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光德坊时,暮鼓已经过半,天将黑了。
周祈眼力好,一眼辨出京兆门口的崔熠与他的侍从一行。
崔熠亦看到他们,打马往这边来迎,远远地便道:“嘿,老谢,阿周,你们猜我查到了什么?证据!那杀赵大的定是穆咏!”
走近了,崔熠得意一笑:“嘿嘿,这回也轮到我说嘴了!我找到了穆咏杀害赵大的证人。”然后便卖关子,等着周祈和谢庸问。
押解赵大母子的京兆衙差一脸的不忍,自家少尹得瑟一回不容易啊,但……唉!
其中一个悄悄撩开了车帘子。
崔熠:“这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赵大?”
衙差对他深深地点点头。
崔熠:“!”回头瞪了身后坐着平康名妓的车子一眼。
作为兄弟,周祈给他补场:“太好了!那穆咏果然有问题。兴许那无头男尸的事有着落了。”
崔熠给周祈一个“好兄弟,什么也不说了”的眼神,周祈则回以“自家兄弟,客气啥”的笑。两人眉目传“情”的时候,却听谢庸道:“确实很可能与平康男尸相关。”
崔熠看向谢庸,想了想,对啊……情绪立刻又好起来。
众衙差虽于这里面的事不甚了了,却也能觉出自家少尹这心路历程的一波三折来。
因早有衙差飞马回报,本已下衙回家的郑府尹、司法参军等也已经回到京兆府等在偏厅。听见外面的人语声,郑府尹带人满面笑容地迎出来,看到衙差押着的赵氏母子,只满口道好。
来到偏厅,众人分宾主按官职坐好。
郑府尹对这峰回路转也着实好奇,“子正,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奸诈之徒的?”
“周将军曾言,‘凡是不合理之处,多半有鬼。’”谢庸竟先引用周祈的话。
郑府尹等看看周祈,知她虽一贯地吊儿郎当,但毕竟是皇家禁卫,也着实有些见识。
周祈又端出东市卜卦一条街杠把子周道长的微笑来。
“此事之始,便是赵母的凶梦,老妪说其子失踪是被害,催着报官,并明示暗示对卫氏的怀疑,且表现地对自家是凶宅深信不疑。这世上真有凶梦预警,凶宅害人?凶杀案中多有自作聪明的凶手去官府报案的,此即所谓‘贼喊捉贼’也。故从一开始,这老妪便有可疑。”谢庸道。
“见到平康尸首时,赵母言之凿凿赵大腿上有痣,我与周将军今日再问,她又道或是记错了。何以证词反复?前后所差者,不过是我们已经找到了暗道,捕了穆咏和卫氏。试想,前次若那尸首被认为是赵大,我等只会着重查探平康坊,如何还能发现赵宅暗道之密?而此次已经拿了穆咏卫氏,再说那尸首是赵大便无妨了……其证词反复的目的便是他二人。”
谢庸又道:“其实赵母身上最大的疑点也在于此,她对赵大的死‘确信不疑’,却不关心赵大的尸体找到没有,悲伤亦似有限,只口口声声‘为我儿做主’,求我等擒拿真凶。于一位寡母来说,擒凶为何比其子之死本身还重要?”
郑府尹点点头,“很是!盖因其子未死,目的本就在这‘凶’上。”
“还有那鬼哭,正是那鬼哭又把我等引向赵宅,引向后院,直指暗道,这与老妪的目的相同。世间真有鬼哭?若是人为,是老妪,还是另有其人?”
“今日老妪更是说漏嘴,差点说出那地道中的血迹,她是如何知道的?”
