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陆为在一周后正式入职。

陆震桥和他弟弟陆震华都挺纳闷儿的，好好一个学设计的，不去干自己的老本行，老扒着穆辰干什么？

于是他们双双得出结论：这丫头看上穆辰了。

怪不得啊，他随便一治就给她治好了，怪不得啊，她一直喜欢盯着他看，说好看的东西能带来愉悦。

虽然穆辰并不是什么“东西”，但只要她肯振作起来，别整天跟中邪似的绝望的躺着，她想干什么都行。

报道当天，陆为将厚厚的档案交给人事处，领了一套全新的白大褂披在身上。

本来脸色就淡，再变成“白衣天使”，看着更可怜了。

她涂了一点“草莓红”在唇上。

口红可以拯救女人真的不是一件传说，再怎么“气血失调”的脸，被口红一点缀，都瞬间生机勃勃了起来。

开工第一天，她坐在穆辰身边帮忙记录患者的详细资料，诸如：大便、月经、睡眠、食欲。

这都是中医大夫必问的。

大便是秘结还是塘泄，反应着脾的运行能力。

睡眠多与肝脏功能相关。

一点一滴都关系着生命活动，丝毫不能忽视。

这些对陆为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她消沉久了，对“大便小便大姨妈”之类的话题早已麻木，听着说着都没什么感觉，只是她没想到开工第一天就发现，医院里竟然这么多人！

她所想象的中医医院应该是安静寂然的。

不像西医门诊处那样紧张兮兮，整个大厅都是杂乱的气氛，人人削尖了脑袋往楼道里挤，好像晚了一步就能丢掉半条命似的。

更有甚者能为了一张挂号单或者一瓶酒精液和别人打起来。

中医应该是清净之地，就像“大隐隐于市”的高人那样，披着一张索然无味的神秘面纱，为这世界缓缓输送着自己的一份能量。

她脑子里想的是古代小医馆的场景，没几张桌子也没几个人，一杯枸杞水就是一下午……

缓慢……这才是中医的魅力不是吗。

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把自己忙疯了，竟然连缓缓落座悠闲的喝上一杯茶的时间都没有。

人头攒动的候诊厅挤着一波又一波的患者，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眼望不尽的人头，好像这病永远也看不完。

时间紧张，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只字片语。

“想什么呢，记下了吗？”穆辰问。

此刻，眼前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正在记录她的大便情况，脑子里开了三秒钟的岔子，就给漏听了。

脑袋嗡嗡的…………

穆辰重复了老太太的症状：“大便一天一次，便软，黏马桶，口干，失眠多梦。”

陆为一股脑记下来，抬眼仔细看了看这个老太太。

她是因为身上“起痘儿”来的。

一开始只是一小片，又红又痒，抹上药膏也不见好转，后来又去输液，脚都输肿了也不见好。

老太太满脸痛苦，现在这一片“痘儿”是又疼又痒，抓不敢抓挠不敢挠的，难受的她四脖子汗流。

天气马上就热了，再不治好，怕要长脓。

不能抓也不能挠的，老太太难受的直哼唧，问穆辰：“这痘儿怕不是啥绝症吧。”

穆辰被老太太的夸张逗笑了。

“阿姨，您这是湿疹。”

老太太一脸愕然，这“痘儿”也不湿啊看着……干痒干痒的，跟虫子啃的似的。

“穆医生，你可别哄我了，我都好多天吃不下饭了，老年人一吃不动饭就是要完蛋，您说实话，我有心理准备！”

老太太笃定自己活不长了。

就是想把这大痘子弄干净了再走，自己是个要体面的人，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儿来着…………

穆辰笑道，“没骗您，您湿气太重了，便软，黏码头，都是湿气重的缘故，还有您膝盖疼，也是湿气入侵，没什么大不了的病。”

老太太一朵愁云从脸上移去，“是啊？”

完了又不放心的追问：“能治啊？”

