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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这是……在哪里?

常青略有些迷糊。他只记得陆九色的身体爆炸的那一刻,然后呢?然后他就孤身一人地站立在了一整片起伏的灰蒙蒙的大地上。头顶的天空挤满了墨汁构成的层云,正剧烈地翻滚变幻着。

他望着自己的双手:从边缘开始,这双手正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跟你说了多少次要小心,你为什么总是……唉——”

笔灵在他身后叹道:“你的肉身现在重伤濒死,魂魄虽然在最后一刻被我拉入了笔中,但也保管不了多久。”

常青回头,又见段清棠飘浮在空中,颇为同情地看着自己。

所以……这回是真要死了吧?他望着自己逐渐消散的指尖想,真可惜,再看不到妹妹小梨出嫁了。还有朱成碧,她现在又是孤身一人,就跟五百年前被莲灯和尚抛下时一样。

他不曾忘记,莲灯和尚化塔的晚上,那饕餮以兽形现世,吞了穷奇军数十万众。

如今,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送我回去。”

“为何?”笔灵一愣,“你肉身损毁严重,回去也是白白受苦。”

“我想,再看她一眼。”常青轻声道。

“……不能。”段清棠形态的笔灵不自在地盯着空中。

“为何?我只求最后一眼。”

“总之不能。”笔灵干巴巴地道,“你的肉身现在在一处非常强悍、足以逆转天命的阵法中,不在我所能够到的范围——喂喂?你冷静一点!!”

常青一把拽过了他的脖子,前后摇晃着:“她又搞出什么幺蛾子了!我就知道哪怕一刻不盯着她都不行——赶紧放我回去!”

他晃动的动作大了些,一不小心,整个人都撞向了笔灵的胸口,竟然犹如被什么给吸住一般,穿了过去。

一阵如同掉进了调色盘般的天旋地转之后,周遭完全换了天地,再不是单调的死沉沉的大地,而是繁盛的、望不到边际的杏花林,远处有遥遥的琴声传来,还有女子的歌喉,在唱着一支温柔缠绵的曲子。

段清棠形状的笔灵就站在他身侧,手扶着一株杏花树,专注地看着什么。来自远处林间的灯笼的光,照亮了他一侧的脸,竟然也有几分旖旎。

“你这不是挺会画的吗?”常青道,“这杏花林,这月亮,这宴会,如此眼熟,明明是梦瑶君家——”

他想起来了, 这分明是梦瑶岛上的风光!

可笔灵完全不理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朝着灯笼所照亮之处走去。常青身边的景色也跟着移动起来,而他始终飘浮在笔灵肩膀后侧的地方,终于跟着他一起,看清了之前他所望着的景象:

灯光照耀下,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僧人席地而坐,面前摆满了奇异的瓜果珍肴。在他的左侧,四五位生着透明双翅的蜉蝣小仙女,簇拥着一名容貌俊美、唇红齿白的贵公子,争先恐后地往他的杯子里倒酒。而他的右侧,他的右侧是——

常青的胸口如遭重击。

那成年女子头生双角,金眼灼灼,发间簪着芙蓉,耳上垂着明珠,毫无正形地趴在僧人的膝盖上。那僧人一剥好手中的荔枝,她便张了口过去嗷呜一声吞了,又再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这滋味如何?”

“还好吧。”她漫不经心答道,“不过是一棵一千六百多年的老树,我都吃腻了。没啥新玩意儿吗?”

“这天底下的滋味你都尝得差不多了,哪儿还有新玩意儿?”旁边的贵公子插话道,“不过呢,今天晚上唱着‘看朱成碧颜始红’,还端着酒杯过来的那叫段清棠的家伙,我看阿碧你就没尝过,说不定值得一吃。”

阿碧,阿碧。果然是她,所以那僧人该是莲灯和尚,这是五百年前,梦瑶君的宴会——

笔灵曾说过,每一任他的主人,都留了一段记忆在妙笔生花之内,难道这便是段清棠舍弃的那段回忆?

若果真如此,站在身边的这位也不该是笔灵,应该是记忆中的段清棠本人。

常青刚想到此处,成年的朱成碧便皱了眉道:“人肉不好吃。”

贵公子“噗”的一声喷了一口酒出来。

“这吃嘛,有好多种吃法的。”他挥手赶走了蜉蝣仙女们,眉飞色舞地靠过来,“待我细细说与你听。”

莲灯和尚在后面重重地咳嗽了一阵,接着开口:“阿碧,你如今年岁几何?”

