在被山宗用一根腰带拽到跟前时,她贴在他身前,一眼看到他宽阔的肩,不知怎么,竟然一下回想起了来时做过的那个梦。
霎时他的胸膛似是炽热了起来,男人的宽肩劲腰与梦中场景重合,越回忆越是心口突跳,她险些想要退开,却被他用腰带扯得紧紧的。
“再乱动你我可就一起下去了。”他出声警告。
最后神容是拉着他的腰带,被他牵引着带过了那道泥潭。
一站定她便松手走了出去,余光瞥见他在身后看她,一边将腰带系了回去。
“哥哥。”
长孙信刚朝那头看了一眼,忽听她口气认真地唤自己,意外地回头:“怎么了?”
神容从刚才就在想一件事:“你说他如今这样,可曾有过后悔?”
长孙信知道她在问什么。姓山的虽然没了世家背景,远不及当年风光,但还真没看出哪里有后悔的样子。
不过他家小祖宗都问了,他便一脸认真道:“那肯定,我料定他午夜梦回时每每想起,都懊悔到泪沾被衾呢!”
神容一听便知他是哄自己的,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只当没有问过。
过一瞬,她忽然说:“我想看他后悔。”
长孙信一怔,继而心如明镜。
神容不是普通人,自小到大都备受宠爱,又天赋过人,一身盛眷如处云端,从未有人给过她挫折。
除了山宗。
他是唯一敢把她从云上扯下来的人。
她嘴里说着不在意,哪可能真不在意。
何况他至今还屡屡不让她顺心,连番的惹她。
长孙信忽然怀疑他们二人刚才在此地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他想了想,问:“便是真叫他后悔了又如何?”
差点要说还能跟他再续前缘不成?
神容思绪飞转,眼波微动,轻轻笑起来:“真到那时便像你说的那样,我去再逢一春,找个比他好千百倍的男人再嫁了。”
那个梦里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他。
她站起来,一手抚了抚鬓发,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长孙神容了。
……
山宗倚着树站着。
一边是刚刚巡完附近回来的胡十一和护送长孙信而来的张威。
“头儿怎么亲自来了?”张威悄悄问胡十一。
胡十一小声:“我哪知道,那金娇娇去了一趟军所,他就来了。”
嗯?张威一脸狐疑地往那儿望。
山宗忽的朝二人招了下手。
两人赶紧闭了嘴过去。
“怎么了,头儿?”
山宗说:“将这山下我们所设的障碍都与他们知会一下。”
胡十一瞄张威,还没吱声,忽有女人声音自后传来:“你不妨自己与我说。”
山宗回头,神容就站在身后。
他打量着她,看她神情自若,先前跑那么快的模样倒是没了。
“那就叫他们告知令兄。”听她说话口气,山宗都快觉得这里做主的人是她了。
“谁还能有你清楚?”神容冲他微微挑眉,仿佛在提醒他先前是谁带她过了那泥潭。
山宗忽然发现她眼睛灵动得出奇,瞳仁又黑又亮。
刚才她贴他身前时,看他的也是这样一双眼。
说话间,长孙信到了跟前。
世家子弟里,他因家族本事也曾颇有名声。洛阳有山氏和崔氏,长安有长孙氏和裴氏,他们这些家族子弟年少时没少被外人放在一起比较过。
山宗最耀眼,被比较多了,长孙信难免也有了几分较劲意味,直到后来他成为自己妹夫。
再后来他与妹妹和离了,等同销声匿迹,再无任何消息。
如今情境变换,身份变换,正面相见添了许多微妙,更别说刚又听了妹妹那一番话。
这回长孙信没摆官架子了,仿佛从没骂过山宗眼神不好,负着手,帮宝贝妹妹的腔:“有劳山使,告诉阿容和告诉我是一样的。”
山宗看他一眼,又看神容,也没说什么,从怀里摸出张地图来,一甩展开。
神容走近一步,牵起地图一角。
