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辰走到书桌旁边。
女孩还是背对着外面安静的坐着,也不知是假装没听见,懒得理人,还是因为脑子“傻了”的缘故反应迟钝。
总之,她安静的让人害怕。
穆辰回头望了一眼,陆家父子像两台心神不安的大电扇似的,杵在门口,紧张兮兮的看着房间内的动静,毛孔之中好像都转动着“小心小心再小心”的提示。
穆辰冲他俩笑笑,挥了挥手,示意把门关上。
卧室门在一片“忐忑”中恢复了紧闭。
女孩依旧端坐于书桌旁,低头像在看着什么,但仅仅是一个低头看的姿势而已,从远处看还以为她在专注阅读,实际上,桌面上什么也没有。
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有两只手肘安静的伏在桌面上。手臂细细的,像两根苍白的豆芽菜。
穆辰觉得这个画面不太对劲。
如果他是一个心理医生,他就可以利用毕生所学,打开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催眠疗法也好、行为疗法也罢,总之,他会用温柔的方式开启女孩的心灵大门。
但他是一个中医科大夫。
理智、冷静、刻板……还带着“老顽固”属性。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后,直接上手搭住了女孩的脉。
简单粗暴,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粗暴震惊。女孩竟是也没说什么。
陆震桥说了,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见人,如果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她会视而不见。
所以即使穆辰不请自来的把手搭在了她的腕子上,她也没表现出任何的应激反抗,最多就是眼神微微动荡了下,然后依旧低着头,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儿似的。
时间过去一分一秒,穆辰的手一直没有移开。
女孩抬头看了他一眼。
终于对上她的眼神,穆辰笑了笑。
“可以看看你的舌头吗?”
女孩有一张很清秀的面庞,猜测着,如果笑起来应该是睫毛弯弯,眸如清波的雅致模样,也不知道心头有什么死结,如今却只是脸色淡漠,眼神像滩死水一样,整个人都是毫无生机的枯萎之色。
手臂也瘦瘦的,几条青筋凸起,显得十分可怜。
但她依旧没任何抵抗,还是垂着眼皮,听话的把舌头伸了出来。
穆辰一眼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这可不像一个大好年华的姑娘的舌头。两侧齿痕像船桨一样不说,整个舌头都像被泡发了一般,舌头卷起后,舌下的两条经络呈深紫色,看来血瘀的已经很严重了。
最可怕的,是这舌头的颜色。惨白如雪。穆辰心里惊了一下,看病多年,这么雪白的舌苔可是极少见到。
正常人的舌质应该呈淡红色,过红说明体内有蕴热,而过白……
则是大虚大寒之相。
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青春年华的女孩,身体里犹如掩埋着一道刺骨风暴。
冰雪连天,大抵也不过如此。
穆辰又诊了诊女孩右手的脉搏,右侧第三弦属命门之脉,若命门火衰,此脉必全然无力。
而女孩的命脉,跳的确实极慢。
中医上讲,正气存内,则邪不可干。
正气亏虚,邪气入侵,五脏六腑便会被负能量占据,身病也好,心病也好,都逃不脱“正气不足”的根源。
穆辰蹙蹙眉,慢慢放开了诊脉的手。
大多人都认为沉默只是一种心理疾病,最多也只当是脑神经出了问题,以为只要多聊聊天,疏解心结,换换环境,疾病便可以自愈。
殊不知,五脏对应着五行,脏腑与情绪性格更是有着截然不同的联系。
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她的脏腑能力虚弱至极。
穆辰出了片刻神,女孩又抬头看了他一眼,这回眼神里多了一点内容,有了一份询问。
看来她也不是全然麻木,可能大体也料到穆辰来者何人了,虽然对这世界失去了大部分兴趣,但是对自己,到底还心存一份挂怀。
想必,她对自己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也不是很能释然吧……
穆辰读懂了这份询问,解释道,“你……没什么实质性的病。”
话一出口,他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从医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违背自己意愿,说出客套之话。
倒不是故意隐瞒,只不过她这周身大乱的脉相,叫他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描述清楚。
说不清楚的话到了舌根儿底下,一时就成了虚话。
女孩大约也是不信的,闻言摇了摇头。
倒是嘴角扯出的那一丝丝倦意,多少有了那么一点点“活人”的生气。
穆辰退出了房间。
外面的两座“大电扇”战战兢兢的趴在门把手上,咕噜着两只圆圆的眼珠,忐忑又小心,就等穆辰出来了,好一问究竟。
脑袋圆圆,心尖颤颤,屋内好像藏了一座绝世奇山。
此时问诊结束,陆家父子赶紧凑过来,欲询问家里孩子病情,眼神充斥着满满的着急与谨慎。
倒是穆辰先发问了,“陆伯伯,这女孩之前,有什么比较特殊的经历吗?”
