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依然第一次遇到蔺长生的时候,正准备要割断自己的脖子。
那时候跟眼下一样,也是刚过了秋分。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了,霍依然便越发懒得动弹,常常一日也不说一句话,躺在草丛里就是一整天。
他不敢闭眼,害怕一闭眼,就又会陷入噩梦之中。每年到这个时候,困扰他的梦境就会越来越清晰,真实得几乎触手可及。不如去死好了——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而且越来越具有诱惑力。这样,噩梦就永远无法成真,可怕的景象就不会成为现实。
为了确保无人打搅,他还特地选了处安静的密林。
谁曾想有个不开眼的匪人劫了蔺长生,以为这回捞了只小肥羊,一路拖着他也进了这片林子。霍依然在旁边听着蔺长生跟匪人亲切地攀谈,从自我介绍一直聊到人生感悟,终究是没忍住,出手救了他。
这下好了,原本想死也没死成。
第二日他刚寻了另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要跳,呼啦啦涌出十来个劫匪埋伏在路边,眼看是要劫道。他濒死的好奇心居然活动了一下,潜伏在旁边等了片刻。
那腰间挂着镶金着玉的贵重酒囊,一路哼着歌,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又被劫匪扑过去摁在地上拿绳子捆了的,不是蔺长生又是谁?
这种体质也真是……独一无二了吧……
霍依然长叹一声,走了出来。蔺长生叫人捆得像只待宰的猪,居然得空伸了只手,使劲地朝他挥着:“霍大侠!好巧啊,你也在!我正在跟他们聊你。”
霍依然其实当时就后悔了,但他不知道将来他还会更后悔。他摆平这次的劫匪后,蔺长生一从绳子里挣脱出来,便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睛扑了过来。
“霍大侠,你武艺如此高强,不如与我同行?”
霍依然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但蔺长生是何许人也,坚持不懈地缠了上来:“我雇你做我的保镖如何?跟我一起有很多好处的!包你一路吃好喝好玩好,还有漂亮的姑娘看,啊不,风景看——”
这一缠居然就是两年多。
霍依然再也没有寻过死,他没空。
蔺长生自称是东海蜃楼阁的一名书吏,主要任务是走遍神州,风餐露宿,不辞辛苦地记录各种风俗轶事,好带回去给阁主雪公子。但霍依然从未见过他拿笔记录过,每次一到风光上佳之地,蔺长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下当地最舒适的酒楼,接着便两眼放光地搜刮各种美食,还四处跟人打听他心爱的姑娘。
据他说,他跟这位姑娘是青梅竹马,情深意厚,只是前不久突逢变故,两人不幸失散了。但若是要让他说出这位姑娘的长相来,他却又含糊其辞,只说些我家姑娘的歌喉如何美妙、小手如何柔软之类的话。
霍依然因此很是怀疑这位姑娘是否真的存在。
但他一直也没顾上戳破蔺长生的谎言,因为他真的很忙。蔺长生的招摇作风从未更改过,穿衣要最好的织云锦,熏衣要用流水香,饮酒要朱成碧亲手酿的桃花酒。刚开始的几个月,霍依然的主要任务都是替蔺长生料理一波又一波朝这小肥羊扑上来的劫匪。
到了后来,消息传开,众人皆知这只小肥羊后面跟着一位冷脸的凶煞保镖,才慢慢消停了下来。但霍依然依然很忙,原因是小肥羊蔺公子的钱袋即将见底,不得不靠霍依然出马,沿途捕捉各种妖兽去跟巡猎司换取银两。
“呜呜,等我回蜃楼阁报销了差旅费,就有银子还给你了。”蔺长生拽着他的袖子哭唧唧。
“闭嘴!”霍依然后悔万分。
就这样,霍依然跟着蔺长生见识了瞬息万变的黄山云雾(顺便捉了只姑获鸟),也见识了雨水冲刷而成的黔州怪石(加两只藏身在石林中引诱路人的狌狌)。沿着长江顺流而下时,霍依然还在湍急的水流中,捕捉了一只捣乱多时的幼年蛟龙,他们所乘坐的船只方才顺利地通过了夔门(所得的钱用来付了船费)。
霍依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全天底下最勤勉的赏金猎人。
发出这种感慨时,他们已经到了无夏城,恰逢初春。沾衣杏花雨,扑面杨柳风。他俩各乘着一匹马,并辔走在无夏的街道上。蔺长生又新得了好酒,装在酒囊里,半醉不醉地牵着霍依然的袖子叨叨。霍依然看着他的侧脸,略微出神:蔺长生的眼睛真黑,就像是被细雨洗过一般,泛着一整层毛茸茸的光晕。
那一刻,霍依然只觉得无比平静安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的一生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作为一个普通的赏金猎人,作为霍依然,他那波澜不兴的一生,已经在这个叫作蔺长生的人类身畔终老。
但错觉终究是错觉,只需要常青嘴里短短的几个词便能令其粉碎:鸣沙镇,妙音鸟。
“这是我要留给我最心爱的姑娘的。”蔺长生还在坚持,“她喝下这个,脸红红的,一定很好看。”
“你一定要这个?就算我们得因此进入沙漠?”霍依然喉中酸涩,嘶哑地问。
他是知道他的忌讳的。两年里,霍依然从未跟他踏入过沙漠。但这一回,蔺长生却不晓得哪里生出的执拗,牢牢抓着盛醉朱颜的酒囊不放。
噩梦再起,这一次是生动无比的幻觉。就在他的眼前,同时重叠着燃烧的火焰,堆叠的尸体,有孩子在声嘶力竭地哭喊——却还有蔺长生的眼睛。
“不会有事的。”蔺长生望着他,满是崇拜,“我家霍大侠这么厉害!”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霍依然疲惫地想,就像一只从来没有见识过残忍之事的小兽,轻易地选中了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欢喜地跑过来舔他的手指。而他,因为太贪恋那一点点温软的触感,便放任它一步步接近,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只最大、最可怕的怪物。
这太危险了。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
是该痛下决心的时候了。
“常公子,这桩任务我接了。”霍依然平静地说,接着朝蔺长生转过头,“但是,料理完妙音鸟之后,我俩立刻分道扬镳,从此再无瓜葛。”
然后,他就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独自一人安静地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