“这种种,若赵大系诈死,便都能解释通了。”
郑府尹和司法参军等道,“果然如此。”
“我猜,赵大那日想把后园花厅改成暖房,发现了密道,并通过密道走到了盛安郡公外书房地道口处,或许从前他对卫氏便有怀疑,这回更确定了卫氏与穆咏有染,甚至怀疑孩子的血统,其他证人证词皆说赵大为人吝啬刻薄,非心宽之人,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忍得?必须报复回去,便归而谋诸母。”
“而赵母极精明,与赵大一起定下这诈死之计……赵母信佛,今日在其腕上见到佛珠,或许就是老妪选的全家去青龙寺上香这个契机,赵大阴潜回宅,伪装失踪。”
郑府尹拊掌:“我看便是如此了!”
“却不想出了平康无头男尸的事,让此案扑朔迷离起来,”谢庸微笑道,“也让我等拐了大弯儿。”
郑府尹面色又不太好起来,“唉,可惜,这桩命案却是没有破。”
谢庸看向崔熠。
崔熠对郑府尹笑道:“平康坊这边亦有进展了。南曲妓子方绫儿说腊月初四晚,已经亥末了,穆咏才到其院子里去,面色不佳,行动慌张,说话也总是失神。那平康的无头男尸正是死于那晚亥时至子时许!”
郑府尹身体微前倾:“哦?这么说就是那穆咏杀的人。可那死者是谁?何怨何仇?这也太巧了些吧?”
这个就不是崔熠擅长的了,崔熠端起杯盏饮一口茶,这好几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呢。
周祈吊儿郎当地一笑:“能是谁?倒霉蛋呗。”
众人都看她。
郑府尹多数时候看不惯周祈,这“多数时候”不包含分析案情时。这干支卫许是术业有专攻,对这些凶戾恶徒鬼祟之道,总是看得颇清楚。
“还记得吧?便是初四那日咱们去的赵宅,且当日中午听酒肆主人说赵大在平康坊有个知己,崔少尹当日下午便去赵宅查问这‘知己’之事。卫氏于丹娘本就略知道些,当日便把此事告知了穆咏。害怕奸情暴露、自己被怀疑的穆咏便来到平康坊,找了个与赵大身形相似的倒霉蛋杀了,以此‘移祸江东’,嫁祸平康妓子,也转移我等放在‘凶宅’上的视线。”
“那荷包想来是穆咏故意扔下的吧。砍头,脱衣,掩藏此人真正身份;扔下荷包,作为‘物证’,指向赵大。”周祈冷笑,“画蛇添足!”
“看不出来,那穆咏这般心狠手辣!”想想那无头男尸,郑府尹觉得脖子有些发凉。
“其母还说他小时候见只鸟死了都哭呢……”周祈摇摇头,“到底哪里出错,如今变成了凶徒?”
众人默然。
谢庸沉吟了一下:“或许……还是有些小时候的影子在。自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还要堂审再验证。穆咏在平康坊杀人,是在何处处理尸首处理得这般干净?妓子处?不知诸位是否还记得,那尸首身有酒气,并有冻亡者之相。”
“人饮酒后,比平时更易冻死,各地每年都有寒冬时节饮酒过量、卧于街头冻亡的。穆咏或许便是想到此节,用信笺、玉佩,甚至就是那个荷包,诱那喝醉之人去外面傻等,候其冻死后,便在外面轻轻巧巧干干净净地砍了头颅,脱了衣物。那抛尸之所,或许便是他处理尸体之所。他这杀人方式,与直接拿刀砍死比,倒也确实显得‘和软’。”
郑府尹再拊掌:“妙哉!这就都通了!”
外面更鼓声响,郑府尹笑道:“今日某就不说什么‘辛苦’之类的话了,子正,周将军,显明,大家都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朝会后,我们一起来漂漂亮亮地审结此案!”
诸人都站起行礼。
郑府尹携着谢庸的手臂亲自送出府门。
后面崔熠问周祈:“你今天是回不了兴庆宫了,住哪儿?跟我回去吧?”
周祈赶忙摆手:“快打住!就你们家洗个脸十个婢子伺候的排场,我可受不了。”
崔熠笑起来:“谁还非逼着你洗脸?”
