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紫檀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见过这样的黑狗!是的,她之前怎么能忘记呢?
她太过于出神,以至于没有察觉,这屋里还有第二只姑获鸟,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尖利的长喙在空中闪过,如同悄无声息地收割的利刃。
她只觉得胸口传来轻轻的“铛”的一声,姑获鸟的长喙只刺穿了她些许皮肉,便碰到了某样坚硬的物体。剧痛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紧接着便是一波接着一波的震动。
然后,她的胸口开始放射出光芒,随着那震动,一波一波地朝外传去。
啄中她的那只姑获鸟惊慌失措。它想要抽出喙来,却被紧紧地吸附住,只能叫那一波一波的光芒给生生地撕裂,坠落在地。
只是黏稠的墨汁而已。
宋紫檀捂着胸口,她双膝发软,随时能倒地。
“等一下,等等,不能昏倒,小球……”
屋里已经重新安静下来。遍地都是由掉落的羽毛溅成的墨汁,阴暗当中,她一时找不到小球的踪迹,只知道那只姑获鸟盘踞在床帐顶端,嘴里不知叼着何物。
“把小球还给我——”
接着,她看见了萤火。
无数细小的、昏黄的萤火,从姑获鸟叼着的那只幼小的黑狗身体里飘散出来。它们绕在她的身边,留念地盘旋了一阵,便从碎裂的窗户飞出去了。
姑获鸟的形体渐渐融化,重新恢复为墨汁。那只幼犬从帐顶掉落下来,宋紫檀扑过去,将它软绵绵的身体接在怀里。
在宋紫檀逐渐由昏暗变为黑暗的视野里,它浑身冰冷,蜷缩着四肢,一动不动。
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变形,但说到底,它毕竟只是连绒毛都没有褪尽的小狗罢了。
宋紫檀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宋远山的脸。他将她的头枕在膝上,低着头,默默地看着她。
这个角度,让阿爹刀砍斧削一般严肃的脸,也带了些许柔和。
“阿爹,我刚刚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
失神的那一瞬,她重新成为了七岁的宋紫檀,被梦中温柔的母亲牵着手,在楼宇间奔跑,头顶被楼房分割的天空中,不时闪过不祥的黑影。
母亲忽然倒下,她哭着想要重新拽她起来,却没有成功。九只头的怪鸟停在她面前,得意地朝她逼近,尖利的长喙刺穿了她的胸口。
——那个时候,明明是该死掉的吧?
可再睁开眼,身侧便是温暖的身体,她伸手抚摸,触到的是带着丝绸般光泽的黑毛。巨大的黑狗舔着她的脸将她唤醒,它的腹侧是深浅不一的伤口。
跟阿爹腹侧的旧伤痕是一样的伤口。
跟用小球的声音信誓旦旦地说要保护她的小狗是一样的黑狗。
“阿爹,那是不是你?”
宋紫檀等着答案,她牙关紧咬,全身都在发抖。宋远山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
“从今往后,不能再叫我阿爹了,小主人。”
宋远山原本姓盘,是盘瓠之国的贵族。
盘瓠国在西南的深山当中,是高辛帝的公主和天降鳞狗所生的后裔,国中子民皆为犬头人身,而贵族则能完全化为人身,只在需要时,重回犬形。十多年前,老盘瓠王去世,贵族们为争夺王位开始了混战,盘远山不愿参与其中,便带着几十名追随者远离西南,进入了中原。
谁知道即便如此,也未曾远离争斗,他与追随者一离开盘瓠国的范围,便发现自己中了诅咒——只能维持犬形,无法重新现出人形。
“我带着子民,一路颠沛流离,经历过饥荒、洪水,与野狗群混战,等到达无夏城,我身边剩下的人,不到来时的三分之一。”
但宋家收留了他们。也不多,只是府内众人平日里剩下来的一碗饭,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屋檐,一声略带亲昵的呼唤,一只挠在头顶的手,仅此而已。却是雪中的炭。
“自那时起我便暗中下了决心,此番恩情,将来必定要有回报的一日。”
姑获鸟的袭击,几乎毁掉整个宋家,机缘巧合的是,朱成碧为了驱散姑获鸟而制作的百家饭,也去掉了盘远山和盘瓠国民们身上的诅咒。他们终于可以自由地化出人形,可宋家人均已死去,只有一个孤女活了下来。
“多年来看护不周,还请小主人原谅。此处已经不再安全,我已经安排好车队,立刻送你回无夏,在朱掌柜的天香楼中,可暂避一时……”
这信息量委实不小,宋紫檀的脑中一阵接着一阵地发蒙,她刚发现,自家阿爹和弟弟都有可能是黑狗,接着就被告知,阿爹其实不是阿爹,弟弟也很有可能不是弟弟。
对了,小球被姑获鸟啄中了!
