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母亲看见徐福十分惊讶,“哎?你们怎么来了。”
徐福带着穆辰陆为,乐呵呵的走进门,言不由衷的说,“这不是回访一下吗,来看看小恒同志怎么样了。”
老太太十分意外,敞开大门,将三个人迎进家中。
“哦?医院还有这种业务?”
老太太心想,现在的医生这么有责任心的吗,转念又一想,真这么有责任心就不会把大宝贝儿子治成现在这样了,于是嘴上询问着,脸上戒备着,看着徐福的表情变化多端。
徐福没接老太太这话茬,大咧咧往里走,问她,“大妹子,小恒身体怎么样?我不太放心,所以来家里看看他。”
老太太锅里正在煎着药,听这话倒也有几分相信。
徐福好歹是医院领导,儿子真要有点事,肯定得他担责任不是?
于是她哼了一声,不开心的跟徐福说,“半好不好的吧,还是头晕恶心,浑身没力气!”
张恒自从吃了中医院的中药以后,就进入了上吐下泻环节,浑身不对付。
每天早上,是身体最舒服的时候,到了下午,尤其随着太阳越来越沉,他的身体也像即将落山的太阳一样,越来越沉。
偶而,虚弱的汗液从额头上冒出来,一滴、两滴、三滴,在漆黑的夜里,如同自己独演了一出鬼使神差的恐怖悬疑片。
穆辰和陆为互相看了看。
他看到小丫头眼里满是戒备。
她跟在徐福屁股后面,背着手,煞有介事的在大妈家里转圈圈,东瞧瞧西看看,一前一后,像一对树袋熊。
穆辰觉得好笑。
这两个人大概侦探附体了,在大妈家里“寻宝”,非得寻出个什么玩意儿来,证明张恒的毛病是自讨苦吃不可。
徐福柯南看多了,这小丫头也柯南看多了?
睁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眼神里布满窥探。
大妈一边煎药一边做饭,见医院来人看儿子了,心里的不满倒是减了几分,再加上徐福一口一个“大妹子”的,挺是殷勤,便跟他畅聊了起来。
“大妹子,煎药啊?”徐福转悠到厨房看了看。
他仔细瞧了瞧药锅,趁着跟大妈扯闲篇的功夫,把药锅盖子掀起来瞧了瞧。
一股浓稠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对中医大夫来说甚是好闻。
陆为特别喜欢中药味。每次去药店,都忍不住仔细闻闻中草药的那股清香,觉得有特别醇厚的岁月沉淀感,闻起来让人安稳,踏实。
但是她不喜欢煮熟的中药。
那味道闻起来就作呕,于是锅盖子一掀起来,陆为下意识的捂了捂鼻子,后退了半步。
徐福掀开盖子,仔细看了看里面的药。
虽然药已经煮熟了,但大概也能分辨出个十之八九。
他看了看,基本是穆辰开的药,没随便掺杂。
过了会儿,扣上锅盖,徐福又家常般的询问了一下张恒的近况,眼珠子一直布楞布楞的,到处打量。
老太太也是个机灵鬼儿,瞧着徐福那大眼珠跟飞蛾似的四下乱转,一下戳穿他的用意,沉着嗓子说,“别看了!我不会自己往里瞎加药的,我还能害我儿子不成?”
徐福淡定的笑了笑,“哪能呢,你误会了。”
陆为见徐福尴尬,没说什么,扭头离开厨房走到穆辰身边。
他正盯着墙上的一幅画看。
是一副油画,有点抽象版,但隐约能看出画的是个美女,身材雍容丰满,露着半个肩膀,微微低头看着地面,表情似乎有些痛苦,痛苦中却还带着极大的享受。
很复杂,很性感,又很迷人的样子。
陆为歪头看了看穆辰,发现他眼神似乎定格了,好像沉浸在了画里。
她又瞧了瞧画里的美女,香肩微露,确实看起来很好吃。
“好看吗?”陆为问。
穆辰没说话,又定睛看了会儿。
过了会儿,他才说,“画这画的主人,心里挺挣扎的。”
嗯?陆为又看了看这画,她怎么看不出主人的想法,她只觉得这个女人,很香……
“挣扎?。”陆为不明所以,“怎么看出来的?”