他抬手,在当中一座山的周围三处各点了一下。
正是他们眼前的这座“土山”,不过在他这张军用地图上标的名称叫望蓟山。
二人相侧而立在一起,另一头胡十一和张威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也凑到了一起。
胡十一:“我怎么瞧着头儿跟这金娇娇站一起还挺……”
张威悄声:“般配?我也觉着。”
胡十一暗暗称奇,虽这金娇娇脾气傲、惹不起,可属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山宗就更别提了,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儿都觉得他们的头儿潇洒英俊,这二人在一块儿还真是抢人的眼。
地图上,山宗手指只点了那三下,再看神容,她已不看地图了,而是在看她自己手里的书卷,却也只飞快地扫了一眼就卷了起来。
那卷书被收入锦袋里时,卷首的书名自他眼前一闪而过:《女则》。
她平常都看这个?他不禁又看神容一眼。
“我记住了。”她收好书后说。
“是么?”他怀疑她根本没仔细看。
“自然,清清楚楚。”不然方才她看书卷做什么,正是为了对应一下位置罢了。
山宗听了懒洋洋一笑。
随她意,到时候别又困在什么地方叫人帮忙才好。
哪知她下一句却说:“就算记不住也可以再找你啊。”
他笑一敛,抬眼扫去,她已朝长孙信走去,仿佛方才那句不是她说的,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长孙信牵头,带着人都往望蓟山深处走去。
张威左右是要护着他们的,直盯着瞧,疑惑:“难道这位长孙侍郎觉得这座山里就有矿?”
胡十一刚把方才那点奇思妙想收起,一口否定:“说笑呢,这地方我们待了三年,要有什么早发现了。”
山宗提刀从旁经过,扫他一眼:“这么能,换你去工部?”
胡十一吓一跳,不知他何时走近的,可千万不要知道他们方才嘀咕他跟那金娇娇的话才好。
“头儿你瞧啊,”他努嘴:“难道你信那里头有矿?”
山宗又朝那一行看去。
最抢眼的还是神容。长孙信原先是带头的,此时却已走在她身后了。
他再看了看,奇怪地发现,不止长孙信,其他所有人全部都是跟着她的。
……
山风掀动神容披风,她缓步走在山下,一双眼转动,将四周都看了一遍。
“山势坐北,往东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后应当有河。”她一手顺着山势划出一道,下了判断。
话音刚落,东来带着两人自远处快步而回,垂首禀报:“少主,山东角有河。”
长孙信舒口气,笑道:“全中。”
祖传书卷里留给他们指示的,永远都是有用的山川河泽。
现在她能一字不差地将之与此地对应上,那这里必然有什么。
神容脸上也轻松了许多:“捡风吧。”
探地风,探的是山川地理。捡风,捡的自然就是此处地理的外在产物。
东来带人跟上来。
神容走走停停,一路往东角河流而去,偶尔停下,会用脚尖在地上点两下,有时点的是一块石头,有时是一株草。
东来便领着人将那些东西都取了带着。
这一通耗时很久,等神容忙完,时候已经不早。
她往回走,一边遥遥朝来时的方向望,没看到山宗。
胡十一和张威在原地等了至少有两个时辰,才看见那一行人返回。
那些随行的护卫竟然是带着东西出来的,好些人手里提着布袋子。
他们也没见过找矿,面面相觑,都觉得新奇。
神容依然走在最前面。
到了跟前,东来牵来了她的马来,她坐上去,不经意般问:“就你们两个了?”
胡十一道:“是,就我们两个在。”心里却在想,两个人领了两队人马护在这里,还不满意?
这不是金娇娇,是天上的天娇娇了!