“小球……小球呢?”她立刻翻身起来,发现昏迷不醒的幼犬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上,她过去将它抱起来,焐在怀里,“阿爹,我看到萤火,从小球身体里飞出来,那是什么?”
宋远山叹了口气:“那是他的魂魄。姑获鸟天生畏惧黑狗,但我们若是被它啄中,也一样会受伤。魂魄被击散,如果不能在三日内重新聚拢,就会一直这样睡过去,直到死去。”
阿爹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冰冷过?
“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却护主不力,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咎由自取。”
“三天……对的,阿爹,我们还有时间,你得想想办法……”
“来不及了,姑获鸟随时可能再回,车队已经准备好,我们明早天一亮就出发。”
“那小球怎么办?”
“时候不早了,小主人,还请早点休息。这次我会亲自守在外面,不会让姑获鸟再惊扰到你。”
宋远山朝她僵硬地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宋紫檀独自环抱着双臂,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果然不是阿爹的亲生女儿,难怪她跟阿爹一点都不像。可这个并不是亲爹的阿爹,现在却要放任亲生的宋小球去死。这么些年来,她一直怀疑,一直在暗地里嫉妒小球。如今却恨不得能一口咬死自己。
昏迷的幼犬还在她怀里,它那么冷,沉甸甸的,就好像一块冰。
她焐了半天,却怎么也焐不热。
宋紫檀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掉在幼犬身上。
就在此刻,她的胸口重新出现了光芒。虽然微弱,却随着她的心跳,一次一次地波动着。
“常公子,你之前曾说过,百家饭制作好之后,可以驱散邪祟,赶走姑获鸟。那,那些被姑获鸟所伤、魂飞魄散的人呢,百家饭是否也能唤回他们的魂魄?”
宋紫檀趁着天黑,瞒过守在门口的阿爹又一次偷偷溜了出来。眼下她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只软趴趴的黑色幼犬,面色不善。
常青看了看朱成碧,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点头。
“可以。”他颇有些迟疑,“但如今的百家饭仍是不成,还缺一样……”
“一样什么?”宋紫檀轮流看着他们两个,“你之前问我要的东西是什么?那姑获鸟对我穷追不舍,害得小球被击散了魂魄,它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胸口不住起伏,是气急败坏的样子,却有丝丝光泽在泄漏出来,一时明亮,一时又暗淡下去。
常青望了一阵,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仍是不成。”他最终说,“眼看时机未到,宋家姑娘,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去问令尊……”
“我爹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盘瓠国的事,他不是我亲爹,连小球也是只黑狗,我们全村都是黑狗村的事情!”
宋紫檀到了此刻,才开始慢慢反应过来。难怪全村的人,从老人到小孩,都那么喜欢她,总是想要送礼物给她,其最终的原因,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的人类小孩!
那种对人类天生的喜爱,对人类小孩天生的照顾之情,对他们来说,是根植在血脉当中的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着你了。你怀中这只便是小球吧?它眼下这个样子,你必定心急,但定魂碗不出,百家饭无法成功,你着急也没有用……”
“定魂碗?那是什么?”
常青被噎了一下:“你不是说你爹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
“谁让你之前套我话?”宋紫檀面有得色,“快说,定魂碗是何物?”
