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希尧坐在一棵山桃树下,紧锁着眉头。
在他头顶,山桃花开得正盛,灿如艳霞,再加上花枝间鸟语呢喃,云雾缭绕,光看这一副景象,简直是犹如仙境。
咸希尧却根本无心欣赏。
自他和鲁鹰坠入桃源图中,至今已经十二日了,他们依然没有找到离开桃源、重返尘世的方法。
此间的村民非常友善,见了他跟鲁鹰两个从天而降,非但不怕,反而将他们当作贵客一般款待。咸希尧见他们服饰古旧,额头上个个都生有温润如玉、发光的犀牛角,便晓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桃源村。
眼前的村民,便是为段清棠镇墓的白灵犀的后代。
“这么说,段国师的坟墓便应当是在这附近。”他对鲁鹰道。
“是。应当就在这茫茫群山当中,但究其具体所在,却无从确定。”鲁鹰回答。
鲁鹰是对的。桃源村的四周都被群山环绕,并无与外界相通的道路。这里适于耕作,气候温和,山桃花终年不败,白灵犀们生活得相当舒心。他们也询问过村里的老人,都说确实曾有外人像他们这样从天而降,又忽然消失,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离开的。
“为何他们总是要走呢?”老人疑惑,“留在这里不好吗?”
好,当然好。若能抛下一切烦恼,永远留在这仙境一般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好——可是这样一来,在外面的尘世间,再无人能替阿澈洗刷冤屈了。
这十二日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想通。阿澈当年在雨夜中的忽然消失,必然是跟他和鲁鹰一样,在危急关头,由那节玉藕发动了桃源图,整个被吸入了图中,进入了桃源村。
至于玉藕为何能启动桃源图,他却一直不曾想通。
但阿澈当初既然能够重返尘世,出现在竹溪镇的溪流中,他跟鲁鹰也应该能离开才对。可连日来,他俩尝试了各种方法,却只是在山中打转,最后总会回到原先的地方。
那段国师必定在桃源村外留下了某种阵法。
他刚想到此处,身后传来轻轻的沙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谁?”他放声问。
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拢着裙子,怯生生地从树后探出头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便慌忙低下头行礼,头顶的犀牛角闪着粉红色的光,明显是在害羞。
咸希尧一看见她,头立刻痛了起来,表面上还得整整衣袖,做出一副斯文模样。
“锦姑娘,找在下何事?”
这姑娘自从他和鲁鹰进入桃源村之后,便频频出现在他俩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每被鲁鹰那冷面煞星一瞪,又被吓得泫然欲泣,扭头就跑,咸希尧要追都来不及。
眼下是看鲁鹰不在,终于找到机会接近他,准备表白了吧。
“我、我、我就是想问……”锦姑娘深吸了几口气,握着拳头,终于喊道,“你认不认识一位叫包澈的小哥哥?”
“承蒙姑娘厚爱,在下感激不尽……”咸希尧散漫地应着,接着睁大了眼睛,“咦咦咦咦咦?”
锦姑娘真正想要表白的对象,却是阿澈。
据她说,阿澈进入桃源后,曾有一段时间与她朝夕相处。她暗自心动,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心里话,阿澈便离开了。
灵犀与人类的寿命相差甚远。尘世间已经是十四年的岁月流过,眼前的灵犀姑娘却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在她心里,阿澈也不过是走了一段短短的时间,必定还是当年的少年模样。
“我想着,你既然带着阿澈的犀角,想必是他的朋友……”锦姑娘柔声说道。
“等等,你说什么?”咸希尧失礼地打断了她。
锦姑娘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你怀中藏着的,不是他的犀角吗?不然你们是如何开启的桃源图?”
咸希尧掏出了那节玉藕。
它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晶莹得像是用冰雪雕刻而成。只在一端,有些许血痕。
阿澈曾经跟他说过,这是他从胎里带来的。他当时只当他在说笑,并未在意。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锦姑娘指点着,“这是犀角的纹路,看这切痕,是被人切断,又再雕刻成玉藕的吧,虽然已经非常稀薄了,但阿澈有我灵犀血统,这一点确凿无疑。”
包澈有灵犀血统?难道现今的包家,与当初逃出桃源的白灵犀也有血缘关系?难怪原本属于灵家的桃源图会在包家世代相传!
“但,为何他要切断犀角?”咸希尧还在震惊,脱口问道。
“我也不知。”锦姑娘睁着一对澄澈的大眼,居然与阿澈有几分相似,“我只听爷爷说过,外面并不太平,有好多坏人都想要进桃源来,想要我们头上的角——阿澈这么做,也是为了避祸吧?”
忽然之间,最终的真相犹如雷霆一般,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映照得通明。这就是阿澈十四年来闭口不提的秘密了——这个全是由灵犀组成的村庄。
若他说出了自己失踪的真相,世人便会知道桃源图本身,便是一条通往桃源村的通道。会有多少人为了段国师墓中的宝物蜂拥而至?到时候,这些与世隔绝、懵懂天真的白灵犀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有无数的性命,悬在他的舌尖之上。
那个小小的少年,从此咬紧了牙关,以一己之力和单薄之躯,独自扛起了一切。
一扛便是十四年。
此藕无私,纵身堕污泥,一片冰心,终不能改。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咸希尧喃喃,“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宁愿自己承担一切也不肯告诉我,不肯让我与你分担?”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就算阿澈告诉了他,他也无法告知天下人,阿澈是清白的。这是阿澈守了十四年的秘密,他应当替他再继续守下去才是。
哪怕这意味着,阿澈将永远背负着杀人劫货的罪名,意味着,就算他知道了真正的桃源图所在,知道阿澈是冤枉的,也只能闭口不言。
阿澈死时,他并不曾哭。那时他胸中烧着烈火,鼓舞着他向前、向前,誓要挖掘出当年的真相。
一直到此刻,那火焰才轰然熄灭。
而他再也忍不住,终于在桃花树下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