张威比较实在,回得详细:“头儿去巡关城了,他说这里也与他没什么关联,他想走就走了。”
说话时回忆起山宗临走前的场景,其实他当时看了许久他们在山中走动的情形,最后走时嘴里还低低说了句:有意思。
张威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有意思,这些便不好告诉这位贵女了。
神容抓着马缰,脸色冷淡,但随即想起自己下的决心,又不禁露出了丝笑容。
走就走吧,来日方长,他还能跑了不成。
幽州的秋日有些特别,虽晴朗居多,偶尔却会伴随凛凛大风。
官舍内,广源扶起一棵被吹歪的花木,一边朝内院张望。长孙家仆从有条不紊地穿梭忙碌其间,伺候着他们的主人。
他到现在都觉得意外,这里住入的贵人竟会是以前的夫人。
前几日,他亲眼看着他们一行几乎全部出动,与军所的张威一同入了山。直到城门快关时浩浩荡荡返回,居然又多出了胡十一带着的另一队人马。
这几日倒是没出门,也不知在忙什么。
广源正暗自想着,廊下脚步声轻响,女人的身影款款而来,衣袂翩跹携风。
他忙低头回避,知道这是谁。
那脚步声很快没了,他想应是过去了,一抬头,又赶紧垂头。
神容就站在廊柱旁看着他。
“广源。”
广源只得抬头:“是……”差点又要脱口唤一声夫人。
神容指了指院子:“这里他回来的多么?”
广源一下就意识到她问的是谁,悻悻道:“郎君回来得不多。”
何止不多,几乎不回。
其实那间主屋就是广源按照山家陈设特地布置的。他追随山宗多年,岂会觉得郎君就这样和离别家不可惜?
本希望能勾起郎君旧念,最好能令他回心转意,再重回山家。但他反而就不回来了,把军所当家,一住就是三年。
神容对这回答毫不意外,否则那男人又岂会是那日军所里所见模样。
“那便是说……”她悠悠拖长语调:“这里还没有过新女主人了?”
广源愣住,尚未回答,一道妇人笑声传了过来:“女郎在说什么主人不主人的,既住了这里,你就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便是。”
神容转头,原来是赵进镰的夫人何氏来了。
她无言地抿住唇,原是想摸一下那男人的底来着,也不知何氏听了多少,这本是客套的一句忽就变了意味。
何氏笑着走到跟前来:“女郎辛苦了。”
神容不禁奇怪:“我有何辛苦的?”
何氏道:“听闻长孙侍郎前两日入山你一直跟随着,可不是很辛苦?”
神容心下了然,又不免好笑,外人哪里知道她入山是有必要的,说不定还以为她是跟去游山玩水的。
不等她说话,何氏又道:“也是我怠慢了,未能尽到地主之谊,才叫女郎要往那山里去散心。今日特地来请女郎一聚,还盼千万不要推辞才好。”
她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倒不好直接拒绝了,神容便点头应下了。
广源素来机敏,马上说:“贵人要出行,我这便去备车。”
何氏看一眼他离去的身影,诧异道:“广源向来只有山使才能使唤得动的,难得对女郎竟如此周到服帖。”
“是么?”神容心想这有什么,好歹曾也伺候过她半年呢。何况多半是因为当初那封和离书是他亲手送到她跟前的,如今心有惴惴罢了。
紫瑞和东来一左一右跟着神容出门时,广源果然已备好了车。
何氏看他不仅办得周到,人还站在车旁守着,愈发生奇,干脆说:“我看广源对女郎够尽心的,不如一并带着伺候好了。”
广源又是一愣,但还是马上就给神容放了踩脚的墩子。
神容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就上了车。
倒是紫瑞和东来默默对视了一眼,觉得古里古怪,这情形仿佛跟以往还在山家时一样了。
何氏今日是做了准备来的。赵进镰早叮嘱过她,要她闲暇时多陪伴这位长安来的娇客。
她便选了几个去处,只叫这位贵女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总好过再往深山里跑。
她陪神容乘车同行,一面介绍这城内有趣之地,只可惜一路下来也没能说出几处,后来渐说渐偏,倒说起了幽州的过往……
“毕竟这里地处边关,免不得遭遇过战火,城里好多地方是重建的,不如以往玩处多了。我不曾亲眼见,只听夫君提过当年吃战多亏山使领着他那支什么军来才平息的,那后来他就成了这里的团练使。”
神容听她忽然提起那男人才稍稍留了心,回忆一下说:“卢龙军。”
“对,是叫这个!”何氏一下记起,随之意外:“女郎因何会知道?”