“崇仁旅社多,我带着小六随便找一家住一晚就是了。”
崔熠点头,“也行,随你。”
谢庸、崔熠、周祈并陈小六和几个侍从,一起冒着夜禁往回走。崔熠、周祈他们既人头儿熟,又有符牌,于犯夜这种事驾轻就熟,并不当回事。
今晚月光明亮,在这空旷的长安街头骑马,虽风冷了些,却也颇为恣爽。
几个人行得不快,崔熠问起找到赵大的细节,陈小六嘴皮子最利索,与他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崔熠奇怪,“哎?他们怎么知道那赵大藏在矮柜里?不是榻上,不是高柜中?”
陈小六有些迟疑,虽则崔少尹与周老大相熟,但直说还是不大好吧?
周祈回头,看看陈小六那德行,哈哈地笑起来,“那屋里没个榻,想来老妪平时便坐在床上,火盆却离着床甚远,反而挨着矮柜,为什么?那是寡妇疼儿,怕藏在柜里的儿子冷,刻意放在那里的。且那矮柜还用屏风半掩着,‘藏’嘛,总要能遮一遮就遮一遮,能掩一掩就掩一掩的。想来谢少卿便是以此推断出来的吧?”
陈小六神色略带悲愤,周老大还能不能嘴里有句实话了?还什么《柜中鸳梦》,这是多读传奇就管用的事吗?枉我还想着省吃俭用把东市传奇都买了看呢!
听了周祈的话,谢庸扭过头来,月光似把她剪了个影,而晚风让这影生动起来,每一处都那么恣意,还有……洒脱。
谢庸扭回头来。
周祈突然一笑,“哎!谢少卿,我们今晚回不了宫,你说住去崇仁坊……”
谢庸抿抿嘴。
“……哪一家旅社好啊?”
“就一晚,你还瞎挑什么?老谢家旁边就有一个,叫什么清风逆旅的,你去住下就行。”后面崔熠道。
行到清风逆旅门前,周祈在马上对谢庸叉叉手,笑道:“明日见,谢少卿。”
谢庸点点头,带着罗启走了。
周祈和陈小六都下马,陈小六去叫门。这个时候,那逆旅中都黑了,想来连主人带客人都睡下了。
拍了一会子,终于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答应着:“就来啦,就来啦。”
陈小六便不再拍,转而过来接过两匹马的缰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周祈玩笑道:“老大,你听崔少尹的话住这清风逆旅,莫不是打着晚间爬墙的主意吧?”
周祈笑问:“这是怎么讲?”
谢庸走到自家门前下了马,突然想起王寺卿说的事来,略想一想,把缰绳递给罗启,“你先进去,我有件事与周将军说。”罗启答应着,在后面看自家主人又折返回去。
陈小六自得地对周祈笑道:“咱也是读过书的人啊。那《东邻女》中,女郎看那邻家书生俊逸好看,便竖了梯子爬过墙头,假说自己是狐仙,与这书生有夙缘……”
“还有咱们原先办过的永宁坊的案子,里面那个王家小娘子攀着院中桂树翻墙去隔壁与刘三郎幽会。老大,你翻墙过院自然是利落无比,但对谢少卿还是莫要操之过急吧?”
周祈微侧脸,又回过头来对陈小六笑道:“你啊,还是读书太少,经的见的也少。你可知道十来年前一桩旧案,洛下有个被称为穷奇娘子的?”
“那穷奇娘子是洛下至味楼的庖厨,本事大得很,切的羊肉片比纸还薄,一盅炖八珍香飘半条街,然而她最出名的却是‘熘邻肝’抓炒七窍玲珑心。”周祈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夜半的时候,穷奇娘子攀墙而入邻居李大家,取了李大的心肝,然后回来切丝切片、点火架锅倒油……”
陈小六抖一抖身子,“老大,你快别说了!”
周祈语重心长地道:“所以说,这攀墙而过,不一定都是你以为的风月之事……”
身后一声轻咳。陈小六吓一跳,回头见路边树影里走出一个身材颀长的身影来,“谢少卿?”
