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攒动,市第一中医院各楼层的候诊厅都被局促的脚步声充斥着,“报号机”的声音稍不留神就被杂乱声掩盖住了,所有人支棱着耳朵听着,恐怕自己的号白白的错了过去。
突然,楼梯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借过”声。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来处。
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急急的拢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在拥挤的楼道没头苍蝇似的窜了半天后,终于眼神一定,一股脑的冲进了一号诊室。
年轻人叫陆一伟,一冲进去,便拽着他老爸,对大夫急吼吼说,“穆辰!麻烦你快给看看吧……我爸要不行了!”
穆辰,市中医医院的脾胃科骨干。
他闻言抬眼一看,眼前的大叔满脸大汗,神色混沌,一张黢黑的老脸上毫无生气。
外面排队的人不干了!
一个男人冲进来,拿着挂号单忿忿道,“喂喂喂,懂不懂挂号排队啊,怎么能这么冲进来。”
这年头,在医院看个病容易吗,好不容易排到自己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换谁也不干。
陆一伟面露急色,满脸通红,“对不起啊,我爸真是急症……就要不行了,您看您行行好,让一让行吗。”
那男人当他耍赖,不依不饶道,“急症抢救得去看西医啊,来中医科干什么。”
见他不信,陆一伟急的不行,他爸恐怕快支撑不住了。
他心里知道,这事儿,看西医没用。
没等他分辨,穆辰终于开口:“他父亲情况的确比较危急,麻烦您稍等下,救个急吧。”
男人半信半疑的还在犹豫,陆一伟急急的给他又拱手又作揖,这才把他哄了出去。
把门关上,穆辰问陆一伟:“伟子,陆伯伯这是怎么了?”
被叫做陆伯伯的名为陆震桥,是陆一伟的父亲,陆一伟和穆辰是一对发小。
他知道穆辰是有名的中医专家,老爷子一犯病,就急忙带着过来了。
此时,陆震桥浑身无力,满脸虚汗,眼神已接近涣散,大腿肌肉耐不住力量的抖着,要不是儿子带着,恐怕连踏进医院大门的力气都没有。
陆一伟急急道:“不知道他前几天吃坏了什么,上吐下泻了好几天,现在泄是止了,可是浑身出虚汗,才两天衣服就湿了好几件,话也说不了。”
穆辰定睛看了看,暗叹糟糕。
这是阳气欲脱……
在病危的时候,虚弱之人心肝之气虚极,会元气欲脱,大汗淋漓。
要是年轻人恐怕还顶的住,若是上了岁数,再有慢性病,这么出大汗是有性命之忧的。
中医上讲,气随汗出,大汗亡阳。
陆伯这不停出大汗,伤阴伤阳又伤气。
元气伤了,阳气就跟着散了。
情况危急,必先固汗,守住真气。
穆辰匆匆拟了方子,叮嘱陆一伟:“急病药量大,先抓三副,三天后我去你家复诊,你们别折腾了。”
陆一伟接过方子看了看:人参、生山药、山萸肉。
药量不多,但剂量很大。
尤其是山萸肉,足足用了 100g。
陆一伟吓了一跳,面露犹豫。
穆辰看出来了,解释道:“山茱萸可以固脱救逆,先把虚汗固住,元气慢慢归位。三天后我再去你家调药。”
陆一伟点点头,拽着他父亲去抓药了。
他们走后,穆辰叹了口气。
现代人生活压力大,正气亏的厉害,稍有不甚就会阴阳失调。
历史上,最善用山茱萸固脱的是张锡纯。
古时有个孕妇,患上急性传染病后,上吐下泻了一个昼夜,后来症状虽然减轻些,却流了产。
当时,女人“神气顿散,心摇摇似不能支持”,已经濒危,张锡纯便是用山萸肉救了她的命。
山萸肉可以收敛元气、振作精神,在大汗淋漓,正气不能支撑的时候,用它就可以把正气给敛住。
100g,应该可以使陆伯的情况转好。
叹气之后,穆辰继续坐诊,刚刚被加塞的小伙子一脸不快的窜了进来。
一手捂着肚子,一手递过挂号单,刚一坐下就呼哧带喘的,接不上气的样子。
穆辰定睛看了看他,体型偏胖,面色无华,唇色淡白,一看就是个虚弱的胖子……
再往下看,捂着肚子,像是有拉肚子的迹象。
“怎么了?”他问。
小伙子叫李达,说话间愁眉不展,带着喘息,“老拉肚子,夜里还老起夜,浑身酸痛,特累,打不起精神来。”
一边说话,一边哼哧哼哧的喘粗气,一张肥美的大脸布满油光。
趁他说话的功夫,穆辰已把了脉。
脉象细弱,偏沉。
穆辰:“伸舌头看看。”
小伙子的大红舌头伸了出来,舌体胖大,舌质暗沉,两侧有明显的齿痕。
一派虚相。
别看是个胖子,好像挺壮实似的,现在十个胖子九个虚,舌边的齿痕是体内湿气严重、脾胃运化失调之象。
“我这累呦,大夫。”李达像刚跑完马拉松似的,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的喘,额头上的汗绿豆般的往下掉,“我为啥那么累啊,累的跟要生孩子似的。”
