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单纯地斩断,就像你替那乐师割断鼻中的息肉一般,对夜行的佛像并没有用。”朱成碧盘腿坐在茅屋当中,对莲灯道。
这是她燃了怀梦草的第二个晚上。散发着香气的紫砂钵仍被放在火上熬煮着,折磨着她的饥饿更加强烈了,几乎成为啃噬着内脏的千万条小虫。然而她仍不打算去理它,只凝神听着莲灯接下来要说的话。
“当然不行了。”秋子麟跷着二郎腿,一面拆解着怀里的九连环,一面道,“当年罗灰儿死后,长安城中佛像依然在出现,这表示心魔的源头并不是他。”
“不是他?”朱成碧问,“但他的琵琶声可让它暂时退避。”
“因为心魔的源头之人,跟他有莫大的关系。”莲灯转头去看秋子麟,“接下来既是由你单独出马解决的案子,便由你讲述如何?”
秋子麟咳嗽一声,装模作样地坐直了身体,对朱成碧道:“求我啊!”
朱成碧一拳揍在他鼻梁正中央。
真要认真算起来,这桩案子其实发生在佛像夜行之前。
丹阳公主府上的一位婢女突然着了魔,整日滔滔不绝,说的都是些以她的日常绝对接触不到的事情。
起初并没有人当真,只当她在胡言乱语。
可当她开始说些宫闱私密,什么哪位后妃的闺房是如何装饰,皇帝今日的夜宵又进了几枚胡桃,连权贵之人的枕畔私语都说得活灵活现,便有当事人大感丢脸,坐不住了。
虽说是坐不住,却也不能简单地找人将这婢女闷死了事,此时她在长安城中已是相当出名,大家都兴致勃勃地等着她接下来会曝出哪一位的八卦。而到目前为止,那些谣言还只是谣言,被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此刻若是谁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杀了她,岂不是坐实了之前她所说的一切?
然而秘密还在日复一日地自婢女口中说出,甚至连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就算捂着嘴,那些话语还是在自动涌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她会提到谁,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这简直是悬在所有人脖子上的剑。
因此就有人找到了莲灯和尚,希望他出马解决此事。而莲灯派去了秋子麟。
平心而论,秋子麟虽然打架不咋样,但是对付起小姑娘来还是很有一手的。例如这一次,他接了案子,先是不着急去丹阳公主府上,反倒是去了平康坊,摇头晃脑地听了一整日的曲,接着又花重金买了把装饰精美的琵琶,然后缠着乐坊内的姐姐们教他弹了几招。
“为什么是琵琶?”朱成碧一头雾水。
“看,这就是会动脑子的人和只会用蛮力的人之间的区别。”秋子麟得意洋洋,“我之前探听清楚了,这婢女着魔之日,正巧听了公主府上一位新来的琵琶手奏曲。而且她提到的这么些人,几乎将朝里朝外但凡有点名望之人全都扒了个遍,唯独不曾提起过的是这位当时声名正盛的琵琶国手。”
“难道……”
“没错。”秋子麟点头,“正是罗灰儿。这两人之间若是没有点儿什么,我就把这九连环吃下去。”
秋子麟将罗灰儿的成名曲学了几段,自觉能糊弄人了,便悄悄去了丹阳公主府,在那婢女必经之路上等着。他摆好了姿势,特地将自己美好的侧脸朝向婢女走来的方向,待她真的出现,略弹了几下,便故作惊慌地站了起来。
“晓得姑娘喜欢罗灰儿的琵琶曲,在下也学了几招。”他语调诚恳,注视着那婢女,眼神温柔,脉脉含情。待她也将目光转过来,他又摸了摸鼻子,假装看向一旁。
“原本是想讨姑娘欢喜,可真的看见你时,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点也想不起来该如何继续了。”
那婢子的脸便一点点地红了。
“这样也行?就凭你那三脚猫似的技术?”朱成碧万般惊讶。
“这根本就不是弹得好不好的事儿,靠的全是功力。”秋子麟吹嘘起来,“总之,我不费吹灰之力便跟她成了至交好友,晓得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还有什么秘密,无非是她暗恋人家罗灰儿。”朱成碧用手托着下巴,“以罗灰儿当年盛况,长安城里暗恋他的女子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算不得稀奇。”
秋子麟的嘴张得能塞进去一只鹅蛋:“你居然也晓得‘暗恋’这两个字?”