穆辰抬起下巴点了点这幅画,说,“看这画,有点写实,又有点抽象,看着有点儿不伦不类。”
陆为又看了看,确实是的,写实中透着抽象,抽象中又透着写实,仔细看着有点别扭,但是又不丑。
穆辰笑道,“大概是个既喜欢写实又喜欢抽象的创作者,哪个都放不下,索性给拼到了一起,两者兼顾。”
陆为看看画,又看看穆辰盯着油画认真的样子,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还说人家徐福是柯南附体……
陆为:“你还懂心理学啊。”
穆辰:“不懂,猜的。”
陆为:“还猜出什么来了?”
她只是随便一问,没想到真的还有其他答案。
穆辰又盯着墙看了一会儿,说道,“画的主人,是阿姨的儿子,张恒。”
“你怎么知道?”
穆辰笑了笑,“这么不伦不类的画,看着手法也不娴熟,哪个画商会要啊,肯定是自己画的……”
陆为望了望那幅画,暗想,这种当侦探的特质是会师徒遗传吗?
她转头看了看,徐福还在和张恒母亲东拉西扯。
她心里想,你徒弟已经把油画的案子给破了,你什么时候破中药案?
徐福什么线索也没挖掘出来,穆辰走到厨房探探头,对张恒母亲说,“阿姨,张恒的身体,还能坚持画画吗?”
大妈听了一顿,又挑起嗓子,“呦?你怎么知道他是画画的。”
穆辰笑笑,“墙上那副不错,我猜的。”
大妈正在炖汤,炖到一半放下勺子走出来,看了看那画,叹口气道,“画了好多年了,一直没画出什么名堂,不过他喜欢,一直坚持着,这不,现在又托着病身子上外面画去了,我叫他赶快回家吃饭呢。”
艺术家向来都是难寻出路。
徐福打着家访的名义转悠了一圈,最终也没任何发现。
师徒三人也不好再多做停留。
临走前,陆为心里留了个疑影儿,回头好好看了看张恒母亲,和她的药锅。
老太太又在案板上切着菜食,药锅上的锅盖子呼噜噜的顶着,冒着泡泡和浓热的烟雾,她心里还有别的想法,但今天总归是没时间了,她还得去给那个中年女人陪护。
徐福听后,眼睛一瞪,“你这小丫头不要命了,白天上班晚上陪护,你是猫头鹰转世?”
他眼睛瞪的比猫头鹰都圆。
穆辰看着陆为小小的巴掌脸,道,“一个月了,熬的住吗?”
陆为的心思从老太太的药锅上转回来,笑笑,“没熬啊,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一晃就过来了。”
穆辰看着她,没说什么,摇摇头。
……
夜晚,还是和往常一样,陆为给女人买了粥,又给她擦了擦身体。
女人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能睁开眼睛了,也能勉强嚼一点东西,陆为一来,她就盯着小丫头看,眼珠一错不错。
她想说话,但是还张不开嘴,只能听着陆为说。
陆为给她擦干净手脚,知道她在想什么,劝道,“你别着急,说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女人巴巴的看着她,大概觉得姑娘声音真好听,似乎很努力的想回给她一个微笑,不过费劲的扯了半天嘴,笑容还是丑的像哭。
陆为又笑,“你别着急,微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女人不费力气了,继续看着陆为。
时间还早,陆为不困,歪头看她。
如果母亲当时能被急救,大概也会有这样的画面,一个躺在病床说不了话,一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对方。
陆为想说,你为什么会中风呢?
她好奇,又觉得可能不该问。
但看着这个太像自己母亲的女人,还是不由自主说了出来。
女人顿了顿目光,眨眨眼,眼里忽然冒出一片怅然。
陆为说,“你别急,我就是随便问问,不用回答我。”
一个中年女人,有家有夫,能有什么事情急成这样。
女人又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的怅然褪去,慢慢的,忽然变成柔软的光。
陆为说,“是因为丈夫吗?你如果想回答我,就点头或者摇头,不想回答,就当我没问。”
她想到那男人匆匆来了又匆匆走的样子,每次都只给女人留下一团焦急忙乱的背影。
女人总是木然的看着他来了又走,毫无表情。
女人望着她,恍了恍神,好像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愣了半天,犹犹豫豫的摇摇头。
陆为还是歪头看她,“那是因为工作?”
女人还是恍了恍神,点点头,又摇摇头。
“因为父母?”女人摇摇头。
“因为孩子?”陆为说到孩子,心里一顿。
母亲的事会跟自己有关吗?
