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是山野之间自由攀援的猿猴。
那时她饮山泉,餐野果,对月长啸,何等得快活?可她也恍惚记得,自己是真的在这重重宫墙之间生活过的,记得她是如何将沾满了鲜血的布一点点裹上脚去,如何与最亲近的人日益疏远,如何装得温柔娴雅,如何笑得百媚横生。她曾以为这样能换来宠爱,说不定能自皇上的盛怒之下护住她的小哥哥。
她是换来了百般宠爱,可到头来,第一个被抛弃、被扔下的就是她。
自己不过是个需要时就拿来开开心的玩意儿而已。
躺在山石之间,奄奄一息的她终于想通了这一点。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肯彻底死去。
她忘不了小哥哥,忘不了他是如何地容易心软,忘不了他今后便是独自一人,困在这重重宫墙之中。靠着这样可怕的执念,她竟从坟墓中爬了出来,起死回生,脱胎换骨,重新站立在这金殿之上。
这一次,她带来了足以让皇上后悔之物。
在她身周是长枪如林,枪尖闪着寒光。持枪的兵士们却扭开了头,躲避着皇上的视线。
“你们!难道你们也要犯上不成?”
领头的镇殿将军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官家,郡王是真龙,杀不得啊!”
兵士们连声附和,转眼间便跪了一地。皇上气急了,过去踹翻了两个,其余的还是岿然不动。
“若不是郡王化为神龙,让珍珠泉重获生机,小人的父母早就都渴死了!郡王仁义,小人不能做这样的事情,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一个声音响起来,更多的声音在回响:“请陛下将我等赐死!”
“好,很好,你们……好得很!”
晴朗的空中,忽然闪过了雷电,照亮这已经孤家寡人的皇上的脸。
“阿爹,来尝上一口吧!你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滋味的。”她继续柔声劝道。
你会知道,一直以来你对待我们的方式都是错的。你会知道,小哥哥才是真正的真龙。到那个时候,我跟他就都自由了。我会带他离开这处牢笼,再也不回来。我们一起在山林之间遨游,饮山泉,餐野果,那该是何等地快活——
然而剧痛自腹部袭来,撕裂了一切美好愿景,她抬头朝上望去,只见曾经杀死过她一次的那个人,如今第二次将剑尖插入了她的身体。
“若我死了,你就是皇帝。故意散播那个什么真龙的谣言,不就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吗?你休想!”皇上目眦欲裂,面目狰狞,“朕,自己动手!”
第二次雷霆响起,近得就在头顶。血沿着剑身在往外涌,而皇上还在咬牙切齿,继续往里深入。她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比起上一次来,这一次反倒没有那么震惊,也没有那么痛。
“也罢,阿爹,你终究是又杀了我一次……这次便算是小哥哥的份儿罢。”她伸出已经重回少女姿态的手,将那剑身牢牢抓住,“此番剔骨剜肉,还了你的养育之恩,从今往后……各不相欠……你得放他自由!”
皇上松开了手,跌跌撞撞地朝后倒去。
“嘉柔?阿奴——怎么会是你?!”
风声忽然间猛烈起来,刮得庭中所有人都站立不稳。他们趴在地上,用袖子捂着头,好不容易等得风小了些,抬眼便望见盘绕在殿中的那只巨龙。
鬃毛偾张,鳞片竖立,是只正在暴怒中的神龙。
它盘绕着身子,似在护卫什么。从龙身之中,伸出一只少女的手,似乎想要触摸它的鼻尖。
“阿奴只愿,有朝一日,得见真龙翱翔于天际……”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独自挣扎了很久才慢慢死去的赵璎奴,最后的心愿。如今枷锁已去,心愿已了,那长久以来支撑着她行动的动力也忽然间烟消云散了。
自由翱翔吧,我的真龙。再也不要犯跟我一样的错误,再也不要听命于任何人了。
从今往后,你是自己的主宰。
“哗啦”一声,整个世界的暴雨开始降落。
神龙静默地立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犹如雕塑。在它低垂着的头颅下方,是少女垂落的手。
许久之后,它终于一点一点舒展了身体,重新盘旋着,升上了天际。暴雨和雷霆跟随着它,犹如它的护卫。它一次又一次地朝下方回着头,最后还是朝着南方飞去。干枯的越州大地在那个方向等待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