周祈也回头,“嗯?谢少卿!莫不是忘了交代下官什么话?”
谢庸负着手,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忘了与你说,明日朝会后仗下议政要议重修紫云台的事,估计散得早不了。”
周祈赶忙行礼,笑道:“多谢谢少卿还专门走来告知,那我就不早早去京兆府等着了。”早知道他来说这事,就不讲穷奇娘子了……
谢庸点头,“嗯”一声,便转身离开。
周祈叉手:“下官恭送谢少卿。”
“某以为,以周将军之才,想来也做不得那穷奇娘子。”那背影的声音不咸不淡的。
呵,周祈撇撇嘴,讽刺我没有做饭的本事……能吃就完了呗!
陈小六则吸一口气,做不得穷奇娘子……那这攀墙便是风月之事,莫非谢少卿是暗示让老大攀墙过去……吗?
吸气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委实有些响,谢庸脊背一僵,行路的姿态虽然依旧从容,步伐却似变大了。
“客人还住不住店啊?”门口提着灯笼的老叟扬声问。
“住,住!”周祈领着陈小六进了旅店。
周祈悉心教导陈小六:“这调戏人呢,要分人,要点到为止,不可太多,亦不可太过,太多太过了就不是风流了,万一遇见暴脾气的,会挨揍……”
第二日,周祈起得晚,与陈小六一起在崇仁坊吃了顿颇有盛名的胡娘子小鹌鹑肉馄饨,才牵马晃悠着回兴庆宫。
头午在兴庆宫干支卫廨房处理了些杂事,再次修改添补了年终奏表,然后在公厨饭堂吃了顿味道千篇一律的午饭,在龙池边转悠一圈,估摸着时候,周祈便骑马去光德坊京兆府衙。
等的时候不大,郑府尹并谢庸、崔熠便到了。
虽则又是朝会又是仗下议政,郑府尹精神却不错,只略歇息,便笑道:“走,我们去会会那几个奸诈之徒。”
今日是正式大审,作为大理寺少卿,谢庸与郑府尹同审。
先提审的是赵大。
赵大上来便喊冤,“求贵人为小民做主啊。”
郑府尹被他气笑了,“你说说你构陷他人,冤从何来?”
赵大睁大眼睛:“贵人,小民这不是构陷啊,这是让那有罪的自家露出马脚。况且,小民也是被逼无奈,盛安郡公有权有势,与我那不贤之妻通奸,小人若去找他理论,只怕早被灭了口。”
郑府尹怒道:“这天子脚下让你说的还没有王法了!你有冤情,为何不来告状?”
赵大赶忙磕头:“小民记住了,以后有事便来这里找贵人告状。”
崔熠和周祈都有些忍俊不禁,这赵大果真是个能人……
让他这一通无赖浑说,郑府尹竟然气得忘了词,用手指点点赵大,便要发签子打板子,这等奸诈之徒,不打果真不老实。
“那你可知道,若未找到你,穆咏与卫氏或会被断成谋杀,按律,谋杀人者,当斩。”谢庸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冷冽。
赵大认得这是抓来自己的那个官员,心里本就打怵,这样直指弓矢之的的话,他也确实没法回答,不由有些讷讷。
“若那般,杀他们的便是你。你,这是谋杀。”
“不是,我不是……”赵大本能的反对。
堂上却没人说话。
公堂无形的威势压下来,赵大有些乱了,“卫氏通过密道与人通奸好几年,我替人养儿子,当这剩王八,我报复一下子怎么了?我辛辛苦苦这么些年,若是没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那奸夫淫妇治死了呢。这种事,本来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说说事情的经过吧。”郑府尹见已经打开口子,便接着审。
赵大耷拉下头,“我早就觉得卫氏对我虚情假意的,尤其搬来这长安后更甚,孩子也不是我家的相貌,只是苦于没有证据。那日我去后园花厅,想着把那里改成暖房,谁知触动机关,打开了密道……”
“我一个小民,如何动得了一个郡公?于是便想出这诈死之策。家母信佛,知道腊月初一青龙寺有法会,当日,家母与那淫妇并奴仆婢子们都去了寺里,只留刘叟看门。刘叟年迈耳聋,我极容易便混进了门。先去那地道中,用布蘸着备好的鸡血,于那地道中不很显眼的地方造了血痕,显眼的地方怕被那奸夫淫妇发现坏了事。”
“那装鸡血的东西和布在何处?”
