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镇长的说法,妙音鸟开始作乱是在四年前。
“每年,鸣沙镇都会出产四十桶以上的醉朱颜,而其中的十分之一,都需要供奉给妙音鸟。”镇长转动着手中的龟甲,铜钱在其中彼此翻滚碰撞,“但从四年前开始,雨水逐渐稀少,醉朱颜的产量下降,可你怎么能跟一群鸟儿解释呢?它们依然想要同样的供奉,我们无力供给,它们就将葡萄树给围了起来。这样一来,结再多的葡萄也没有用,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潜心祈祷之后再起卦,怎样看,都是大凶之象……”他停下了手,龟甲里的铜钱也停了下来。
“乾卦!”他欣喜地喊着,“二位果然是鸣沙镇的救星!”
救星之一的霍依然沉着张脸,一语不发。自从踏入镇长家之后,他就抱着重剑直挺挺地站在角落里,盯着脚下的地毯出神。救星之二的蔺长生只好负责开口应对:“好说,好说。只是,之前我们曾在巷子里遇到过一个戴红面纱的小女——”
蔺长生的舌头忽然打起结来,眼睁睁看着那名小女孩从内室走出来,抱着镇长的腿不撒手。镇长抚摸着她的头发,管她叫作“我的小星星”。
“让你们见笑了,这是我的小女儿。”他介绍道,“之前你们在巷子里遇到的,该不会就是她吧?”
是,却又不全是。现在的她眼神清白无辜,笑容天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蔺长生朝她招招手,小女孩咬着手指走过来。
“你这只手里拿的是什么?”他随意搭着话,“为什么捂得这么紧?”
她将手中之物递给他: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入手那一刻,它忽然犹如沸油一般烧灼起来。蔺长生几乎连牙都咬碎了,才勉强忍住没有惨叫出声。
他赶紧将铜镜还给了小女孩。那边霍依然却突然开了口:“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不杀妙音鸟。”
“不杀,不杀,只是要请二位帮一个小小的忙,取到一小截葡萄藤,让我们能换个地方重新栽种,就算是救了鸣沙镇。”
“你对其他的赏金猎人也是这样说的吗?”霍依然打断了他,“你左手第三个指头上戴着的戒指,上面的纹章是只金毛犼。它的主人我见过,我们都叫他老雷——在他死之前,你对他也是这样说的吗?”
镇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对于他的死我很抱歉,但总不能让这么精美的艺术品跟他的尸体一起被扔在沙漠里吧,简直是太浪费了。”
有一个瞬间,蔺长生觉得霍依然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暴起,将重剑架在镇长的脖子上,他甚至都做好了扑过去拉住他的准备。
然而霍依然只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过眼睛去看着“小星星”全身上下华丽的黄金首饰。
“你是对的。”他点着头,“你是对的。”
然后他扭头就走,蔺长生追了出去,在黄沙纷飞的大街上喊着:“霍依然!”
霍依然连头都不回。
“你要去哪里?”蔺长生喘着气,过来拽他的袖子,“这是去镇外的方向——你要撒手不管了吗?”
“镇长在撒谎。他只是想让我们去送死,就跟之前的赏金猎人一样。”霍依然低沉地道,“我就知道,我根本就不该回到这里。”
“那这里的镇民们呢?他们太可怜了。”
“可怜?你难道认不出镇长脚下那张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认不出开门倒水的老妇人手腕上戴着嵌着海蓝宝石的镯子?他们吞没的不仅是几个赏金猎人,还有途经此处去往中原的西域商队!只要将一切都推给妙音鸟即可!”
蔺长生沉默着,他知道霍依然是对的,但是……
“但那小星星呢?”
霍依然这下停下来了,直直地看着他:“那姑娘还不到十岁,就算是你心爱的姑娘也太小了点儿吧!”
蔺长生简直要抓狂了:“不是的!那孩子抓着只铜镜不撒手,我接过来一看,背面铸着只我不认得的瑞兽,还烧了我的手。”
霍依然一把抓过了他的手腕,烧灼的痕迹仍在,能辨认出是葡萄藤所环绕的一只长毛瑞兽,额前的眼纹清晰可见。
“白泽!”
蔺长生的体质特殊,任何邪祟之物都容易让他受伤,在皮肤上留下痕迹——这也是他日常如此讲究吃穿用度的原因之一。不过是一面铜镜,能留下这样明显的痕迹,白泽对那镜子究竟做了什么?
“我们得救她!”
霍依然却摇了摇头。
“我们现在必须离开。”他嘶嘶地道,“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侠,你根本就不认识真正的我。”
“我认识你。”蔺长生固执地道,“你是霍依然。是那个从山贼手里救了我这个大累赘,又一路护着,生怕我又被人劫走的霍依然;那个为了救回失踪的孩子,在黔州的石林里淋了一夜雨的霍依然;那个为了让船只顺利通行,不惜向河底的蛟龙发起挑战的霍依然——是你不认识真正的你自己。”
霍依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我现在就解开剑上的封印呢?若我杀掉鸣沙镇上所有的人,烧光这里的房子,让这里充满浓烟和孩子的哀号呢?而你跟我都知道,他们这是罪有应得。”
蔺长生握住了他的手。就像那时,他身在妙音鸟的包围之中,而蔺长生耳朵流着血,过来拉住他,拼命地想要将他拖出来。
“你不会的。”他柔声道,“若我走了,那倒还有可能,若我在这里,你是不会的。”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万分重要,不禁得意起来,还补充了一句,“要没有我你早迷路啦!”
霍依然垂眼看着他牵着他的那只手,看了很久很久。“蔺长生,你相信命运吗?”他轻声问。
蔺长生于是挺起胸膛,说出了他一生中最像英雄的一句话:“命运这种东西,难道不是用来打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