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去之后,山林中便亮起了萤火。
它们三三两两地自藏身的树洞、叶下、水间飞起来,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条蜿蜒在林间发着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笼罩在淡蓝的微光之中。
忽然就有一只孩子的手,伸进了飞舞的萤火。萤火虫四散奔逃,这孩子只得了把空气,却也不恼,只站在原地,抬了头,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哇!紫檀姐,你来看啊,这边也有好多银吼(萤火)!”
宋小球还不到七岁,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正处在缺门牙的时期。“萤火”叫他吐出来,生生变成了“银吼”。
他唤了一阵,不见回应,回身朝篝火边跑去。蹲在篝火旁边的宋紫檀环抱了双臂,一对纤细的淡眉拧得紧紧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正在出神。
“阿姐——”
她像是受了一惊,迅速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袖子里:“嘘,别吵!”
男孩子喔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安静得下来,才眨了两回眼就开口:“姐,你说银吼是怎么来的?”
“夫子不是说,是腐烂的草化成的么。”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可爹爹说,人的魂要是散了,也会化成这山间的银吼(萤火)。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变成了银吼(萤火)怎么办……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又喊起来,“啊啊啊,又灰(飞)起来了,好多好多!”
宋紫檀捂住了脸:“你能,闭嘴,哪怕一小会儿,吗?宋小球!”
她等了一阵,周围果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林间的细微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竟是睡着了。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阵宋小球毫无防备的脸,终于还是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拔掉瓶塞之后,带着腥臭的墨水味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那云游僧说,里面装的,是姑获鸟的血。他还说,姑获是一种生有九个头的怪鸟,最喜在夜间出没,将血滴在小儿的衣服上,再回头将这孩子掳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陆上并没有真的姑获鸟,五百年前莲灯和尚镇压黑麒麟时,将姑获族群也一并镇压在莲心塔下了。
这一瓶东西也不是真的姑获鸟之血,只能唤来假的、由他画出的姑获鸟,最多在夜间飞动两下,让阿爹跟村里人手忙脚乱一阵,为了避祸,多半还会将孩子们送出村去。
她瞒着阿爹,以“看银吼(萤火)”的理由将小球带上山来,就是为了能够做成这件事。事到临头,她却犹豫起来。瓶身被她拿在手中,倾了半天,却只是微微抖动。那云游僧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并不会真的伤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谎呢?
“阿姐——”小球喃喃地说,翻动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都蹭在她身上。
这一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银瓶也跟着一晃。瓶中腥臭的液体啪嗒一声,终于还是落在了小球的后颈。身旁的篝火猛地蹿了起来。宋紫檀几乎惊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划破空气的振翅声。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依旧安静,只是所有的萤火都不知去向。宋紫檀环顾四周,打了个寒战。
“自己吓自己。”她拍了拍胸口,开始晃动小球,“起床了,起床了,回家去睡!”
小球还想再睡,揉着眼睛,含糊地应答着,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朝着宋紫檀背后的篝火一指:“阿姐!鸟!好大的鸟!”
越蹿越高的火焰上聚集起了浓烟,一只覆盖着黑羽的鸟头从烟雾之中探了出来,它的脖颈之上,项链一般环绕着另外八只头。
在看到宋小球的那一刻,九只鸟头同时发出了长啸,啸声犹如箭矢,直直地插入了宋紫檀的双耳。她只觉得耳中有热血淌下来,却也顾不得擦。
这瓶姑获鸟的血,不是假的吗?!
她当场看到的,那和尚蘸着瓶中的液体,在地上画了只猫崽。那小东西当场便拥有了生命,却抖动着四条腿儿,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只是想乘乱被送出村去,以避祸的机会去无夏看一看啊!
宋紫檀自篝火中拖了根燃烧的木棍,握在手中,将小球的背一推:“跑!小球你快跑!”
小球让她推了一个趔趄,再爬起来时满脸鼻涕和泪,扑过来就抱她的腿:“阿姐,我不走!”
“宋小球!你到底听不听话!我再也不要你这个弟弟了!”
“我不走!爹说过,我要保负(护)阿姐!”
他总是这样,宋紫檀欲哭无泪。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经先一步爬到了树上,却又要溜下来,朝她伸出一只小手说,阿姐我来拉你。
她一直朝那姑获鸟挥舞着燃烧的木棒,但她的力气实在是不足,很快便双臂无力。怪鸟得了机会,朝两侧伸展了翅膀,眼看是要俯冲下来。
她弯下腰去,紧紧地抱着小球。千钧一发,却有一枚飞箭自山林中射来,正中最大的那只鸟头,瞬间便将鸟的形体撕裂了。
宋紫檀认出了箭尾黑白相间的羽毛,跌坐在地,哭出声来:“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