“啊,那是小僧多年来,梦寐以求之物。”忽然在头顶响起带笑的话语,忽远忽近,不知来源。
是那云游僧!
宋紫檀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叫常青往怀中一拽。他从袖中滑出笔来,另一只手将她的后脑捂在自己怀里。她紧闭着眼,抱着小球,耳畔只听得风声大作,一时是野兽咆哮、振翅之声,一时又是群犬狂吠、树叶应声摩擦之声,犹如狂风暴雨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地歇了。
她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抱着她的那只袖子渐渐地湿了,力道却依然未减。
“好小子,倒是将她护得紧,只可惜,这次你护错了对象,我本来就不是冲她而来的。”
宋紫檀贴着常青的胸口,能听到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挣扎着扭头,便见一只姑获鸟悬在头顶,利爪之间抓着的,却是朱成碧。
她那双金眼悬在半空,遥遥望着他们,接着毫无紧张感地打了个呵欠。
“定魂碗不能强行取出,否则必定会碎裂,只能等着这丫头心甘情愿地献出来——我且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天亮之前,用定魂碗来换这只饕餮。”
云游僧的声音渐渐远去,姑获鸟伸展翅膀,连同朱成碧一起,融入了黑暗当中。
常青将宋紫檀一松。他持笔的那只手微微下垂,蜿蜒的血迹沿着手腕一路滴落下来。宋紫檀想碰,却叫他微微偏转身体,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定魂碗为何还不出?”
宋紫檀听他的语气,似乎对她有埋怨之意,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
“定魂碗不能出!”
他们周围,犹如被无数利刃刮过,一片狼藉。只有那只煮着百家饭的鼎尚且完好。一只水牛般大小的黑狗踩着满地的碎片走了过来,拳头大小的黑眼望着她。
“小主人,你得答应我,不能出定魂碗。你曾被姑获鸟伤及魂魄,那碗在你胸口,是稳定魂魄所用,若是取出,你不出一时三刻,必死无疑。”
黑狗朝她靠得更近了些,轻嗅着她的脸。
猛兽如此温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嗅着朵蔷薇。
“紫檀,女儿……”她阿爹的声音在叹息,“你是宋家最后的血脉。离开这里,忘记我们,重新寻找你自己的生活。这样,至少吠日一村,不曾白死。”
宋紫檀的手臂上滚过了寒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
黑狗闭上了眼睛。
无数晶莹的亮点从他黑色的皮毛底下飞了出来。
“阿爹——”
窗外,躺着更多的黑狗。几乎是每走一步,都有黑狗,倒在通往这里的路上。为了阻挡由白泽所召唤而来的姑获鸟群,不让它们接近宋紫檀,吠日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昏黄的萤火从他们体内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
宋紫檀冲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望见它们消散的那一刻。
七年前,无夏城中的古董商宋家,得了一只据说是从唐朝国师段清棠墓中流出来的玉碗。这碗虽说算是文物,却也没有价值连城,宋紫檀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予以重视,直到天香楼的朱成碧破天荒地登门拜访,请他借此碗一用,她好制作百家饭。
宋父这才知道,玉碗是用定魂玉制成的,有安定魂魄之效。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白泽竟然也想要这只碗。
紫檀的父母都因此丧生,年幼的她也同样受到了袭击。被姑获鸟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如果不是赶来的宋远山用定魂碗固定了她的魂魄的话,她是真的应该死去的。
“你身体一直孱弱,便是因为魂魄不稳。”
常青潦草地解释着。他一直低着头,尝试着重新操纵那支笔,可他手腕颤抖不止,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扶住,才能勉强固定。
“大家全都……”宋紫檀抱着她爹的脖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全都是因为我……”
你又有什么可以献出来的吗?常青曾这样问过。
她的家人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从来都不曾知晓,只觉得烦恼,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心中犹如火烧,身体却冰凉,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波一波地鼓动,重又放起光芒来。
常青猛地回头,可那光芒最终还是消退下去:“罢了。你还是走吧。”
“总有办法的,常青公子,你有生花妙笔,神通广大,你一定会有办法救回朱掌柜的,还有我爹,还有小球——”
她一提朱成碧,常青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腕上的血已经流向了笔尖,竟然开始被那支笔吞吃进去。
整个笔尖都开始变得血红。
“没错,我得将她找回来。谁叫我欠她的银子太多?不过,吠日村的人就未必了,你还是听你爹的,赶紧离开吧。不过是一群缠人的狗罢了,也值得你拿命去赌?”
