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和沙暴轮流拷打着他,即使如此,他还是紧紧闭着嘴,含着那个名字,不曾吐出。
就在二十个日出之前,阿克力还是刚刚继承了家族秘密的年轻酒商,满怀希冀,雄心勃勃。他率领着由二十五只骆驼组成的队伍从碎叶城出发,踏入了沙漠。然而三个日出之前,沙暴追赶上了这支胆敢入侵它领地的队伍,夺走了一半的骆驼,而干渴和对茫茫沙漠的恐惧则击溃了剩下的人。
只有阿克力还想要继续前行,其结果是他被绑在一头老骆驼身上,放逐进了沙漠。现在的阿克力一无所有,满面尘土,奄奄一息。可他依然含着那个名字,就像含着最后的希望。在干渴所造成的意识模糊当中,它犹如琼浆一般滋润着他,带给他慰藉和勇气——
醉朱颜。
世上的葡萄酒有成千上万,可只有一种,叫作醉朱颜。
传说,很久以前,尘世之中并无葡萄生长。这种如同玛瑙般珍贵的果实,只生长在昆仑山上,被西王母视作珍藏。可有一只名为饕餮的凶兽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竟闯入了西王母的果园,除了自己偷吃之外,还叼了整整一串,也不知道是想要带给谁,从昆仑山一路飞回了长安。
它嘴里的葡萄沿途掉落,在神州大地的各处生长起来,其中一颗便落入了阿克力身在的这片沙漠。
那葡萄种子在这极为干旱之处,居然也寻到了水源,拼出了一线生机。由于缺少水分,用这种葡萄酿成的酒,除了芳辛酷烈,更有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没有人……没有人知道,那株葡萄树,究竟……在何处……除了我,现在只有我……”阿克力趴在老骆驼背上,喃喃着。
这珍贵的秘密在阿克力的家族代代相传,却没有人真正动过去寻找的心思。醉朱颜的产量虽少,又被鸣沙镇的镇民牢牢把控,可每年还是能有二三桶售卖。既有现成的酒可以买,又何必去冒性命危险?
然而渐渐地,售往碎叶城的醉朱颜越来越少,近几年甚至绝了迹。城中甚至传说,那株给鸣沙镇带来繁荣也给附近的荒漠带来生机的葡萄树已经枯死。
可阿克力不信这个。
从孩提时代起,他便常常听着关于醉朱颜的歌谣入睡,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到那株神奇地生长于沙漠之中的葡萄树:延绵的沙丘之下,彼此缠绕的枝条铺天盖地,生机勃勃。残阳灿烂如血,如锦绣绸缎,在它的衬托下,整株葡萄树就像是一场绝不该出现的天国幻象。就像此刻,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景象一样。
阿克力张大了嘴。
他从骆驼背上摔了下来,脸朝下摔进了沙子里。
可他又很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前爬了一阵,接着索性跪了下来,仰面朝天,嘶哑地笑着:“在这里……真的在这里……”他回身,拽着那只表情呆滞的老骆驼,“来啊,来啊,我们找到了……”
一开始老骆驼只是站在原地,精疲力竭地望着他,紧接着,它却猛地睁大双眼,在原地高高地跳了起来。
阿克力手中一痛,被拽断的缰绳粗暴地擦过手心。骆驼喘着粗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只留下一阵飞扬的沙尘给他。这是怎么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忽然被一阵冰凉的恐惧感扼住了咽喉,缓缓地朝骆驼原先所望着的方向转过身去——在葡萄林茂密的枝叶之下,站着一位窈窕的妇人。她披着艳丽的鲜红面纱,手腕和脚踝上是重重叠叠的金镯。
阿克力松了口气。他认出了那高耸的云髻和面纱下碧绿的眼瞳。那瞳孔是竖立的,并非人类所能具有。
阿克力朝她合十而拜,女子的面纱动了动,似乎也在朝他回礼。她是迦陵频伽,佛前的妙音鸟。据说她们歌声婉转动人,是商人和旅客的庇护者。妙音鸟碧绿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望着他朝一串玛瑙般的葡萄伸出手去——触到的却是一片虚空。
阿克力迷惑起来,再度在空中握紧了手指,结果仍是一样。原来如此,他明白了,为何醉朱颜越来越少,甚至在碎叶城绝了迹。
必须要回去,必须要告诉其他人……
他的耳边隐约响起了歌声,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唱着一支单调的曲子。
还有振翅声,非常贴近,就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便想跑,想要大喊,事实上却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含糊的呻吟。尖利的鸟喙从身后贯穿了他,剧痛袭来,天与地瞬间颠倒了,沙地升腾起来,重重地砸在他肩上。
妙音鸟碧绿的眼瞳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
阿克力哽咽起来。
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听到了更多的振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