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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朱成碧身边随侍多年,常青其实很少见到她以饕餮将军的形态出现。

他更习惯于她梳着双髻,眉间点着朵桃花,赤着双脚,靠在榻上打呵欠的样子。那时,娇俏的少女犹如一只慵懒的猫咪,简直能给人造成“谁都可以上去顺两把毛”的假象。饕餮将军则是另外一回事情。几乎每次见她出现,无夏城都处于危难当中,面容姣好的女将军总是一脸冷峻,金眼灼灼,头顶的红缨犹如燃烧着的明亮火焰。

她是如此强悍,如此美丽蓬勃,让人转移不开眼睛。

也因此,他从未想过她竟然受了伤,披散了长发,胸口上缠绕着层层白布,竟是前所未有的脆弱。

他让这场面吓了一跳,满心的愤懑和疑惑也跟着一起跳了跳。

这么一迟疑,饕餮将军立刻收拢了衣袖,将胸口藏了起来,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来做什么?”她问。

常青没有立刻回答。他正盯着旁边饕餮形状的香炉,那香炉有一双祖母绿的眼睛,也正在回望他。

“不是芙蓉香。”他喃喃自语。是另一种,专门用于麻醉和镇痛用的香,但他此刻忽然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这几日来,朱成碧的袖间都是这种新的香味,他只道她是兴致一起,想要改换风格。却根本没有想过,那是为了能忍住伤痛,在他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这又是何时受的伤?”

他原本准备好的质问,终究还是抵不过对她的关心。可她只是冷淡地应道:“不关你的事。”

常青只觉得两耳之间“嗡”的一声,不由得将手中的水晶匣子越捏越紧。这家伙从来都是这样,什么都不肯告诉他,自作主张地安排好一切,然后肆无忌惮地一意孤行!连消除他的记忆这么大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是吗?那这匣子里的白色忘忧糕去了何处?这总关我的事情了吧?”

“原来如此。”一旁的鼠王点了点头。他之前都跪坐在朱成碧身边,此刻也站起身来。“你给美人服了忘忧糕。难怪你会收下谷主的忘忧果,原来是早有打算——”

“那忘忧果是少有的奇珍。”朱成碧喃喃自语,“我第一眼看到,便知道总有一日能派上用场。”

“为何要让我忘记凌虚谷的妖兽们?你还让我忘记了什么?”

像是有烈火在脑中烧过,而他透过烈火看到了新的景象:被闪电刷得雪白的天空之下矗立着的佛塔,塔身的飞檐上游动着的蛇尾,还有汹涌卷曲的雪白头发,铺天盖地,遮盖了整个视野。

常青猛地捂住了额头——他被白泽附身后发生了什么?

“那群白眼狼?”朱成碧满不在乎,“明明是你救了他们,他们却得寸进尺,恩将仇报。我不明白,你还要记得他们做什么?这忘忧糕,本来就是拿来消除忧愁用的。服了它,你便从此高枕无忧,世上的一切烦心事,都不用再挂念了。”

她望着他,专注而温柔,眼光明媚,犹如藏着十里春光。

就好像他是这世上最美味之物,除了他之外,剩下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你不是想去扬州吃富春包子,去岭南吃煲仔饭吗?我带你去,我带你走遍神州,我们去看塞北的雪原,去看东海的仙山——你什么都不需要记得,只需要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在心中勾画过多少次这样的景象:大雪落满山谷,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等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却再无纷争侵扰,直到用尽他所能陪伴她的,短短的这一生。

他原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说出口时,也不过是当个玩笑罢了。

可她真真切切地将它摆在了他的面前,甚至自顾自地,已经采取了行动。

只要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将凌虚谷的妖兽们忘得一干二净——

身后有什么人,一直在锲而不舍,拽着他的袖子。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那个头顶有着银白色犀牛角的孩子。

在他被忘忧糕切割得七零八碎的记忆中,他还是记得他叫作小萱。

怎么能忘得掉呢,怎么能真的就闭目塞听,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许下过的誓言?

“你还是不明白…… ”他缓缓摇头,“就算有数千年的寿命,可你还是不懂。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所有过去的一切汇聚而成的我。我们人类的生命本来就转瞬即逝,如果再擅自抹杀自己的过去,等于是杀死了一部分的自己。”

朱成碧往回退了退。

“所以你还是要选择想起来,即使那是痛苦不堪的回忆?”