神容当然知道,山氏一门世出良将,练兵用兵都是出了名的厉害。
据说山宗十五入营起就开始自己练兵,到十八岁成为领军时,手上握着的正是一支唤作卢龙军的亲兵。
这支兵马随他各处任命,就连先帝都侧目器重。现在应当就在幽州军所里了。
“有过些许耳闻罢了。”她随口说。
何氏点头:“也是,女郎自是见多识广。”
她本是顺口说到战事,却见眼前神容丝毫没有惧色,如道家常,不免刮目相看,心道真不愧是长孙家的,如此年轻就一幅见过大风大浪的派头,倒不像那等足不出户两耳一闭的高阁闺秀。
恰好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何氏探头看了一眼:“真巧,军所今日例行巡街呢,与女郎出行倒更放心了。”
神容也朝外望,先看见广源快步往街尾去了,顺着他去的方向一瞧,只见几匹马停在街尾巷外,巷口里若隐若现的一道黑衣人影。
她又往旁看,是间挺精致的铺子,问:“那是卖什么的?”
何氏一看,原来是家香粉铺子,难得她喜欢,便提议:“不妨去店内看一看好了。”
神容说:“也好。”
车于是停下,二人下车进店。
柜上的光是见到一大群仆从便知来客身份不凡,特地请贵客入内雅间去试香。
何氏积极推荐神容试一试,其实是想待会儿好买来送她表表心意,也好再拉近一层关系。
神容视线扫过店墙上挂着的个鱼形木牌,又朝里面的雅间看了一眼:“那便试试吧。”
紫瑞陪同她入内,她边走边瞧,瞅准一间进了门,以眼神示意紫瑞就在门口候着。
雅间桌上已摆好了一排的香粉盒子,何氏还嫌不够,在外间说笑着要给她再挑新的。
神容却并没试,而是走到了窗边。
窗户刚好开了道缝,外面就是巷道。
巷子里站了几个人,一边是三人一起,为首的满脸络腮胡,正是前些时日在驿馆里那嘴欠的大胡子,身旁是他的两个同伴。
他们的对面是山宗,黑衣飒飒地携着刀在那儿站着,在与他们低低地说着什么。
神容就想看看方才那身影是不是他,才留了个心眼入了这雅间,没想到还真遇个正着。
她可无心窥探什么,素来也不喜那等藏头露尾的行径,刚要转头,忽觉他们的低语声没了。
再一看,山宗的脸朝向了这边,双眼如电,似能穿透这道窗缝发现她。
神容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推开窗,看向他:“咦,真巧。”
发现是她,山宗的眼神稍缓,抱着刀踱近两步:“真是巧,不是偷听?”
神容施施然在桌后一坐,手指点了点桌面,将那上面的香粉盒子指给他看:“谁偷听你,我忙着呢。”
他瞄了眼,盖子都没开,真是连谎话都不会说。
“忙什么,忙着偷听?”
神容想翻白眼,倾身到窗前,扬眉说:“那好,我都听见了,抓我去军所啊。”
山宗还没说话,大胡子吱了个声:“山使,要不哥儿几个先走?”
他朝几人歪了歪头。
大胡子瞅了瞅神容便往外走,走出巷口前又停下问了句:“您交代的那事还要继续办吗?”
山宗“嗯”了一声。
神容朝三人瞄了一眼,大胡子穿一身粗布短打衣裳,额缠布巾,腰别匕首,与在驿馆里模样很不相同。
她心里回味了一下,有了数,看了看那男人:“你办什么事,竟要用这群人?”
山宗直接跳过了她的问题:“哪群人?”