这话倒是把老同志问住了。
女孩叫陆为,今年 24 岁,之前一直在澳洲留学,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去年从国外回来后,得了点儿什么气滞不通的怪病,慢慢就成了这样。
后来就变的话也不说,人也不见,饭也不吃…………一天到晚端坐在一处,不声不响的,安静的让人几乎能忘记她的存在。
“重度抑郁。”穆辰下了诊断。
陆伯摇摇头,“不能不能,带着去看过心理科了,吃了文法拉辛,没什么用啊,还嚷嚷头疼。”
他这话夸张了,陆为哪会嚷嚷,最多把药一停,兀自不吃了。
穆辰听了只是笑,过了半天,才说,“陆伯伯,心主神明,您懂吗?”
陆震桥不懂,一脸愕然,听到“神明”还有点儿想打击封建迷信的念头。
也不是偏见,他总觉得学中医的都有点神神叨叨的,一天到晚阴啊阳啊,水啊火啊,虚啊亢啊的。
听着特别玄学。
所以他轻易不看中医,要不是前几天小伟死拉硬拽把他拖进中医院,他还在病床上死撑呢。
后来确实是那 100g的山茱萸肉敛住了汗,救了他这条小命,这才叫他对中医高看了一眼。
不过神明不神明的,他还是听不大懂。
一张醉人的老脸上布满疑惑。
穆辰解释道:“中医上讲,心主神明,肝主谋略,胆主决断。每个脏腑都与情绪性格丝丝相连。心是主宰情志的器官,心阳不振,人就会萎靡消沉,这姑娘现在心经很弱,是大寒之相。”
陆震桥眼神一闪,颇为震惊。
“大寒?”
“是。”
穆辰兀自垂眉。
每个器官,都有自己的阳气,和人一样。
阳在则在,阳亡则亡,就像太阳,阳光普照万物,大地才得以存活……
五脏亦是如此。
心主宰情志,心的能量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活力。
伤阳的大敌,以负面情绪为首。
现在人生活压力大,焦虑繁多,每天把自己往死里逼的人数不胜数,太多人为了生存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长此以往,“心阳”必然受损。
压着压着,“阳”就没了,阳光没了,风雨能不到吗,雾霾能不来吗?
这姑娘没什么活力,一脸萎靡消沉,怕不是先伤了心阳吧。
“那咋办呢?我多给她煮点姜汤,有用没?”
陆震桥对这个侄女颇有心疼。
这丫头自小便十分懂事,人又乖巧孝顺,家里没有不夸她的,要不是后来家里出了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变的不苟言笑。
不过那事也过去很多年了,按理不该影响到现在啊。
陆震桥低头不语,一肚子心事,陈年旧事又在肚子里翻滚了一遍,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
穆辰笑道:“生姜不通心经,我先给她开几副药试试看吧,你们去药房抓药,就别带着她往医院跑了。”
至于该用什么方子,穆辰想了一圈,首选伤寒论里的桂枝汤。
桂枝温通心阳,是补心阳的首选药物,再加上一位干姜,应该可以振奋心气。
心气足了,心脏能量强了,有些负面情绪,自然也可以逐渐化解。
不过……
他又推开门缝,看了看已经从书桌移动到单人床的陆为。
一张小小的身子慢吞吞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单薄,她手边有个收纳盒,此时正轻轻的整理着手边的杂碎物件,把一堆杂物往盒子里装。
装好之后,扭头把盒子放到床头,漏出清秀干净的侧脸。
干净是干净,就是也太干净了些,面色淡淡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穆辰正看着,那侧脸微微一顿,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扭过头来看。
这忽然对过来的清澈眼神,让穆辰一贯平静的心头微微一颤。
大概是觉得太遗憾,太惋惜。
本来好好的一个姑娘…………
他又关上门,那淡淡的眼神随着门缝的变小而逐渐模糊。
“振奋心阳,可以让她的心脏活力逐渐增加,心阳强大了,一些负能量才有能力被慢慢消除。”
否则,人生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恶性循环,越弱越靡,越靡越弱。
穆辰给陆为开了方子,陆家父子便去抓药煎煮,照着这方子喝了有十几天。
这期间,穆辰则依旧照往常一样出诊,忙的马不停蹄,要不是有手边的枸杞水续命,恨不得就要忙到呜呼。
