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将至,她的奶水即将干涸,而孩子依然幼小。
暴风雪就在鼻尖,她能嗅到它,甚至能从空气中尝到它——那仿佛是某种干燥的,带着咸味的有形之物。她知道很快天地的颜色都将转为雪白,将她能猎获的一切活物都掩埋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担忧令这母狼彻夜难眠,她离开了两个沉睡中的孩子,走出了洞穴。
一轮圆月静静地俯视着她,山林笼罩在幽蓝的光芒当中。她踩着厚厚的松针,一路走上了山脊的高处。就像无数同辈曾经在月夜中做过的那样,她在最高处坐了下来,朝着头顶的月亮放声长嚎。
山谷中传来回响。她竖起了耳朵,侧耳倾听。和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回应她的只有阵阵松涛而已。
母狼静静等待了一阵,便重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她刚要转身,便被吓得朝后一跳——
一团耀眼的金色火焰,仿佛凭空出现一般,悬在了她前方的空中,还朝她越逼越近!
母狼想要立刻逃走,却有比那火焰更加可怕的无形威压,寸寸袭来,让她不得不将肚腹贴上了地面,发出阵阵含糊的呜咽声。
金焰两侧先是冒出了一对山羊般的长角,接着睁开了一双融化了的黄金般的眼眸。这头顶金焰的巨兽生有一张庞然大口,喷着滚烫的带着火星的气息,发出的却是娇俏的女声:“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来这里啊?这里这么冷,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母狼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直到有一只人类的手,抚摸上了她的背毛,之前施加在身上的威压忽然消失了。
“别怕,她是我的坐骑,虽然是只饕餮,可只是看起来凶,从来不乱吃东西的。”
那人朝母狼露出微笑——真是奇妙的人类,像是有柔和的光,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发出来。
“贫僧法号莲灯,曾在佛前发下宏愿,愿能照亮世间,渡尽众生苦厄。今夜从此地路过,不想却听到了如此悲伤的狼嚎——你可是正有为难之事?”
母狼将他带回了洞穴,将正在沉睡的一对儿孩儿推给他。
“这……还真是少见的景象。”莲灯注视着他们。这对兄弟枕在彼此肚皮上,呼吸相闻,浑然不分彼此。
“你是在哪里捡到的他?”
母狼脑中回忆起一阵火光,模糊的烟雾、灼烧的刺痛和人类的呼喊,然后是被扔到灌木丛中的小小包裹。她不知道要如何传达给眼前这人,但莲灯却点了点头,就像能直接读到她脑中所想。
“你可知道,你分了一半的乳汁给他,你自己儿子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了一半?”
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母狼警惕地看着他。他们都吃了我的乳汁,他们是兄弟。
“是,可你的人类儿子终究是要成长起来的。他没有你和你的狼儿子那么尖利的牙,可以撕开兔子的脊背——到那个时候,你要用什么来喂养他呢?”
母狼沉默地望着年轻的僧人。她的眼睛犹如漆黑的、深陷下去的洞口。
莲灯缓慢地念了声佛号,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只六角形的银盒,盒身上镶嵌着珍贵的珊瑚珠和绿松石。
“这盒中所盛的青稞饼,犹如母亲的乳汁一般甘甜,若咬下一口,再盖上盒盖等上片刻,便能自动还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以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中,养育你和你的儿子们。”
洞口传来不满的咆哮声,是那只饕餮:“那明明是突厥可汗刚刚送你的宝物,是你辛辛苦苦替他降伏了雅鲁藏布江中作怪的恶龙,才赚回来的!”
莲灯却一伸手,将饕餮头顶的金焰也抓了一团下来,它悬在空中,静静燃烧着。
“我将这饕餮金焰也送给你。它可破除迷瘴与邪祟,驱散寒冷,照耀你和你的子孙——愿他们永远铭记你曾经的慈悲。你教我再度领悟,众生皆有佛性。贫僧曾走遍神州想要寻找它,未曾想竟在此处与它相遇。”他双手合十,朝着母狼深深地拜了下去。
洞外,暴风挟裹着拳头大小的冰凌和雪碴,气势汹汹地扑来,却在洞口的金焰面前退却了。
黑暗荒寒的世界中,这洞口就像是一盏明亮安详的灯。
自那之后,无数个昼夜像流水一般过去了。
寒来暑往,繁花和白雪彼此交替,母狼的子孙繁衍生息,逐渐能够化为人形,成了这片山林的守护者和巡游者,是优秀的猎手,同时也是忠心耿耿的友伴。
他们管自己叫作“查干”,在本族的语言里,这是“白狼”的意思。他们保持着对人类的好奇和亲近,或许是因为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与人类同为兄弟,尝过同一口乳汁,分享过同一份青稞饼。
直到五百年后的某一日,查干族最后一位幸存者藏身在树丛之中,准备刺杀他同母异父的人类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