神容朝大胡子离去的巷口瞄了一眼:“那几个,是绿林人。”
说好听点是江湖侠客,说难听点就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都敢干的亡命之徒。难怪在驿馆里时那么嚣张,一口一个狗屁贵人。
山宗看她的眼神动了动:“谁告诉你的?”
这好像不像是她会知道的东西。
“看就看出来了,那等装束显而易见。”她打小研究山川河泽,各色人等也见多了。
何氏说得一点不假,这男人还真将黑场上的都镇住了,居然连绿林人士都能为他所用。
山宗越发仔细打量她,大约是他小看她了。
神容几乎半边身子都倚在窗边,一手托起腮说:“堂堂团练使,竟跟黑场上的混在一起,还允许他们入住驿馆,真不知道这偌大幽州,法度何在。”
山宗看着她晶亮的双眼,好笑,“威胁我?”他声忽然放沉:“如何,我就是幽州法度。”
神容稍稍一怔,抬头看着他脸,明明生得剑眉星目,偏偏满眼的不善,好似在威吓她。
真是个张狂的男人。
“那便巧了,”她眼珠轻转,托腮的手指在脸颊上点啊点:“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偏爱挑战法度,尤其是……你们幽州法度。”
山宗眉头一动,漆漆的两眼盯住她,听出她话里有话。
外间何氏一无所觉,带着笑在问:“女郎选着可心的没有?”
神容伸出只手揭开香粉盒盖,指尖一沾,递出去,挑到他跟前:“香么?”
粉屑轻飞,山宗鼻尖幽香萦绕,看了眼她葱白的手指,又朝她身后看一眼,缓缓站直:“问你自己。”
何氏已过来了,神容坐正回头,笑着扬声回:“选好了。”再往窗外瞥去时,毫不意外,已不见男人身影。
……
巷口外,广源来见郎君,被胡十一截了个正着。
他方才看见香粉铺门口停着的马车,还有那金娇娇身边的护卫东来了,拽着广源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也伺候起那金娇娇来了?古怪,我瞧着头儿也很古怪,初见这女人就让了步,往后说不护她,还是送她进山了,你说他以往让过谁啊!”
广源嘴巴张了又闭,推开他就走:“你不懂!”
胡十一瞪着他背影骂:“这不是屁话,懂我还问你啥!”
说完就见山宗走出了巷口,边走边一手拍着衣襟。
胡十一快步过去,一吸鼻,凑近看他:“头儿,你身上怎么有香味儿?”
山宗扯了下衣襟,那点味道不过停留了一下,竟还未散尽。他余光瞥过巷口:“你闻错了。”
日暮时分,神容作别何氏回去,脸上还带着笑,一身都是幽香。
进了主屋,却见长孙信正在屋里坐着。
长孙信抬头就看见她的笑,好奇道:“看来与刺史夫人出去一趟很高兴?”
神容脸上笑顿时收起:“没有。”
方才不过是回想起了那男人在窗外时的情形罢了。
长孙信也没在意,叹息一声:“我倒正愁着呢。”
“怎么?”神容问完就回味过来:“莫不是捡风结果不好?”
长孙信点头:“不止,长安还来信了。”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神容接过来看,信是写给长孙信的,他们父亲赵国公的亲笔。
长安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就又有重臣出了动静,中书舍人也获罪落了马,新君毫不留情,判了他一个千里流放。
赵国公特地写信来,便是叫长孙信知悉此事。
长孙信通透得很,父亲表面说这个,无非是想提醒他寻矿之事要加紧。
反正全家都宝贝妹妹,自是不会催她的,便点名写给他。
可这也急不得,光提醒他又有何用,还不是得看神容,何况眼下还不顺。
神容看完了,将信还给他:“捡风结果到底如何?”
长孙信摇头:“一无所获。”
捡风之后连日都没出门,他们便是在验那些“捡回的风”。
草石对山川河泽而言就如同标志,有一些会给人以指引,揭示下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矿。
可神容万万没想到,他现在竟说一无所获,那岂不是等同说没有矿?
她蹙眉:“怎会呢?”
