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有道人紫帔青裹,着元始宝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细雨之中。
细雨纷飞,却没有一滴沾染他的衣袖,他就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依然和整个世界都毫无关联。
“常公子?”陆九色远远地问。
那人没有答话,只是继续向前。天色阴暗,只有陆九色的煎饼摊上的炉膛中还有明亮的一团火,照亮了这人的脸。
不,不是常青。
虽然有七八分的相似,但这人除了俊朗,更有凌厉如刀的气势,微微上挑的剑眉下面,是睥睨天下的一双眼。
“养得不错。”他朝陆九色身边的背筐抬了抬下巴,“平日里吃的都是些什么?”
陆九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此人问的是那一对儿小鹿蜀。
“也没有什么。”陆九色含糊回应,“不过是些麦草之类。”
“麦草……”那道人点点头,俯下身,朝筐中的小鹿蜀伸出手去,“这一口麦草,若是给了奶牛,还能换得一口奶,能养活一名失母的人类婴儿——用来养这样两个东西,能换得什么?”
他的眼瞳瞬间收缩,竖立犹如蛇瞳。
“这样小,勉强能凑一顶鹿蜀纹的皮帽子吧!”
天地间所有的雨点,都在同一个瞬间静止了。
名叫陆九色的中年男人已经消失,出现在原地的是一只白首虎纹的异兽,火焰般通红的鬃毛在空中飞扬,碗口大小的蹄子已经高高抬起,眼看就要朝着那道人的后脑落下去——
鹿蜀是食草的,性情温顺的兽。
但这并不意味着,为了保护幼兽,做父亲的不会发狂。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陆九色的脑中爆炸开来一团愤怒的白光,覆盖过所有应有的谨慎和理智,只想着要踹死眼前的入侵者。
然而他很快重新感到坠落在头顶的雨点,嗅到浓烈的血腥。有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身侧滚落。成年鹿蜀圆睁着眼,朝下望去,正撞上那道人充满嘲讽的双眼。
那人慢条斯理,将刺入鹿蜀腹部之物抽了出来——是根两尺来长、通体澄黄生光的长笛。
“啧,竟然弄脏了我的绿桐。”
道人随意地甩了甩手中的笛子,将温热的血溅到了小鹿蜀的身上,它们在背筐中惊慌地挤成一团,发出了呜咽。
在他身后,成年鹿蜀跪倒在地。剧痛让他双目赤红,但他仍有最后的力气,咬住了道人一只袖子,死死不放。
“我们……做错了什么?……”
明明,只想要一口麦草而已,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道人答道,“只是这尘世,是我们人类的天下,不是你们妖兽该来的地方。”
他的一侧脸颊上,正有细小的蛇鳞一阵阵滚过。
“不过,算你运气好,我今日不但不会杀你,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陆九色已经开始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杯,杯中浅浅一层液体,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只觉得喉头发紧,口渴得厉害。
“用定魂玉杯盛的琼华梦。”那人点了点头,“虽然只剩了这么一点,对你来说,也该是足够了。”
陆九色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雨地里,旁边的炉火都已经熄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他抹了一把脸,心疼地检查着蹭满泥水的衣裳。幸好老婆不在这里,否则她念叨起来,必定又是没完没了。他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想了半天,才想起有个长得很像常公子的古怪道人来过……似乎还对他做了些什么?
他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自己,并没发现任何异样。除了喉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甜味,犹如荔枝酿成的酒。难道那道人给他灌下了什么?