“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

他们久久对视,直到朱成碧挪开了眼睛。

“我明白了,你终究还是选择了他们。”

可我真正想要选择的是你。

常青死死地咬住了这句话,生怕它会自己冒出来。

“那匣中的红色忘忧糕便能让人恢复记忆,你咬一口吧。”

说完这句话,饕餮将军便起了身,拿起了一侧的长刀,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红色忘忧糕一直安静地躺在水晶匣中,质地温润,像是用玛瑙制成的。

鼠王头戴黄金质地的冠冕,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眼神复杂。

“她到底是因何而受的伤?”常青追问,“我在外面看见受损的金刚,尽是被大型妖兽撕咬的痕迹——无夏城哪里来的大型妖兽?除非……”

鼠王点点头,冠冕上的琉璃珠一阵晃动。

“没错,正是凌虚谷中的那群妖兽。连续几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围攻莲心塔,要她交出佛珠。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来的帮助,原本一个个病得半死不活,一到了晚上,就立刻膨胀了形体,连平日里温顺的,也变得嗜杀好斗起来。”

“……可我不信,事情只是这么简单。仅仅靠几个发了疯的妖兽,便能让她受伤?”

鼠王盯着他看了一阵。

“不错,这世上能伤她至此的人,总共也就那么几个。”

常青的心停跳了一拍,紧接着疯狂地跳动起来。

“你若真要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便咬一口这红色忘忧糕吧。”

小萱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这孩子虽不曾开过口,可眼神一直都系在常青身上,看着他取出了桃花形状的忘忧糕,将它放在唇边。在他白皙的指尖,它犹如凝固的鲜血。

“没关系的。”常青察觉到他的注视,抬手安慰式的摸了摸那银白色的犀角,接着便一口咬了下去。

糯米的香甜之中,是淡淡的桃花清香,还有一种很难辨识的味道。他一点点地辨别着,刚想开口对鼠王说点什么,便有洪流般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喷涌而出,让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痛苦地呻吟着。

那个曾经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的男声再一次自心底浮现出来。没错,他现在想起来了,自从饮下麒麟血之后,白泽的声音便从未消失,自己又是怎样苦心遮掩,一次又一次地将白泽眼纹从额上生生地抹下去。

一瞬间,他再度站在云船之上,用指尖的血画出救生用的虹桥。下一个瞬间,他却站在了雨幕当中,满心满意都想着那个在桃花枝下跟朱成碧遥遥相望的道人,心中一片寒凉。

“等等!”他抓住了鼠王的肩膀,“那个道人!我在被附身的晚上见过,就在莲心塔上!他现在长着蛇尾,我怎么能忘记呢——必须得提醒她!段清棠——”

段清棠又回来了。

明明已经死去数百年,死前还魂飞魄散,可他竟然又复活了。

谁让他复活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莲心塔?

他死死地抓住鼠王,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翻腾,一个接一个地噎在喉咙,可他一个也吐不出来。

眼前的景象正在发生新的变化:越来越多的雨丝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头顶是从中间裂开的屋顶,露出夜空中层层翻滚中的黑云,细小的闪电游龙一般在其中蜿蜒。

这是他被白泽占据了身体的那个晚上。这是他所遗忘的记忆。

耳畔尽是妖兽们的呻吟,而被他抓在手里的,再不是鼠王。满头的白发披散下来,挡住了他的脸,而他自发间望见的,是朱成碧的金眼。少女的颈项被他死死捏住,嘴唇已经有些发紫。

脖颈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她的长刀已经在他的咽喉之上,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不过是个跟段清棠有几分相似的人类,你便痴迷至此。”

不,不,这不是他要说的话!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刚从笔灵那里得到自由,可身躯已经完全被白泽占据。

他虽尽力争斗,但一时无法获胜。便听见白泽用自己的声音说着:“我当初选了他,又教会他用生花妙笔,为的就是今天!到如今,我占了他的身体,你便杀不了我,否则就是杀他;若我不占他的身体,你也一样杀不了我,否则他就会是新的白泽!”

不,不!

他将全副的心力都集中在手上,一点一点地夺回控制权,重新松开了手指。

朱成碧挣脱出来,朝后退了一步,长刀掉落在他俩之间。

“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这叛徒的心脏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那时,他是亲口说出了这样残忍的话吧?他亲眼看见朱成碧眼中聚集起来的一点泪光——那泪水犹如火焰,点燃了他的胸口。有一瞬,他甚至靠着这愤怒的火焰暂时地夺回了右手的控制权——

“我都想起来了,难怪她要消除我的记忆。”

常青跪在原地,将头抵在鼠王肩上,低低地说。

美人在怀,鼠王全身都僵了,一动也不敢动。

“我捡起了她的冰牙刀,刺穿了自己的左手,以为这样白泽就能退却。可是——”

她曾问过他,即使是再痛苦的回忆,是否也要记得。

而他现在想起来了,她的血是如何沿着刀身流淌下来,滴落在他持刀的手上。

那触感,足以令人终生难忘。 UKuaJGBgM1pAxvoNyIKuoPbOOgr3Q9H79ap4srNiGreHiyVVAHR4siMIgdjWw0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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