年事高的人，气虚脾虚在所难免，脾虚不能运化水液，就会形成湿气，湿气一多，什么病都来了，要是再赶上霍乱时期，搞不好还能诱发瘟疫。

穆辰：“能治，湿气化掉就行了。”

中医上讲，湿气是万病之源，邪气是罪恶之手。

补气、驱邪、扶正、排浊，治病大约脱离不了这个范畴。

排湿气的药有很多，茯苓是常见的一种，不过，岁数大的人，湿气排的猛了也不好，容易伤正。

还得配合着补气药物一点点来。

老太太又痛苦的说，“我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唉，还做噩梦，你可不知道呦……”

老太太开始手舞足蹈的描述自己的噩梦，“一会儿看见个大飞盘朝我砸过来，一会儿又有一群妖魔鬼怪，一会儿还出来个手拿刺刀的蒙面人嗷嗷叫唤着要砍我。”

老太太年轻时候可能魔幻剧看多了。

“对，那天还梦见有个年轻小伙子，死乞白赖的要追我，长的模样还贼俊。我说那哪行啊，我比你大那么多，他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三十抱金刚石。我一下就乐醒了……”

也不知道她是陶醉“小伙子”还是陶醉“金刚石”，反正乐的挺开心。

陆为记着记着抬起头来看她。

差点把她的噩梦都给记上去。

患者看见大夫一般就跟看见救世主似的，话多，有什么症状都喜欢描述的细之又细。

老太太算不错了，刚刚前面有个老大爷，把自己拉的菜叶子是什么味道什么形状都给讲述的一清二楚，那画面就像乘坐着 3D动车直接浮现到眼前。

幸好穆辰胃深。

不过这也不能赖他们，中医不像西医，没有仪器也没法化验，没有任何的数据帮忙判断，只有一双手一个人，靠的是医德医术，拼的是细心耐心。

所以患者总喜欢把症状描述的细之又细，让大夫能充分诊断。

而中医是医术，也是仁术。

心术不正的当不了好大夫。

“肝阴虚。”穆辰小声说。

肝血亏虚之人容易失眠多梦。

穆辰加了酸枣仁、合欢皮，养肝安神，缓解焦虑。

专治妖魔鬼怪…………

穆辰叮嘱老太太：“阿姨，平时少想点事情，别老胡琢磨些有的没的。”

老太太吓了一跳，“你咋知道我爱胡琢磨？这玩意也能把脉把出来？”

老太太觉得这可神了，那要是这样的话，中医大夫都该去公安局坐班，罪犯有个什么小秘密，一把脉就知道，还用那么费劲巴拉的调查。

穆辰笑笑，“忧思伤肝血，肝血不足会失眠多梦的。”

诊室外面的动静越来越急促了，忽然有人推开门缝往里瞧了瞧。

估计是闲老太太忒磨蹭了，想闷头催催。

老太太意识到了，想着给别人腾位置，便赶紧拿方子走人，临走又问穆辰：“穆医生啊，那你看我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穆辰在电脑里给老太太直接挂了复诊号，说，“十天后吧，我给你约好了。”

“好，太谢谢了。”老太太没得上绝症，高高兴兴走了。

后面的人紧接着进来坐下，把挂号单放到穆辰的桌子上，和老太太进来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动作足足循环了一个上午，不停有人来，不停有人走，不停有人再来，不停有人再走。陆为头有点懵，不是嫌烦，只是有点麻木，对这无限循环的枯燥流程。

想要继续进行流程，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刺耳抓狂的声音。

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堆人在尖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啊……”

陆为抬起头皱皱眉，目光对到紧闭的门板上。她有点好奇，跃跃欲试，想要去看，但她现在只是人家的一个小兵。

她回头看看穆辰。

穆辰看出了她的心思：“去看看。”

陆为出去后，看到一圈人七零八落的四下逃窜开，原本拥挤不堪的候诊厅宽敞了很多，这一宽敞便看的更加清楚。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栽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像被电击了似的。