穆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说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还得深深的呼上一口气。
真是个虚弱的胖子……
“气虚。”穆辰道。
都说人活一口气,五脏的推动全靠气来支撑,气虚的人无法代谢身体里的垃圾,吃的多排不掉,都是虚胖。
“脾太虚了,脾阳虚容易五更泄泻。”穆辰又说。
现在的人都不怎么爱惜脾胃,成日大烟大酒,晚睡熬夜,不知道多少人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了一个“虚货”。
为什么那么多年纪轻轻得癌症的,都是正气不足代谢不掉糟粕啊,那些湿浊憋在体内,早晚都是个雷。
所有疾病原先都本是一股邪气,拖着,耗着,污浊憋久了,肿瘤就跟着来了。
但是这些话跟年轻人说,总容易招他们一顿嫌弃,还很容易给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
穆辰多次给年轻孩子敲警钟,无非是被笑话他老态龙钟,刻板无趣。
久了,他也懒得说了。
“大夫,我这个好治不?”男人担忧的说。
现在担忧,熬夜的时候干嘛去了。
穆辰:“三分治,七分养,辛辣油腻要戒,压力别太大,忧思伤脾。”
男人一听瞪着眼睛哎呦了一声,“哎哟,一个月一万多房贷呢,压力可免不了!”
这年头,谁不是一边得病一边拼命,一个脾而已,能比钱重要吗?
钱就是命,脾……
一个器官而已……
男人默默的把“压力别太大”这条从耳朵缝儿里穿过去。
“对了大夫,我的大便里还有没消化的菜叶子。”男人痛苦的说。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什么拉什么,这肚子就跟直通车似的,拉就拉呗,还专赶半夜拉,好不容易三点钟刚睡着,嘿,五点钟便意来了。
你说冤不。
穆辰答,“脾阳虚,脾的阳气不足,夜里就容易拉稀,脾阳虚还会伤及肾阳。”
说完又抬头问他,“自己感觉肾怎么样,平常有没有腰酸无力的感觉?”
小伙子听完一愣……
这话问的,肾阳对男人可是个敏感的玩意儿,哪个男人会承认自己肾不好呢。
穆辰的眼神带着探问,小伙子目光躲躲闪闪,胖脸微红,收起大胖舌头的小嘴儿支支吾吾的。
穆辰眉头一蹙,读不懂他这微表情。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臊个啥。
小伙子心想,何止腰酸呐……
那啥的念头都好久没有过喽……
“有………有一些。”大红脸吭吭哧哧的回答。
“房事怎么样?”
小伙子一听这丢人的话题,立刻大脸红到耳朵根儿,一时都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大夫询问男患者“房事”,就像询问女患者“大姨妈”一样正常,但是这话到了患者这儿,就成了敏感的害羞话题,挺大个老爷们儿瞬间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大荷花,娇羞了起来。
小脸儿一垂,还尽在不言中了还。
穆辰眉头又是一蹙。
这小伙子看起来也三十多了,总不会还是个真正的小伙子吧。
“不……不咋样……”
吭哧了半天,大荷花才憋出了这么一句。
要是再刨根问底的问他怎么“不咋样”,他可真没脸再继续待下去了。
好在穆辰没再问,低头开了方子。
温补脾胃的保守方。
炙黄芪温中健脾,补气升阳;白术陈皮燥湿健脾,理气化痰,淫羊藿菟丝子温补肾阳,炙甘草调和诸药……
再加一剂丹参,活血化瘀,清心除烦。
男人拿了方子去开药了,临走还红着个大胖脸羞答答的看了穆辰一眼。
那小眼神儿,真叫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
又是忙碌的一天。
看了看外面还在排队的病患,今天又不能按时下班了。
穆辰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趁着上位患者去抓药,下位患者还没进门的空档,将两手交叉,互相压了压指缝的骨骼,疏解一下疲劳。
忙到下班,已经七点了。
脱去白大褂,穆辰转转手腕,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大枣枸杞水。
谁能想到,一个中医科的大夫,也是一身的亚健康啊。
小护士张淼路过他的诊室,像往常一样嬉笑道:“穆大夫,又喝养生茶呐。”
这话里明显带着一点打趣,穆辰今年 29 岁,正值壮年,毕业于华南医药,年纪轻轻已是主任医师。
长的端庄,身型也挺拔,平时却老捧着一杯枸杞水,生活习惯像个老气横秋的古板先生。