宋紫檀全身的血都汹涌起来:“你说什么?”
“那定魂碗,一旦进入血肉,就必须要拥有者心甘情愿,方能自动浮现。他们为你献出了一百把白米,献出了祝福,成了这百家饭,如今,甚至为你献出了魂魄。”
常青冷笑:“可定魂碗至今毫无动静——可见你当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说不定此刻你心中,正在暗自庆幸,终于解脱枷锁,重获自由呢!”
“你胡说!”宋紫檀握紧了拳头,“谁允许你说他们是狗!他们才不是狗!”
她想起村里的孩子,被大人推搡着上来,朝她怀里塞来的鸡蛋和花朵;想着老得没有一颗牙的老奶奶,只要一看见她,就会露出空荡荡的牙床笑起来。还有阿爹,小时候她学写“犬”字,总是忘记最后那一点,是阿爹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然后是小球,总喜欢吊在她腿上,害她一步都走不动……
人总是要到无一所有之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曾经拥有过一切。
“那是我爹,是我弟弟,是我的老师、阿伯、姨娘,是我奶奶——你怎么敢这么说他们!”
她胸口一阵剧痛,但也让愤怒给生生盖过。那痛楚在她血肉之中逐渐浇筑、成形,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自那光芒深处,有一物缓慢成形,逐渐浮现出来。常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住——是一只通体洁白、光华流动的玉碗。
“如今,这百家饭才算是真的要成了。”他弯着眼睛,朝她微笑,“宋家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你方才是在激我?”
“谁让你套我的话?这下算是扯平了。”
宋紫檀行走在深夜的山林之中。
她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黑暗。她双手捧着只散发着光芒的玉碗,它犹如火炬,温暖着她,里面一粒粒晶莹的白米,饱满欲滴,就跟用玉石雕刻成的一般。
望着它,便觉得平安喜乐。连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也可以忽略不计。
她最终止步之处,便是当初带小球看“银吼”的地方。这里能俯瞰整个山坡,也是能看到最多萤火之处。
按照常青教她的方法,她凝神静气,接着将晶莹的米粒抓在手中,弹向半空,同时唤着吠日村村民的名字:“吴家阿伯、李家阿娘、岑夫子,回来吧。”
树叶之间,青石之下,开始有点点的亮光,朝她汇聚过来。但山林间风声更响了,阴影汇聚成了无数翅膀,高高升起,带着九只头,朝她扑下来——而她不闪不避,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阴影在碰到她之前,就被那只玉碗的光给逼退了。
这是一百个家人给她的祝福,一百次的心甘情愿,一百次的付出。
庇护在身,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常青站在一座吊桥的一头。
这吊桥眼看是年久失修,桥板都是破破烂烂的,吊绳上也生满了青苔。
吊桥的另一头,站着戴斗笠的云游僧。
不说话的时候,他俩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定魂碗终于出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定魂碗虽然出了,却不是为了你。”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话却大相径庭。
“你让那小丫头带着碗去招魂,自己到这里来,以为能拦住我。”
“若不是掌柜的沿途留下记号,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你。”
云游僧点着头:“好学生,可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呢?让我猜猜,此刻你的袖子里藏着的,不会正是我四千年前画给黄帝的精怪图吧?”
“赵三哥、阿六、郝奶奶,回来吧!”