她神情痛苦，脸蛋一抽一抽的，双手抱胸，两脚拧巴在一起，像一条无法移动的麻花。围观人群依旧在惊慌。

她是刚才忽然栽过去的，毫无预兆，就像一株忽然被掘起的小树，轰的一声，横躺到地面上。

陆为走上前蹲下，看了看这女人。

她已接近昏厥，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神情狰狞而动弹不得。

值班护士看到这情况赶紧去叫安保小哥，小哥和护士面色匆匆的赶来，要把女人抬去急救中心。

他们看到围蹲在地上的一个白色后背，静静小小的，像大海中的一粒沙子。

小哥说：“麻烦让一下。”

陆为缓过神来看到小哥，让开了身子，目送他们把女人抬走。

一阵慌乱后，候诊厅又恢复了秩序，等诊的都是一群身体不适的病患，本来还神思疲惫倦倦怠怠的，这一下子精神了起来，七嘴八舌的互相聊起大天。

大概一半是觉得那女人真是可怜，一半是看到比自己病症还严重几倍的，忽然就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了，疾病好去了大半似的，无比知足。

“怎么回事啊。”

“谁知道啊，刚还坐我旁边，吓我一跳！”

“不会是心梗吧……”

“谁知道啊……看着有点像……”

这个话题一直延续到了中午。

陆为一直想着女人倒在地上的样子，吃饭的时候，食堂里还在讨论这件事，就连中医科副教授也参与了起来。

副教授就是之前和徐福扯穆辰闲话的那个老头儿，虽然是个老头，但却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头，正直又善良，走到哪都有一群小大夫围着，聊这聊那。

在单位，领导被簇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午饭时间，一张大长桌上，教授坐中间，周围一群小丫头，七嘴八舌的说着上午被拉去急救的“心梗”女人。

他们这是中医院，患者一般都是调理慢性病的，很少见急症，尤其是这种突然“倒地昏厥”的急症。

十分罕见。

丫头们的声音连绵不断。

“后来怎么样了，有人知道吗？”

“不知道，也没个家属，不知道后来联没联系到。”

“是把她送急救中心了吗？”

“是啊，咱这儿是中医区，哪管得了这号的，太吓人了。”

说完，小丫头们又问教授：“董老师，您说她会是什么情况啊？”

董老头正在吃宫保鸡丁，挺享受被年轻人包围的氛围。

但他当时不在场，也没看见那女人什么情况，不好做论断，只能陪着她们随便聊聊，于是说道，“我也不知道啊，你们觉得呢？”

一个小丫头说：“我看像心梗……”

“有可能，我看了一眼，脸都紫了……”

声音里是一片惋惜之情。

陆为和穆辰都不爱凑热闹，在他们对面那张桌子上默默的吃着。

但小丫头们的对话还是传到了陆为耳朵里。

“是啊，我奶奶猝死时脸就是憋紫的……”

“是吗，唉，真是可怜……”

陆为一勺一勺搅拌着手里的茄子盖饭，把蒜挑出去，茄子留下，然后和着米饭，一口塞进嘴里，细细嚼着。

嚼了 25 下，变成糊糊，再吞下肚。

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在说话的女孩。

女孩浓眉大眼，鼻梁挺高，是个爽朗又壮实的妹子，说起话来激动的肩膀擞擞，十分显眼，一下把她比的有点像个丢到锅里也找不出来的小蚂蚁。

小蚂蚁放下手里的勺子，等了一会儿后，低眉看着前方的桌椅，幽幽的说了一句：“肝风内动。”

声音不大，却还是叫前方桌椅的一大面积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小丫头回头看她，包括董教授，也寻着声音，找向那个淹没在人群里，一眼都难看到的小小女孩。

“你说什么？”一直在强调心梗的浓眉大眼女孩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陆为抬起眼睛，看向那群人，声音平平淡淡：

“我说，我觉得她，像肝风内动症。”

穆辰手里的筷子一停，抬起眼，看到的是董老头追寻过来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对到一起，然后停顿了半秒后，不约而同的一起转头，看向这个不起眼的，刮上一阵风就能消失不见的瘦瘦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