“装鸡血的是厨下的瓶子,我已清洗干净放了回去,那布我也略洗过,然后扔到了灶膛深处,如今想来已经早烧成灰了。”
郑府尹点点头,放弃寻找这物证,“你接着说。”
“家母回来,按照事先说好的,第二日便说做了凶梦……谁想会扯出丹娘的事,我正着急,家母与那淫妇被叫去认尸,那里竟然有具无头尸体,身边又有卫氏针线。若那尸首被认为是我,谁还会来查这宅子,家母急中生智,说我腿上有痣……”
赵大所言,竟与之前谢少卿推测的一丝不差。
“那鬼哭又是怎么回事?”郑府尹问。
“家母让奴仆来府衙打听着,知道贵人们怀疑丹娘和那姓方的,他们自然也不是好东西,”赵大脸上微现纠结,“但害我的毕竟还是卫氏和盛安郡公。我便趁夜去后园,假装鬼哭,好引贵人们来查这宅子和园子……”
这案情虽有曲折,但有之前谢庸的分析,众人倒也都不惊讶。
审完赵大,便提审他的情敌……盛安郡公穆咏。
穆咏被抓,京兆又把他与赵大分开关押,故并不知道赵大还活着的事。此时提审,与赵大于走廊上走了个对面,穆咏满脸惊骇。事已至此,赵大也没有什么怕的了,对他冷笑两声,便走了过去。
来到堂上,穆咏问:“那赵大竟然还活着?”
郑府尹冷笑:“你如今是不是格外后悔?若是不杀那无辜之人,如今不过是个通奸的罪,徒一年半而已。”
穆咏变了脸色,到底当了这么些年的郡公,比赵大能扛:“什么无辜之人,我不知道。既然那赵大还活着,诸位便该解除对我的怀疑了吧?我承认犯了通奸罪,郑公按律定刑就是了。”
“定罪且不忙,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郑府尹综合了周祈和谢庸的说法,“你听说赵大在平康东回北曲认识一个妓子,为掩盖通奸,摆脱嫌疑,便生出嫁祸之计。你在这平康坊客人中发现一个身材与赵大相当的,这人喝了不少酒,你用那荷包或是别的什么香艳之物诱他去外面等,等他冻死,你与仆从便把他剥了衣服,砍了头颅,又把那荷包扔下,以引我等认为那是赵大,作案毕,你就去了妓子方绫儿那里……”
穆咏往后退了两步,面色苍白,嘴唇微抖。
“方绫儿说你当晚面色不佳,行动慌张,还需要我叫她来与你对质吗?”郑府尹拍响醒木,“还不速速招来!”