陆九色咽了口唾沫。他还挺喜欢这味道的,它让他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从地上飞起来。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他甩了甩头,朝一旁的背筐伸出手去。
“来,别睡了,咱们回家——”
两只小鹿蜀头顶着头,安静地沉睡着。稚嫩的小身体微微颤抖,摸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凌虚谷的妖兽们几乎从未患过病。
仙山周围灵气充沛,草木茂盛,连花果都莹莹生光。他们长年浸润其中,就算偶有微恙,也只需要再沐灵气,便能恢复。
可如今,灵脉已枯,唯一能让它们重回灵界的通天引,又被镇压在了莲心塔之下。
骤然失去了灵脉滋养,又不适应尘世的食物,进入无夏城短短十几日,倒有几十只妖兽病倒,全都送到了寒潭寺。谷主因此焦头烂额,连胡子都揪断了不知道多少根。
幸好他本身是只千年人参,揪下来的胡子全都是参须,全都让患病的妖兽嚼来吃了,勉强能吊着性命。
“这样下去不行。”
一只蛟龙抬起头来,朝谷主道。它原本奄奄一息地盘在柱子上,这一抬头,脖颈上的鳞片纷纷掉落,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
“谷主,可否再与那朱……再与她交涉一番?我们并无意抢夺灵脉,只求能与她分享一二,救得性命即可。”
凌虚谷谷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默默摇头。
“这些天来,我与她交涉得可还少了?几乎是每日都上一趟天香楼,可她说——”
“砰”的一声,是房门狠狠地磕在了墙上。陆九色裹着一身的雨气撞了进来,惊惶失措,怀中抱着一对瘫软的小鹿蜀。
“谷主,我家孩儿,你来看看我家孩儿!”
被打断的谷主缓缓转过头去,望着他。
陆九色这才觉得不对劲。
小小的一间僧房内,挤满了他认得的谷中妖兽。可它们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简直都要不敢相认了。原本遨游天际的游龙,此刻鳞片脱落,皮肤裸露。身躯庞大的熊罴,瘦得只剩下一副包裹着骨架子的熊皮。角落里不断地传来扑腾着翅膀的声音,是一只全身抽搐的仙鹤,还在徒劳地尝试着飞起。
难怪谷主望着他的眼神如此宁静,底下是深深的绝望。
谷主继续道:“那朱成碧说,我们的死活,与她无关。那莲心塔中的灵脉,乃她独享,我们休想靠近一步。”
他将手放在陆九色怀中小兽的身上,又摇了摇头。
“你的孩儿们,恐怕只有等死一条路了。”
“为什么?”他不敢置信地追问,“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只是想活……”
他拥紧了怀中幼小的身体,那一对儿小心脏因为高热,在他掌心急速地跳动着。
失去了家园,忍受着尘世的喧嚣,伪装成普通人类,委曲求全地想要活下去。可即使是如此,也还是不够吗?
他可怜的孩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苦楚?
雪白的光再一次在陆九色的脑中爆裂开来。
待那光消退后,成年鹿蜀甩动着赤红的鬃毛,喷着鼻息,站在原地。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甚至能舔到口中新生出来的犬牙。
仿佛是被他所激励,那只盘在柱上的蛟龙也昂起了身躯,抖了一抖,竟有锐利如刀的鳞片刺穿了皮肤生长出来。旁边趴着的熊罴竟也膨胀出了崭新的肌肉,露出半尺长的雪白利齿,一边滴落着唾液,一边低沉地咆哮着。
真奇怪,陆九色隐隐疑惑,它们病得如此之重,忽然之间哪里来的力量?他又朝空中嗅了嗅:果然,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荔枝味的酒香。
原来如此,它们也遇到过那古怪道人,饮了那白玉杯里的液体。那东西可真带劲啊,不仅给了他新生的犬齿,还给了他对鲜血的渴望。他温顺的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般愤怒,只想立刻便冲出去,将遇到的一切统统撕裂。
即使要面对的是那只令人畏惧不已的饕餮——
“就算是上古凶兽,也未免太过分了!”
“上莲心塔!上莲心塔!将灵脉抢过来!”
“横竖不过是一死!”
忽有一阵狂风自敞开的门口席卷而来,裹着冰冷的雨滴,砸了激动不已的妖兽们一身。陆九色朝门口望去,一瞬间,有细小的闪电蜿蜒划过天空,照亮站在那里的人。
他满头黑发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脸侧,一手护着怀里的小萱,一手下垂,握着那支唤出狂风的生花妙笔。
正是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