那女子皱眉,开始掰手指:“一、二、三……六千多岁了吧。谁记得清楚?”

“刚才那人过来唱歌,照你往日的性子,早该发作,为何没有赶他走?”

“因为我并没有觉得他讨厌啊?”朱成碧道,“我只是觉得耳根有些发紧,脸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梦瑶君的酒是不是有问题?”

旁边的贵公子已经笑得捧着肚子,遍地打滚,遭到了朱成碧的一个威胁眼神。

“秋子麟!”她低喝道,“汝是不是皮又痒了?”

那贵公子就是秋子麟。常青意识到,是被斩断麒麟角,黑化成黑麒麟之前的秋子麟。这个时候,他跟朱娘依然是可以调笑的同伴,莲灯也还活着。

他们都还在她身边。繁花在月光中浮沉,美酒在杯中荡漾,那些鲜血和杀戮还只是天边的喧嚣,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感觉,在你六千多年的岁月中,之前可曾有过?”莲灯和尚接着问。

朱成碧露出了货真价实的迷惑表情。

莲灯和尚叹了口气:“阿碧,我当初将你带入红尘,便答应过要让你知晓这世间诸多滋味。如今你也尝过不少味道了,可这世间还有一种滋味,你从未尝过。它可置人于死地,也可令人绝境逢生,可教人转眼坠入地狱,也可教人立地成佛。我问你,若从此三生三世梦牵魂绕,念念不舍,你仍可愿识得这滋味?”

“……我并不是常人,不会入轮回。”朱成碧思考着,“我也会从此念念不舍吗?”

“说得也是。你的寿命如此长久,对你来说,念念不忘,未免过于不公。”莲灯点头,“我知道在灵气充沛的仙山上,生得有一种名为忘忧果的果子。白的可消除忧愁,红的能唤回记忆,而唯有黑色的,能洗净你所有关于这种滋味的记忆。如果你尝过之后又觉得后悔,便去寻找这种果子,做成忘忧糕吧——从此便能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犹如再入轮回。”

听到这里,常青终于明白了,为何朱成碧看着凌虚谷主献上的忘忧果时,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她还是收下了三种忘忧果,用她的话来说,有“大用处”。

白色的给他吃了,清洗了记忆,红色的又让他恢复了记忆。

那黑色的呢?

她想要忘记的人,是谁?

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起来,莲灯也好,秋子麟也罢,全都犹如滴落在水面上的颜料一般消融了。

常青先是听到了一阵清幽的笛声,紧接着便望见了新的景象,就跟小萱笔下曾经出现过的画一样:

身着紫鹤衣的段清棠吹着长笛,回身望着,眼神中尽是笑意。在他身侧,靠着一棵重瓣山桃,怀里抱着只酒坛,半醉不醉的,正是成年的朱成碧。

糟糕!不能让她喝太多,否则现了原形发起酒疯来,如何收拾?

这些年来,常青随口念叨她已经成了习惯,此刻完全忘记了这不过是段记忆,张口便要制止——

“你还是少喝点儿吧,一共就只有半杯的量,偏偏又爱找人拼酒。”

笛声停了,紧接着是段清棠的声音。

朱成碧哼了一声,拍着酒坛子道:“最后一夜了,过来陪我喝一杯。”

“你明日一大早就要出发,跟莲灯一起护送通天引去敦煌。”段清棠望着她轻声道,“通天引可沟通尘灵两界,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存心要抢夺,这一路艰险,还是得多加小心——”

“过,过来陪我喝一杯!”

他叹口气,在她身边蹲下,朱娘愣愣地看他,杯子从手中滑落。

“果然是又醉了。”

“汝,汝辈人类寿命短的很呢。”她喃喃自语,“我这一去,说不定就是七十年,七十年后,我又要到哪里去寻汝?”

常青只觉得喉咙中酸涩无比。

他还记得,她曾跟他说过一样的话。那时她也不知在阳澄湖的雾镜中看到了什么,一定要喂他吃下用数十条人命换来的双生菇,又弄坏了他的笔。他那时正在气头上,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吃。

连她问他这句话时,他也只是冷漠地回答她:该相逢时,自然会相逢。

他并没有想过,再次问出这句话时,她已经独自守了五百年的塔。那时她又一次遇到了与段清棠相似的人类——那时的她,是怎样的心情?