祖传书卷不可能有错,她认定那地方该有东西才对。
长孙信道:“我也觉得不该,可那些带回的草木确实无甚特别。”他又叹气,“那山里怕是连个铜铁屑子都没有。”
神容在旁坐下,静静思索着。
长孙信忽想起一事:“对了,父亲在信尾提及裴家二表弟问起了你,他还不知道你来了幽州,可要给他回个信?”
裴家也是长安大族,是他们母亲的娘家,家中子弟自然也就是他们的表亲。
长孙信口中的裴二表弟,神容得叫一声二表哥,唤作裴少雍,与长孙家走动算频繁的。
神容远行之事并未对外透露,除了家里人之外,没人知道她已在千里之外的幽州。
这位裴二表哥与他们亲近惯了,平常又对谁都很关切,会问起她来倒也不奇怪。
神容被打了个岔,根本也没放在心上,摇摇头:“免了吧,眼前这事还得好生处置呢。”
长孙信往她那儿挨了挨:“那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这般心急,神容倒笑了起来:“再去一回就是了,天还没塌下来呢,我可不信这事我们做不成。”
长孙信看她眉目舒展,不禁心下一松。
不怪全家都宠她,有她在,从来都是天清气朗的。她可不是个愁闷自苦的人,也向来是不会认输的。
神容立即起身去准备,一面朝外唤了声紫瑞:“记得把消息送去军所。”
……
隔日一早,军所里如常操练。
山宗听兵卒来报:官舍内来了人传信,说是长孙侍郎一行又要入山。
他从演武场里出来,叫了声张威。
胡十一小跑过来:“头儿,张威早就去了,我倒是听见那传信的说,长孙侍郎指名要你去,说是有事要问你呢。”
“长孙信?”山宗随手套着护臂,心想难道今日长孙神容没去了?
胡十一刚从城里值守过来,告诉他说:“我方才出城时就碰着张威了,眼瞅着他们已经奔往山里,好似与上次不大一样,还带着器具。”
山宗想了一下,提起刀,往外去了。
胡十一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安排,只好带了自己的人跟上。
临出军所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才几回啊,怎么就跟习惯了似的,又要去伺候金娇娇一行了?
尽管深山连续来了几趟大队人马,山道却并没有过度踩踏的痕迹。
山宗打马入山时特地看了一遍,有些没想到,长孙家这几次进山,倒像是很熟悉一样,可这幽州他们应当是没有来过的。
山里已经有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他在马上就看到长孙信带来的人浩浩荡荡地直往望蓟山去了,确如胡十一所言,都带着器具,像是要来就地挖山。
直到过了当日那道泥潭,山宗勒住马,视线扫了一圈,忽而顿住,看见了女人迎风而立的身影。
她还是来了。他笑一下,忽就明白指名叫他来的是谁了,心照不宣。
神容站着,紫瑞正在为她解下披风,她朝山道处望去,就见到了那提刀立马的男人。
“好了?”她催。
“是。”紫瑞麻利收好披风退开。
神容朝那头走去。
山宗正好下马,一转头就看到了她。
“这回倒舍得自己来了?”她又穿上了胡衣,束着窄窄的袖口,收着纤细的腰肢,亭亭站在他跟前。
“来看看你们是不是掉进了泥潭里。”山宗目光扫过她身上,抛开马缰:“别到时候救不过来。”
“小瞧我……”神容嘀咕,心想有她在,那几个地方早就避开了。却又忽然问:“他们若真掉进去了,你要怎么救?”说着有意无意瞄了眼他腰带。
山宗看到她眼神,提起唇角:“该怎么救怎么救。”
都是男子,怎么救都行,她当都是对她那样的?竟有些好笑她在想些什么了。
“听说令兄有事问我。”他开门见山。
神容说:“是我有事问你。”
山宗抱刀臂中,早猜到了,也就不意外:“问。”
神容指了个方向:“那些泥潭不是天生的,是不是原本那一带就很湿软?”