过了半晌,穆咏方垂头道:“你后面说的都对,但我不是一开始就有意去害人的。卫氏与我传了信儿,我心里乱,本是想去南曲坐坐解烦,谁知不由自主就拐去了北曲,随意找了个院子进去,恰见一个人在那里豪饮,这人与赵大身形很是相似,也一样鄙俗……我便上前搭讪,知道他是个泼皮赌棍,这种人,便是失踪了,旁人也只以为他出去躲债了……”
“我与他毕竟没有冤仇,怎好杀了活人。我想起前年平康坊有个喝多了躺在外面冻死的,便想出了这个主意……”
周祈看一眼谢庸,呵,我们这位凶手果然还有小时候哭鸟的影子,如谢少卿所说,是个“和软”的。
穆咏说了那人相貌,又交代了埋头颅和衣物之所,郑府尹当即便让人去起。
审完了主犯,余下赵母、卫氏、穆咏贴身仆从等涉案的便容易了,饶是这样,一干人犯审完,又是暮鼓时候。
崔熠还有收尾的事,谢庸和周祈辞别郑府尹等出来。
周祈长叹一声:“一所多年前的凶宅引发的案件……看来这买房啊,真得谨慎。”
周祈看谢庸:“对了,谢少卿,听说四门博士冯公和左拾遗曲公都将致仕,且听说要一同返乡,那他们开化坊的宅子或是要卖的。二公虽官职不高,却于士林和朝官中有令名,如今高龄致仕,善始善终,着实让人钦羡,那两幢宅子当能算是吉宅了。那宅子都不大,两三进的样子,少卿若有意,可去看看。”
谢庸没想到她竟然真还记着这事呢,脸上终于带了微笑:“多谢。”
周祈笑道:“少卿莫要客气,某旁的做不了,打听点消息倒还使得。”
谢庸看周祈,疑心她在回敬昨晚说其没有穷奇娘子烹饪之才的事,却见她原本英气的眉眼弯着,鼻子微皱,笑得竟很是纯良。谢庸觉得,许是自己想多了吧。
京兆的人起出了那无辜被杀者的头颅和衣服。那头颅虽埋入地下几天,但因天气寒冷,还能辨出形貌。稍加打探,也便找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此人名钱哙,是个赌徒,可惜名字取得不好,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有钱的时候便嫖娼喝酒,没钱的时候到处举债躲债,搜刮家里去“翻本儿”。他几日没回家,家里人只当他又输了,到处躲债去了。
事后崔熠与谢庸、周祈感慨:“那钱哙家里穷得就剩两床被卧,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一个四五岁,都瘦巴巴的芦柴棒一样,那娘子头脸上还有被打的痕迹。饶是这样,她还伏在钱哙身上哭呢……”
谢庸淡淡地道:“她悲伤亦有她悲伤的道理。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于穷街陋巷之中,活得不易。钱哙活着固然给她们带来麻烦,但有这么个人‘支撑门户’,也省了许多麻烦。显明,你回头让人交代里正和坊丁照应一下吧。”
崔熠想了想,点点头,回头看绝影,绝影立刻行礼出去了。
周祈看看谢庸,长了一张高门旧族的脸,竟然颇懂民间里巷的事……再看看旁边可爱的崔少尹,周祈一笑,又吃了个糖果子。
周祈说到做到,月中一发了薪俸,便约着崔熠,一起给谢少卿在丰鱼楼接那个迟到的风。
这丰鱼楼除了做鱼一绝,又有一样招周祈喜欢的……各种点心糕饼糖果子做得极好。
比如这“玲珑水晶果”,山芋块、橘子瓣、山楂、栗子等干鲜果子外面裹了一层脆脆的糖皮,撒了些芝麻,又脆又甜又香。那果子上都插着牙签子,一会儿工夫,周祈面前就攒了一小堆儿牙签子,瓷盘中则去了一半果子。
崔熠道:“从前老谢便说,可怜之人常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多可怜之处,想想,还真是,本案中的穆咏、赵大、卫氏……”
跑堂的领着两个士子模样的来到近旁座位,其中一个不忙坐下,先对崔熠拱拱手:“这位郎君请了。刚才几位莫不是在说最近那有名的‘凶宅案’?”
崔熠亦拱拱手,明知故问道:“哪个凶宅案?”
另一个士子坐下道:“便是升平坊那个凶宅案啊。盛安郡公使人掘了一条地道通向其邻赵大郎家,与赵妻……”士子看一眼周祈,咳嗽一声,略过了半句,“那赵大竟然诈死以诬盛安郡公,京兆并大理寺诸位倒也精明,竟破了这奇案。”
另一个士子道:“我听说这破案的还有一个禁卫的女将,很是厉害。”
崔熠扫一眼周祈,笑问:“怎么厉害的呢?”