宋紫檀的眼中,开始涌出了泪水。因为她看到,那些聚拢过来的萤火,开始拼凑出形状——一只接一只的狗,将她围在中央,节奏一致地摇着尾巴。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赶紧抓了碗里的百家饭,一口一口地喂给它们。米粒被无形的舌头舔走了,消失在虚空当中。
隐约有细小的爪子抓她的膝盖。宋紫檀朝下一望:一只萤火组成的幼犬抬起了前爪,巴巴地望着她,跟她讨着米饭。
“小球!你回来了!”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她反复道歉,直到全身发起抖来,站都站不住。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的右臂伤得严重,如今只能用左手作画,要想成形,必须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必须是,暗地里不知道观察了多少次,在心中默默地描画了多少次,直到烂熟于心,闭眼也能画出的事物。
他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白泽的笑声还在回响:“让我猜猜,你会画什么?你能画的每一种妖兽,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穷奇?赤豹?貔貅,还是狰?”
每说一种凶兽的名字,常青的耳畔便多增加一种咆哮声,它们被白泽用自己的血赋予了形体,从他挥洒出来的墨汁当中升腾起来,尖牙利齿一起划破了风,气势汹汹兜头而落,想要将他灭顶。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睁开了眼。
“是么,我这里有你从未见识过之物。”
他虚抬左手,笔尖流淌出鲜红的线条——虚空当中,只是寥寥数笔,却是神形兼备。
金眼的双髻少女重又站在他眼前,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朝他欢喜地笑起来。白泽绘出的猛兽已经袭到她的后脑,却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墙,紧紧地贴在了上面。
那少女回头看了看它们挤成一团的羽毛跟鳞片,叹了一口气:“饿。”她耸了耸肩。
宋紫檀全身颤抖,已经无法站立,只得跪倒在地。
小球紧张起来,伸着舌头想要舔她的眼泪,却发现舔不到,只急得呜呜叫起来。
定魂碗离开身体之后,常青在她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刻,这是你能离开定魂碗坚持的最长时间。能唤回多少人,全看造化。不过,听我一句劝,如果全身发寒,双眼模糊,便放弃吧。”
岂止是双眼模糊,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连手中的玉碗,都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恢复成一个。
要放弃吗?可她还没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还没有唤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但她仍然是将那碗百家饭高高地举过了头。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但却是我拼尽全力,所能点亮的、最亮的灯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晓,请你回来。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阴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间,光芒四射。
金眼的少女张开了嘴。那嘴越张越大,边缘遍布利齿,内里竟然隐约有星光闪烁,犹如一面罩下来的幕布一般,将她跟常青面前的妖兽一裹。
顷刻间,原地便只剩了烟尘。
她打了个嗝,喃喃道:“不好吃。还是饿。”
接着扭过头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这一口几乎撕扯下来半边山壁,顿时激起了山崩,一时间泥流滚滚,石砾飞溅,朝立在吊桥旁边的两人席卷而下。
宋紫檀躺倒在地,正在失去意识。
最后残存的一点触感里,似乎有巨型的野兽,在她耳畔嗅着,舔着她的脸,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她。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她奋力想着,可再也睁不开眼睛。
重新成形的黑犬们围成一圈,朝着圈子内部低着头。那个唤他们的名字,将意识和身体都重新还给他们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可最大的那只黑犬还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着她的脸。
幼小的黑狗在旁边呆呆地坐了一阵,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它也靠了过去,张开嘴。
有一颗细小的“银吼”飞了出来,撞上少女的胸口,“砰”的一声,便熄灭了。
它像是不肯放弃似的,接着张开嘴,吐出了更多萤火般的魂火,朝着少女的胸口汇聚而去。其余的黑狗像是得到了启发,纷纷张开了嘴。
既然萤火是散落的魂魄,那么,如果聚集足够多的萤火,是否能够重新点燃熄灭的魂火?
一百个的祝福,一百朵萤火,渺小的力量,最终汇聚成一朵拳头大小的火焰,在无数双黑眼睛的注视下,落入已经冰冷的少女的身体。
它们等待了很久,久到皮毛上都聚集起了露水。
直到少女终于猛地一颤,重新开始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