“嗯。”正因如此才会用作陷阱。山宗看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猜呢?”她睁大眼看着他,一张脸在山风里艳艳生辉。
山宗多看她一眼,转开眼,哪有那个闲心:“以后要问这些就去问张威。”
“我偏就想问你。”
他掀了掀眼,被她理所当然的语气弄笑了。
待再看过去时,却见她已在跟前轻轻走动起来,似在沉思什么,胡衣的衣角被她捏在手指里,一下一下地轻捻着。
不多时,她又看到他脸上来:“你等等。”说完自他跟前过去了。
山宗看着她过去,随即手就扯上了缰绳。
叫他等等,等她回来干什么?
“崇君!”忽有人叫他。
远处有慢马徐徐下了山道,赵进镰带着一行随从过来了。
他下马近前,大约是看出山宗想走,拦了一下:“寻矿是大事,你我都得帮衬着,否则我可无法向上头交代。”
山宗指了一下前头守着的张威和胡十一:“我这还不算帮衬?”
赵进镰在他跟前低语几句。
前日赵国公府来了封书信至幽州官署,关切了一下幽州民生,临了却问了幽州山势是否太平。他便有数,是点拨他多帮着寻矿大事。
“我打算去信赵国公,告知有你在此镇守,料想可叫他安心。”赵进镰道。
山宗把玩着刀柄:“我劝你最好别说。”
赵进镰一愣,刚要问为何,随即就想起之前长孙信当众说他眼神不好的事了。
他心里一回味,怕是二人有过节,背后生汗,心想还好尚未下笔。
“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赵进镰叹气,直觉是山宗年轻气盛时惹下的麻烦,谁叫他本身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说完朝身后摆摆手,带来的随从们往里去给长孙信的人送茶水热汤去了。
“你们之间须缓一缓,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是一方镇军之首,往后还要不要往上爬了?”赵进镰又叹,直摇头。
山宗竟笑出声来了,他还真没想过往上爬。
“你笑什么?”赵进镰奇怪。
“没什么。”
“算了,明日你到刺史府来。”赵进镰说罢提着官袍,深一脚浅一脚地亲自往里去找长孙信了。
山宗本已想走,忽而想起了上次的情形,想想又停步看了一眼神容,继而双眼一眯,抱起双臂。
她依然是领头的那个。
神容远远看了一眼前方的泥潭,又看了看眼前山岭。
幽州地处北方,山岭错落,就连里面地貌也千变万化,居然还会有这样一片湿软的地带。
长孙信走过来问:“如何?”
“只探地风肯定不够了,”她说:“得钻地风才行。”
长孙信点头,转头叫人来。
东来当先过来,护卫们皆是利落打扮,手里都拿着他们来时带的器具,山铲铁锹,都由上好精铁打造,这还是用他们以往找出的铁矿造的。
钻地风便是叫人挖地三尺往下深探,但一定要挖对地方,才可能收效。
神容取出书卷又看一遍,收起来说:“跟着我。”
她顺着泥潭方向缓步慢行,慢慢计算着距离,站定后说:“在此处掘三尺,一路往这望蓟山山眼走,至那山东角的河边,河岸往下再掘三尺,有任何东西露出来,都要来报。”
东来称是,众人立即动手。
长孙信上前来替她挡了挡灰尘:“这风不是一时半会儿能钻出来的,你定了方位就好,莫在这里受累。”
正好远远看见赵进镰找来了,神容便沿原路返回,想起她方才还叫那男人等着呢。
临走时长孙信已上前招呼,她听见赵进镰隐约的话语:“明日我府上设宴,请二位赏光露面……”
山宗在这头看到此时,察觉自己看得实在有些久了。
但神容已经翩翩然走到面前:“我还以为你不等了呢。”
他问:“等谁?”
她故意瞄瞄左右:“这里还有别人?”
山宗脸上忽然露了流里流气的笑,也不说话。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譬如此时。
神容没等到他言语,只看到他笑,心想笑什么笑,一脸坏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