眼前的回忆仍在继续:段清棠从怀中取出了一支外表普通的笔,在空中随意一画,便掉落下来一枝开满重瓣山桃的花枝。

“我出生的村子里,种满了这种九九八十一瓣的山桃花,这是我最喜欢的花。等我死的时候,也会让他们找一处开满桃花、碧水环绕的地方把我葬了。这样,到我投胎时,就不会离这种桃花太远。”

他将那花枝放入了朱成碧的怀里。

“你且等着我。来世,我会出生在一个也种满桃花的村庄,我会找到生花妙笔,再去寻你。”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么些年来,她如此爱这种重瓣山桃,如此喜欢在桃花簇拥之下开宴会,原来是这个缘故。

当初他刚上天香楼,她非但没有吃掉他,反而为他做了一份蛋炒饭。他一开始既是惶恐,也觉得奇怪:为何芸芸众生,偏就自己得了她的青睐,另眼相看。后来随着相处的时日渐久,他自己也动了心,便将这疑问暂且抛下了。

直到此刻,这答案才犹如五雷轰顶:五百年来,她一直在等另一个人出现,等来的却是不仅相貌有几分相似,同时也拿着生花妙笔的自己。

那白泽处心积虑,果然下得一盘好棋。无论是自己,还是朱成碧,全都成了他操控的棋子。

只是可怜了这一番痴心恋慕,如今看起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笑话而已。

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前的两人均已停止了动作,互相凝望着,犹如一幅美好的画卷。常青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朱成碧的脸,可在他的指尖能够碰到她之前,整幅画便一点一点地碎裂成了晶莹的粉末,在他的脚底下,堆积成了沙砾。

更多的沙砾铺展开来,一直绵延到了天边。

现在,只剩他独自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沙漠当中,身侧是狂风呼啸而过。

他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可是从手掌到手臂都已经开始消散。离开了肉体的魂魄,本来就无法长久存在。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吧。

出人意料的是,常青却异常平静。

他甚至盘膝在沙漠中坐了下来,闭目等待着。

“……你不想再见她了吗?”笔灵悬在他身后问。

“不必了。她等的人,本来就不是我。如今那个人终于回来了,虽然晚到了五百年,但是……我也该放手了。”

真奇怪呢,就算是魂魄的状态,他的心依然在感到疼痛。

“若我告诉你,当年,是段清棠自己舍弃了这段回忆呢?若我告诉你,段清棠从那之后,便开始大肆捕杀神州大陆上的妖兽,还逼得秋子麟黑化,莲灯和尚不得不化塔镇压呢?”

常青睁开了眼睛。

笔灵朝他俯冲了过来,试着将他的魂魄重新聚拢。可常青的形体仍在消散,速度甚至还加快了。

“我还要告诉你,就在你被困在笔里这会儿,那饕餮跟白泽做了了不得的交易——”

从常青已经残缺不全的身体中,飞出了无数晶莹细小的光团,犹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轻吻着他的脸。

那些光团嗡嗡作响,一个接一个用少女的声音在他耳边念着:

“你不是说,人间的情侣也常常趁着这个夜晚相会?”

“那卤梅水明明是给你的,那些河工算什么,岂不是糟蹋我辛苦收集来的月桂?”

“若能有你相伴,这人世,却也没有那么苦吧。”

恍惚间,他再一次望见了饕餮将军。她注视着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她甚至将整个身体都朝他倾了过来,急切地等着他的回答,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生死,都取决于他是否肯点头——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吗?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那是他的愿望。

那一刻,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他。不是段清棠,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曾经带他升上天河看喜鹊搭桥,为他采集月桂,制作卤梅水。在沙漠寒冷的夜晚,她温热的心脏,曾经跟他的心,以同样的节拍跳动过。

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

他怎么能忘记,怎么能怀疑——

“请你,送我回去吧。”消散到只剩下一半面孔的常青轻声道,“我想,再看她一眼。”

哪怕是最后一眼也好,哪怕是死在她的身边——这样前所未有的心情,在他胸膛中燃烧着,犹如炽烈的火焰。

想要现在就看到她,想要现在就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到自己的魂魄重新又一点点聚拢起来,感到身体愈发沉重,像是在朝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坠落,紧接着,是一睁眼时刺目的光明。

有人正躺在他的臂弯中。他朝下看,望见朱成碧半眯着的金眼,眉间的桃花鲜红犹如血迹。

她的嘴角也有着血迹,却绽开着一丝微笑。

有一样东西,在他的手掌当中温热地规律搏动着,一下,一下。

在他重新回到身体的那一刻,白泽刚刚将它抓在手里,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扯离她的胸口。 那是她的心脏。 JpAs55Ygnj0tw2hwVkNQB7ItCZDjrktVE/nbmTBRa00x8Mp/PzXZthSVbI9AM+1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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