这日复一日的枸杞水着实给了小护士张淼跟穆辰找话题搭讪的大好时机。
光是打趣嘲笑的话就有一箩筐的备份,如果他换成了大枣水,她还能再有一火车的备份。
她就不明白了,堂堂七尺男儿捧着一杯枸杞水慢吞吞咽下去的画面,咋就那么……好看呢。
眼睛都看直了。
这日,穆辰又在续命。
手里的枸杞如果能生出光来,应该能与他标志的五官形成完美搭配。
“穆大夫。枸杞水那么好喝啊。”
趁着下班时间,张淼赶快换下护士服,穿上了准备已久的萝莉小短裙。
穆辰照往常一样笑笑,没说话。
又不理自己……张淼噘了噘嘴,看着穆辰离去的背影暗自出神。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位穆医生很奇怪,每天独来独往,也没见家里有什么亲戚,想搭个讪,都找不到话题。
张淼回到自己的科室,拉开抽屉,拿出一直收藏的一枚粉色卡片,上面是穆辰无意中为她写过的字迹,时间久远,他大概已经忘了,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虽然从来也没敢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是正常聊聊天都不行吗。
张淼把卡片扔进抽屉里,忽然又想到穆辰喝枸杞水的俊美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穆辰来到中西医结合科,找他老师徐福。
徐福作为中医界的杠把子,早先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尤其在精神、心理方面颇有研究,别看长的五大三粗,心思却细腻的很,平时特别爱看推理小说,总喜欢“洞察”身边一切事物。
穆辰经常觉得他当大夫都可惜了,应该直接去当侦探。
他来找徐福,主要想问问跟陆为病情相关的事。
抬手刚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交谈的声音:
“小穆母亲的事,还没下落啊?”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接话的是徐福:“没有啊,真是怪可怜这孩子的。”
接着又传来啧啧的声音:“可不,怎么说走就走了啊,这么大个世界,上哪儿找去啊。”
徐福语气忿忿的,“谁说不是呢,这么大岁数,瞎乱跑什么啊,这孩子从小就没爹,我倒是能当他爹,可我也当不了妈啊,人家说有奶就是娘,可惜我下不了奶。”
“你别不正经了你!”
那人唧唧呱呱的嘲讽了徐福一顿:“半大老头子了一天到晚没正形,回头让你徒弟教育你!”
说话声越来越近,音量随着凌乱的脚步声而大了起来,穆辰还没来得及动,门板“砰”一下开了。
那人嘴里还在说着,看到穆辰忽然一愣,喉咙口的半句话卡在那儿,吐不出来吞不下去。
“呃……小…………穆啊。”
被撞见背后扯闲话总是尴尬的。
徐福腆着肚子难掩心虚的迎了出来,“呦,徒弟来了……”
开门的是男人是康复科的一名老医生,和徐福平级,开门见到穆辰,尴尬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把这口狼狈大锅往徐福身上一甩,赶紧就溜了。
剩下师徒二人尴尬对视。
徐福:“那什么……也没什么,总会回来的,啊哈。”
穆辰没顺着他话接,只是看了他一眼,垂眉淡淡道:“她不是乱跑。”
嗯?徐福一时愣住,仔细思索了一下这句话的逻辑关系。
穆辰:“她是阿尔兹海默症。”
徐福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着补,“是是是,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瞎跑的……对对对。”
徐福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这徒弟犯脾气。
其实他一般也没什么脾气,但可怕的是,一旦犯起脾气来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生气都有个动静,好歹喊啊骂啊的发泄出来。
他不行,他一来情绪就坐地上刻木头。
各种木头,各种形状,虎的猫的,丑的美的,一刻能刻一天,跟个艺术大师似的。
徐福心里还在打鼓,生怕自己办公室里的木头花盆今天遭殃。
穆辰这篇儿翻的倒是快:“我问您,附子的毒性对于身体虚弱的人,好代谢吗?”