“什么晓得不晓得,我好歹也……”朱成碧的脸略微发起烫来,争辩道。
也什么?她忽然想不起来。难不成,她也曾经暗恋过某人,为之辗转反侧,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却求之不得?可那是谁?
秋子麟还在继续解说:“我要说的秘密比那个劲爆多了——她告诉我,她可是罗灰儿真真正正、唯一的爱人,两人私底下定了终身的。”
“这是梦话吧?”朱成碧道,“罗灰儿乃是公主府的乐奴,就算有再高的名望,除非公主开恩,他终身不能脱离奴籍,连生死都掌握在公主手中,怎么可能跟人定下终身?”
“我也是这样说,谁晓得她说,能拿证据给我。当天夜里我趁她不备,守在她窗下,不多时果然见她穿出窗来,飞走了。”
“飞走了?”
“没错,而且只有一颗头。”秋子麟两眼放光,“这名婢子来自岭南,祖上曾有飞头蛮的血统。”
岭南的山中,有少数族裔,可将其头拔出,在夜间到处飞行,即为飞头蛮。
虽说如此,却并不害人,而且飞行中始终紧闭双眼,以为自己在做梦。若是受了惊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只有一头,反倒会从空中掉落,活活摔死。
秋子麟跟着婢子的头,在长安城中转了一圈。她先是停在各家达官贵人的窗外,偷听了一阵。之前的那些八卦,便是这样听来的。
接着她便去了罗灰儿的房里,不一时便窸窸窣窣地出来了,口中还含有一物。此物只有鹌鹑般大小,却由七宝制成,通体放光,正是原本应该属于丹阳公主的鹌鹑枕,也正是它将罗灰儿送上了腰斩台。
“虽说如此,事发后,罗灰儿却说根本不认得她,连见也未曾见过。这婢女一番伤心过后,反倒再也不能将头拔出来夜飞了。”秋子麟道。
“她之前也都是正常人,直到听了罗灰儿的弹曲才激发了飞头的潜能。居然能教人将头都拔出来,这究竟是……”
“是渴望。”莲灯忽然插话。他之前都在注视着那只紫砂钵,现在才转过眼来看着他俩。
“那婢子如此渴慕着碧眼的乐师,因此连自己的头都拔了出来,只为能在夜间飞去看她所爱的人。贫僧也采了这种味道,一并炖在了这口钵里。”他语言中隐隐有着担忧,“你,还是不肯尝一尝吗?”
第二根怀梦草,便在此刻燃尽了。
“是渴望啊。”朱成碧站在莲心塔顶,面对着又一次出现、还在不断吼叫翻找着的佛像,自语道。
所有心魔,都是由人心中的渴望所构成的。
就像那个婢女,因对所爱之人的渴慕,有了飞头的异象,而在断绝了这份心思之后,立刻又恢复了正常。若是能了解到这无夏城中夜行的佛像所渴盼之物,替它找到它一直在翻找的东西,也能解决这怪象。
她下了决心,朝佛像的方向跃了起来。
佛像伸手要抓她,她却就势登上了它的手臂,一路攀上了它的肩膀。
“你在找什么?”她在它耳边质问道。
佛像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嘴唇翕动,朝她吐出了一个名字。奇怪的是,她却听不到。
不,不应该是听不到,否则她不会知道那是个人名。但她无法记住这个名字,它就像是落向深渊的石块,朝她记忆深处的黑洞坠落下去,消失了踪迹。
胃部的疼痛剧烈起来,她弯下了腰,只觉得额前满满都是冷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失去了,在她的体内留下了庞大的空洞。好想,好想要吃下什么,以填补那空洞。但是无论吃什么,味道都不对。再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味道,再也不是她曾经吃过的美好之物。
“那究竟是什么?”她怒吼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佛像,还是在问自己,“你所渴望的,究竟是谁?”
出人意料的是,佛像以同样的姿势怒吼起来,迅速地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深深地摁向了地面。
重压之下,朱成碧只觉得背后的石砖寸寸龟裂,听见佛像喃喃地道:“好饿啊——”
鸡鸣声中,它再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