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了蜃楼入口的大门,人声喧嚣,海市依旧。可无论是楼房还是行人,都在渐渐地转为透明,似乎要重新回到雾气中去。
发生了什么事?朱成碧曾说雪公子多年独力支撑,已经不堪重负——莫非,他出了什么事?这个念头才刚刚形成,秦月珠便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寒。
“啊,原来你在这里。”肖珉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月珠刚想跑,就让他一把抓住了头发,挣扎之中,一头黑发披散下来。
“是个姑娘?倒是正好。女孩子的血,向来味道便是极好的,例如妙妙,只可惜刚够帮老朽离开那冰天雪地。不晓得你的血味道又如何?”他已经老态毕现,嘴角开裂,咧着尖利的牙便向她的脖子咬了下去。
尖叫声中,黑暗降临。
再度聚焦起来的视野中央,跳动着一团篝火。
肖珉然坐在篝火旁,肩上停着一只海鸥,正慢条斯理地在火焰上烤着一把锋利的刀。
见秦月珠醒来,他像是欢喜得很,凑过来跟她说:“慢点慢点,是不是觉得头昏眼花?刚才老朽咬错了人,多亏家里养的孩子机灵,过来提醒,否则便要将你吸干了,那可不是铸下大错?”他抚着海鸥的羽毛,那鸟头顶着鲜红的翎羽,与她冷冷对视。
“老朽方才已经将你随身的水囊送去给那雪公子。有你在手中,他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吐出明珠,那才是真正的滋补良品。”
“怎么可能?”秦月珠喊,“我跟他非亲非故!”
“是吗?可你跟雪公子一样,也有能幻物成真之力,可自虚空中唤来蝴蝶和狂风。”
“我不过是,不过是他手底下书吏的女儿——”
“书吏?”肖珉然冷笑,“连老朽都注意到了,你所拿出来的玉牌,跟雪公子藏身之处四壁上的玉石是同样质地,你可在别的地方见过那样的玉石?”
秦月珠哑口无言。
“当然没有,因为那是他坚硬外壳的内壁!长久以来,他盘踞东海,吞吐蜃楼,甚至还化为人形——这也掩盖不了,他是只贝的事实!老朽曾听说他早年曾恋上过人类女子,甚至还有过一个女儿。沧海明珠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你在老朽手里,他一定会来的!”
“不对,不对!”秦月珠先是被这消息震得睁大了眼睛,接着转念一想,奋力挣扎起来,“就算他是我爹,他也不会来的!他抛下我们十几年,根本不会——”
她猛然住了口。
有短短的一瞬,她只觉得幻觉如潮水般涌来:雪公子跪在玉石厅堂之中,盯着原本属于她的那只水囊,朱成碧和常青在一旁也不知劝些什么。可雪公子最后还是幻化出把匕首来,眼也不眨一下,就朝自己满头发丝割了下去。每割一刀,断端都是鲜血淋漓,他却毫不犹豫,终于割断了全部长发,从那面缠满蓝发的墙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幻觉中断时,秦月珠正在地上翻滚,满眼是泪。
“这就是血缘了吧。你的痛楚会传给他,他的痛楚也同样开始传给你。”肖珉然在一旁看着,砸吧着嘴,“仔细想想,老朽倒还真的想再尝尝,半人半妖娇嫩少女的血的滋味——”
不!不!
秦月珠颤抖起来,想要重新召唤出狂风,可她太过于惧怕了。她的头发一阵转为碧蓝,一阵又恢复成黑色,她体内的海洋兀自喧嚣,却没能唤出任何事物。
然而天地之间忽然起了浪涛,将他们围在中央,从空中砸了下来,几乎要将他们灭顶。肖珉然将刀刃放到了秦月珠的颈项之上,那浪涛便忽然凝固了。站在波涛顶端的,是半身浴血的雪公子。
“放她走。我任你处置。”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半空中一笔一画地写道。
秦月珠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甚至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只有剧烈的痛楚,以血缘为依凭,寸寸逼来。犹如此刻,被肖珉然放在火焰上炙烤的人不是雪公子,而是她。痛楚辗转,无声呼号,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的那个人是她。不,他应该比她还要更加痛苦一些吧,痛到终于张开了口,吐出口中光彩四射的明珠。
那珍珠掉落在地,朝秦月珠的方向滚了过来。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珍珠却忽然放射出耀眼的光泽——瞬间,她望见雪公子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面前是年轻时的母亲,怀抱着女儿,正在对他苦苦哀求:“求你,离我们远一点!别将她变成跟你一样的怪物!”
雪公子伸了手,原本是要放到那女孩头顶的。听了这句话,那手便悬在了空中,再也没能落下去。
这是……雪公子的回忆?他一直含在口中,一直不肯放手的明珠,原来却是关于母女俩的回忆?
沧海月明珠有泪,当初他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才会给她起这样的名字呢?又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即使面对就在眼前的她,也不能相认?
“月……珠……”
谁在唤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生命终结之前,谁在唤她的名字?
“阿爹。”她轻声应和。
同一个瞬间,雷霆自天而降,将肖珉然整个贯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电光之中,少女满头长发皆被刷为碧蓝。
狂风和巨浪,从她的身侧汹涌而出。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威力,无所畏惧,势不可当——就算令整个世界尽皆毁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