他在考虑给陆为用附子。
附子直通心肾二经,是振奋心阳的好东西,经常用来治疗心脏活力不足的病人。
抑郁症一般都有个典型症状,就是窦性心律过缓,因为心气儿不足,心脏活力衰弱,心跳就会特别慢。
比如陆为,一分钟心跳不足 50。
所以用附子做心脏的直通车,其实较为合适。
只是可惜……附子有毒。
虽然现代临床应用的一般都是炮制后的,毒性减弱了不少,但陆为那弱弱的身子骨……
穆辰想到那可怜的背影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徐福抓住这转移话题的大好时机,赶紧回答:“剂量小些,6g以下,提前煎煮一小时,没问题。”
“嗯。”穆辰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连再见都没说。
徐福看着爱徒径直离去的画面,心里不太是滋味儿,暗暗叹了口气。
穆辰母亲出走一年了。
也不知是出走,还是走丢,总之就是突然失踪,遍寻无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每天独来独往的穆辰在他这个师傅眼里就成了世上最可怜的小孩。他总想,这孩子一个人,家里得冷清成什么样啊,想着想着总是忍不住出神。
他心想,等找到那不省心的老婆子,定要好好教育她一番!
穆辰满腹心事的下楼,在拐角处刚好又碰见张淼。
“穆医生今天不加班?”突然遇到穆辰,她晃了下神,赶紧揪了揪自己的小短裙,对穆辰说。
穆辰“嗯”了一声,没什么心情的略过她旁边,刚要走,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转头叫住了她,“请问……”
张淼惊吓的短裙差点儿叉开口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
穆辰问:“你们女孩…………一般在什么情况下会比较容易激动?”
说完又觉得问的不对,换了个角度,又说,“或者说,有什么是能刺激你,让你心跳加速的吗?”
张淼一听,脸瞬间红成了一个西红柿,心想,让人心跳加速的,那就是你啊……
她又想起穆辰每天加班后,捧着保温杯喝枸杞水的好看模样。
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肯定会觉得娘娘腔,可到了穆辰身上,只让人觉得软绵绵的岁月静好,忍不住让人想往心眼儿里疼。
“没有吗?”见她半天不说话,穆辰追问。
张淼回过神来,吞了下口水,“哦哦,有很多啊……看电影啊……吃蛋糕啊……买口红啊……拼乐高啊…………还有…………谈恋爱啊……”
她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蚊子声。
穆辰:“不用出门,在家也可以的,有没有?”
张淼红着脸心想,那就是和你在家谈恋爱啊……
“在家的话……”她偷偷望了望穆辰不沾俗气的容颜,想入非非。
穆辰毫不知觉,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刚才说的话。
“好吧,谢谢。”
说完便离开了,没丝毫犹豫。
他一走,小护士才忽然回过神来了。
穆医生谈恋爱了?
这想法差点把她吓哭。
三十分钟后,穆辰按响了陆家的门铃。
陆家是一座老宅,其实称为“宅”都是客气,就是陆一伟母亲在世的时候,单位分的宿舍楼。
房子很老,还是上世纪的“红砖”楼,一栋楼一个院,下班时候能听到邻居们你来我往的自行车鸣铃声。
房子虽老,好在陆妈妈级别高,分到的面积不小。
门铃不知道被谁换成了“铃儿响叮当”,清脆悦耳,就是有点儿咋呼。
陆一伟开门,看到大包小包的穆大医生,吓了一跳。
“穆辰,你这…………”
穆辰胸前被一堆东西塞满,像一座小山似的,已经盖过了大半张脸。
陆一伟数绵羊似的自言自语:“蛋糕、乐高、口红…………穆辰,你要开商店吗?”
穆辰把东西放下,脸上微微出汗,对陆震桥打了声招呼:“陆伯伯。”
陆震桥气色好转不少,穆辰前些日子又给他开了几副调理脾胃的药,现在湿浊排了不少,一身轻松。”
身体舒服,心情也愉快不少。
“穆辰来了。”他笑眯眯的看着穆辰,“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我岁数大,吃不了甜的。”
陆一伟翻了翻袋子,一本正经的怼他爸,“爸,别自作多情了,这里还有口红呢,不是给您的。”
穆辰尴尬的笑了笑。
“陆伯伯,陆为最近怎么样,有好转吗?”
说完他顺势看了看依旧紧闭的卧室大门。
在这个家里,一提到陆为就是个敏感的话题,跟提到什么隐秘的地雷似的,总是不自觉地习惯性压低声音。
陆震桥黑黢黢的脸蛋立刻稍显谨慎,“嗯,好像有好转,这几天开始说话了。”
“是吗?”
“嗯,对了,昨天,她还打听你来的!”
穆辰心头一动。
倒不为别的,这么快就能说话了,是个好现象,他倒是没有想到。
“打听我什么?”他好奇道。
陆震桥说:“她问我,那天那个给她把脉的小白脸儿,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