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由十余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停在了官道上,将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照理说,这等行径,早该引来其他过路者的埋怨才对,可人们一旦望见了领头那辆金光灿灿的华丽马车,又都将到了嘴边的咒骂忍了回去。放眼整个江南,敢如此大咧咧地显摆,又显摆得如此豪放粗俗的,除了富可敌国的金陵钱家,不着他想。
何必非要跟钱家老爷过不去呢——这样想着的人们,却并不知道此刻懒洋洋地躺在马车里的并非钱家老爷,而是名衣着华贵、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他有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手中持着一只挂有长命锁的银镯,正漫不经心地拨动着上面的铃铛。
“沈公子,我们何时再出发?”车队管事躬身问。
“我还没歇够呢。”对方打了个呵欠。还没够?车队自出发后便走走停停,已经歇了三回了好吗?管事腹诽着,他不敢公开得罪眼前这位沈千帆沈公子。
此人明面上是钱老爷“从蜀中来的远房亲戚”,但事实上,阖府上下都在猜测,他其实是生性风流的老爷在外养出来的小儿子。先不说那与老爷年轻时极为相似的相貌,单说在不务正业、四处留情方面,这位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尴尬了。钱家的正房夫人还活着,单是几个已经成家的嫡子,便该活活吞了他。却不晓得这沈公子会什么法术,竟将钱家上下,尤其是将各位女眷哄得服服帖帖——眼下车队后面足有七八车的礼物,都是她们今早时哭着送的。
没错,这些都是送别礼。在不请自来,于钱家游手好闲地厮混了近三个月后,这位沈公子忽然不知道哪里开了窍,想起来他出蜀的目的是要“考取功名”。钱老爷慷慨地借出了最富丽堂皇的马车,大张旗鼓地送他去临安。可他们刚出了金陵不到半个时辰,沈千帆就叫停了车队,开始歇息,顺便将官道堵了个一塌糊涂。
管事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他是在等人?正在此刻,他身旁树丛中一阵稀里哗啦作响,滚出个金光闪闪的团子来。管事定睛一看,险些没吓得背过气去。那竟是钱家孙子辈中年岁最小、也是最受宠的钱多多!
钱多多是遗腹子,出生不久娘又没了,叫钱家老夫人宠得没边没沿,身体又各种娇贵,动不动就发个烧,出个红疹,因此从生下来到现在十三年,就没踏出过钱家大院——老天爷啊,他跟过来做什么?
累得满脸通红的小胖子挣扎一阵,站起身来,背上还背着个金碧辉煌的小包裹:“沈叔叔,你不能走,你得带我去无夏!”
沈千帆缓缓坐直了身,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慢慢地织成网,等的就是这只圆滚滚的小金瓢虫自个儿撞进来。若非如此,他为何要在钱多多耳边讲那么多的演义故事?什么莲灯和尚、黑麒麟,大战七天七夜不分胜负。钱多多在钱家关惯了,哪里听过这些个?当时眼睛都直了,跟他说,今生一定要去看一眼莲心塔。
他当然会带这小胖子去无夏,那里有个他得罪不起的人在等着钱多多。至于那人找钱多多做什么,与他无关。但按照计划,眼下他还得推拒一番。
“多多,你怎么来了?”沈千帆故作惊讶,“简直是胡闹——”
树丛再次唰唰作响,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瘸着腿,艰难地从中挣了出来。他站定后,先是整了整身上的白衣,接着朝沈千帆潦草地拱了下手。沈千帆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顾夫子也说我是在胡闹。”钱多多挠着后脑勺,“可他也说,若有他陪着我一路去无夏,便不算是胡闹,沈叔叔,你带我俩一起走,好不好?”
顾新书这人是个大麻烦。
凡有人心处,便有七情六欲,自然也有可以趁机而入的空隙。例如钱多多,他自幼被关在小小的院落中,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只需要一个有趣的故事便可引诱,简直手到擒来。但这完全不适用于顾新书。
他原是金陵城丁香书院的一名夫子,早先在邻里间便颇有令名,言出不虚,有诺必践,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谎话。钱老爷一介商贾,也晓得附庸风雅,请他到家中来,说是给几个孙子教教书,做个榜样。顾夫子整天严肃得很,明明是个年轻人,却死气沉沉活像有四十岁,还是个瘸子,钱家的几个小少爷里,也就钱多多愿意跟他亲近。他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平日里都是独居在小院子里,很少踏出房门一步。
简而言之,顾夫子是沈千帆最看不惯、也最束手无策的那类人,既无法被利诱,也无法被说服。沈千帆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好”两个字就在唇边,几乎要脱口而出。
顾新书坦然接受着他的注视。
钱多多对此毫无察觉,他还在努力晃动着两条小胖腿儿往马车上爬:“我跟夫子说,沈叔叔待我极好,又最是热心,肯定会同意的!”
“我看倒是未必。”顾新书缓缓开口,嗓音略有嘶哑,“沈公子像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如你跟我回去——”
“哪能呢!”沈千帆忽然露齿一笑,“有顾夫子这样的人物相伴,沈某求之不得!”
这一路上还长着呢!他咬牙切齿地想,咱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