女人看着她,眼睛忽然红了,好像要点头,又要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摇完头,又点点头。
终于她也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似的,只是眼睛红了,看着难受。陆为赶快说,“我不问了,快别急了,不想了。”
她有些心酸,也觉得无力。
这世上有些糟心事恐怕永远也说不清到底因为什么,家长里短,是是非非,像一锅杂七杂八的粥食一样搅合在一起,谁能分得清所有辛苦都是为谁。
女人睡了,陆为为她盖好被子,看了一会儿她熟睡的面庞。
确定她已睡熟,陆为起身去找值夜的护士。
护士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儿,她好奇的看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护工。
陆为说,“穆霞姐现在情况稳定吗?”
小护士哦了一声,原来是来打探病情,“还可以,算是稳定了,没有什么生命危险。”
陆为点点头,又问,“平时白天一直在输液吗?”
小护士说,“是啊,脑血管有淤堵了,家属说要保守治疗,不愿意手术。”
“是因为钱吗?”陆为想了想,又问。
护士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手术费不是一笔小数,而且风险也大,不知道家属是怎么考虑的。”
陆为点点头,小小的脸蛋上装满理解,想了想,又问,“那,家属考不考虑,中西医结合治疗呢?”
小护士一脸茫然,“不知道,没有问过,我们这儿没有中医科。”
陆为心想,我们不是有吗。
“她丈夫大概什么时间会来呢?”陆为问。
小护士想了想,说,“最近两三天才来一次,一般下午来,有时候是来交费,有时候匆匆看一眼就走了。”
陆为留下自己的电话,“那他下次来的时候,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如果能赶过来,我就来跟他见一面。”
护士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又挑了挑眼睛,“不用这么麻烦,我把他电话给你,你直接约他在这里见就好了。”
陆为沉默了一会儿。
“不了吧,还是看能不能机缘巧合赶上吧,我就不主动联系他了。”
陆为说完转身走了,留下一个小护士看着她觉得很是奇怪。
见个面还得赶“机缘”,这么佛系的吗。
也难怪,长的就挺佛系的……
第二天一早,陆为还是给女人准备的小米粥。
女人大概喝腻了,不愿意喝,巴巴的看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了,对女人说,“哦,一直给你买小米粥,忘了给你换换花样,喝腻了是不是?”
她习惯了生活一成不变,同样的衣着同样的口味,她能连续一周不换样,很久没寻找什么新鲜感,忘了别人是需要新鲜感的。
女人看看她,点点头。
陆为很抱歉的说,“对不起啊,我忘记给你换花样了,今天再忍耐一下,晚上我给你换别的行吗,你想吃什么?”
她问女人:“八宝粥?南瓜粥?”
女人不说话,她又动了动脑子,“滑蛋牛肉粥?”
女人蹙了蹙眉,有些着急的样子,本来就因病稍显狰狞的面容看起来更加扭曲。
陆为有些为难,“皮蛋瘦肉粥?”
女人表情更痛苦了。
就非得是粥吗,就不能换换种类吗……
陆为忽然一下意识到问题所在,放大了嗓音,“哦哦,不想喝粥了是不是,那我给你带米饭炒菜?”
女人终于点点头。
陆为想了想,又问,“可是你现在吃不了吧……这样,我给你打成糊糊,然后再喂给你。”
女人好像有些感激,眼睛里隐隐泛着光。
陆为冲她摆手,“那晚上带着糊糊见了。”
女人看着小姑娘背包走远,眼神有些落寞,目光不知不觉地对向天花板,似乎在瞧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瞧,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像。
然后大概是看累了,身子往下一屈,又歪在枕头边,安静的睡了过去。
日复一日,上班,下班,下班,上班。
陆为的印象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颜色,一样的人,一样的画面,一样的楼道,一样的人群,一样的办公室。
她已经习惯了毫无变化的生活。
但是今天一进中医科大厅,却觉得有些不一样。
今天的中医科比平常亮堂,光线不太一样,连动静也不太一样。
推开办公室的门,她仔细想了想,终于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张恒的母亲,又带着儿子来了……
开诊时间还没到,她却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怼在穆辰的诊桌旁边,布满细纹的眼角挂着泪,暗沉的皮肤上烙着一个母亲操心半世的辛劳印记。
她哭天抹泪,愁眉苦脸的对穆辰哭丧道,“哎呦……可是要弄死人了啊……喝你的药也把我儿子喝惨了,小穆医生,你们医院都是阎王爷,专要人性命的啊!”
陆为一看,张恒脸色还是那样灰,捂着腹部,气喘连连。
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有人在之前就见过这位大妈,现下二进宫,更是忍不住来看热闹。
她看看穆辰,目光刚好对上他平静无澜的眼睛。
呵……他倒是气定神闲,可陆为的目光却透出凌厉,心里还有一丝责备:看!麻烦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