平时没少因为这个被人打趣。
时代发展了,中医医院也设立了西医科,张淼是三楼中西医结合科的小护士。
穆辰被打趣惯了,没说什么,如往常一样笑笑离开科室,顺手锁上了门。
见他又没搭理自己,张淼噘了噘嘴。
回到家,穆辰热上饭菜,先去洗了个热水澡。
喷头的水流刷的一下落下来,把一天的疲惫洗去,滚滚热气打在他挺拔高挑的后背上,他在热流中缓缓的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将沐浴液倒在手心里,慢条斯理的开始洗澡步骤。
洗漱过后,打开排雾气,镜面的热气一点点散开。
镜中的男人,逐渐变的清晰。
180 的身形,精干的短发,一张轮廓有至的脸型稍显线条,硬朗之中,又带着几分儒雅,和脱离俗事的安稳气质。
若不是有眼镜和白大褂的配合,谁能想到他是一名医生呢,还是中医科的……
尤其是捧着枸杞茶的时候……
洗完澡,穆辰手握一杯浓浓的枸杞水,慢条斯理的坐到餐桌旁,开始享受难得的惬意。慢悠悠的咽下一口养生水的时候,简直人生都值得了……
三天后,他去陆震桥家复诊。
陆震桥情况好转不少,虚汗已固,阳气正慢慢回升,只是年岁渐高,平时又不锻炼,身子骨比较弱。
穆辰给他开了几副调理的方子,让他喝着。
三个人在客厅中聊着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穆辰和陆一伟小时候的趣事,几个人间或笑作一团。
只是陆家父子声音都比较小,像在刻意压抑着什么。
穆辰看了一圈,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便问道:“怎么,家里还有别人吗?”
他这么一说,陆家父子忽然神色一变,更压低了声音,手指放到唇中“嘘”了一下。
穆辰眉头微蹙。
这一脸戒备的样子,好像家里藏了什么国家宝物,不能被人知道似的。
穆辰疑惑的看了看二人。
陆震桥稳了一会儿,才对穆辰解释道:“我弟的孩子病了,在我这儿养着。”
哦……穆辰眼眉挑了挑,这才发觉,平时一贯大敞扬开的卧室门,此刻紧紧的闭着。
他有些不解,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养,放到大哥家调养?
陆震桥看出他的疑惑,又小声道,“这孩子啊……得了怪病,脑子伤了。”
怪病?穆辰静静等着下文。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说话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大伤了情志…………我弟把她送来,想着换换环境兴许好点。”
陆一伟跟着点头,“是啊,老可怜了我这妹妹…………说的不好听一点,就像……”
说到一半他犹豫了下,又压低了声音,“就像中邪了似的……”
他还记得这孩子刚来的时候,冷着个脸,坐在窗户旁边看树,一看就是一天,问她树上有什么,她也不说,问多了,她就回头看你,冲你笑。
那笑容特别瘆人。
怎么形容呢,就像他脑袋上长了个鬼似的。
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忍不住一阵激灵。
陆一伟回想着,忍不住地抖了一下,看了看穆辰,黯下去的眼神却又突然一亮,“爸,不如让穆辰给看看,咱这不是有大专家呢吗。”
陆震桥为难道:“她是脑子傻了,得去看脑子吧……”
陆一伟道:“也不是没看过啊,什么片子都照了,神经科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说完又默默的想,当初还怕嗓子坏了,连耳鼻喉都看了。
陆家父子一时间陷入沉默,无人再说话。
空气中飘来浓浓的忧愁之味。
静止了半天后,穆辰开口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陆家父子互相对视了半天,颇有些为难。
当初陆震桥的弟弟把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叫任何人打扰到她,她不喜欢见人。
“这…………”陆震桥犹豫了。
陆一伟劝道:“是啊爸,叫穆辰看看吧,万一有用呢?”
陆震桥想了又想,这才勉为其难的同意了,把穆辰带到卧室门口,还使劲叮嘱了一番。
什么不能刺激到那孩子,不能多说话,不能这个,不能那个。好像见那孩子一眼是什么国家大事似的。
被“条款”轰炸了一番,穆辰点点头,这才轻轻推开门。
里面是一间非常整洁的卧室,正对着房门的墙面上贴了一张长方形的实木书桌,一个年轻人正坐在书桌前,后背对着穆辰的视线。
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