“据说那位女将身高近丈,虎眉豹眼,膀大腰圆,手拿一根九尺长鞭,端的是个烟熏太岁,火燎金刚!”
崔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谢庸亦端起茶盏掩住唇边的笑意。
周祈看看案上自己那马鞭,突然觉得它不够好起来,果然还是长鞭更气派些,但九尺的长鞭……东市上有卖的吗?得找人订做吧?
那士子看他们笑,不高兴起来,“几位莫非不信?如今坊间都是这般说的。若不是这般,如何能做得将军?”
崔熠忍着笑点头:“信,如何能不信?说起来,某还有幸见过这位女将呢。这位将军鹰训得极好,酒量亦颇佳,真真的女中豪杰!”
那士子道:“可惜这样的豪杰错投了女身,相貌又着实威武了些,如今男儿多浅薄,只怕这位女将军婚嫁上有些艰难。”
周祈举着山楂果,面色略带悲愤,我没说话啊,怎么躺着还能中这种流矢?关键,还扎这么准!
另一个士子笑道:“听伯清之言,似对这位女将颇有倾慕之意啊……”
崔熠皱起眉打量那之前说话的士子,似买肉的在挑肥拣瘦。
那士子摆手,“某一介白衣,谈何倾慕?”
崔熠收回眼来。
那士子却话音一转,“若某有幸登科,过了铨选,得授一官半职……”士子咳嗽一声,“不说这个了,显得无礼。”
周祈得意地看看崔熠和谢庸,嘿,看了没?某已经有人愿意接手了,不像你们俩……周祈觉得,这就譬如三人一起吃公厨大灶,临吃饭了,突然有人请自己吃小灶去。
崔熠对周祈微撇撇嘴。谢少卿没什么特别神色,端着茶盏,用盏盖轻拨茶粉,浅浅地饮着茶。
周祈越发得意,单就着他们俩的羡慕嫉妒,自己也能多吃一碗饭。
不大会工夫,跑堂的端上蒸鱼、烤鱼、炸鱼、鱼丸的全鱼宴来,周祈到底抛下这点光棍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专心招呼这两根,并对付起自己食案上的鱼来。
周祈固然不通烹调之道,但这长安城好吃的,十成中,她吃了也有六七成了,故而于品评之道颇通,更记得各种各样的典故,张刺史安西归来连吃了五盘还要再添的鱼脍,惹得和尚木鱼敲错点子的刘娘子蒸鱼头……说来足以佐餐。
就着周祈的典故,崔熠又多要了两个鱼头,那位谢少卿却着实难招待,这般的好鱼和好客主人,他都没有多添半碗饭。周祈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
谁想更好客的是这丰鱼楼的店主人。
“我刚才听跑堂的小子说有人讲的我们这里鱼菜的好典故,便知道是周将军来了,没想到还有崔少尹,真是蓬荜生辉啊。”然后拍打那跑堂的一下,“你新来,认着些,这是崔少尹,这是周将军……”
他们话音虽不高,那两个士子却也听到了,不由有些瞠目结舌,也太巧了吧?
那个说倾慕周祈的不由得多向她看了两眼,被崔熠瞪了回去。
出了丰鱼楼,崔熠问周祈:“席间你冲我们笑什么?你还真看上那小子了?比他好多少的,我也能给你弄一车来。那人不行!是不是?子正。”
谢庸是那种秉承君子之道的,鲜少背后评论他人,崔熠也就是随便一问,谁知这次谢庸竟然也有了些凡人气儿:“嗯,那人是略显孟浪。”
哎呦,这羡慕嫉妒的嘴脸……周祈嘿嘿一笑,把自己吃大灶吃小灶的譬喻讲给他们听,“……这小灶好不好吃,我吃不吃的,都不打紧,关键你们俩还吃着大灶呢。”
崔熠指指她,谢庸则转身负着手走了。
周祈越发得意了。
让她高兴的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