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王面前摆放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盏。
盏内汤色全然透明,散发着温煦的鲜香,盏的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只少女的小手,犹如一朵被摘下来,又被浸泡在汤内的盛开着的栀子花。
“那饕餮说,这汤底,是她层层过滤,共有三十道工序,确保没有一点杂质,却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来的精华,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说,“这只手连骨头都一并酥烂了,却依旧保持形体不散,待会儿是必须连骨带肉,全部吃掉的。”
若换了旁人,如此骇人场景,只怕是要当场吐出来。琅琊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举起筷子来,点了点头:“她倒是费心。”
这一道长生肴他吃得慢条斯理,果真连着骨头都嚼烂了咽了下去,最后还端起盏来,将全部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待他放下盏来,两侧额角都是薄薄一层细汗,只是闭目不语。
“如何?”檀先生紧张地问。
琅琊王没有答话,凹下去的面颊,眼看着一点点地丰满起来。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着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头上的玉冠,散了满头黑发下来——
“可还有一丝银丝?”
他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在室内尝试着走了两步,哪里还有病重的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面上肌肤丰盈,莹莹生光。
“恭喜王爷!”
琅琊王尚未来得及大笑出声,耳边便传来一阵遥远的爆炸声。他跟檀先生站到窗边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随着滚滚烟尘,只消一会儿,便朝四面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人声喧哗,竟然连王府内也充满惊惶的喊声。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哭着:“王爷,寒潭寺跟四璟园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乱窜,还学人行走,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麒麟王就要回来了——王爷,王爷,这里住不得了!”
“没错,那混世魔王将要再临。你们还是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门外没了动静,转头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开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并非属下所为!”
“罢了。那朱雀鬼胎本来就易爆,提前开便提前开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莲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着哭了一阵的门轰然炸裂。撕碎了门扉,冲进室内,蔓延开来的,竟是些气势汹汹的黏稠阴影,还夹杂着咆哮声:“言而无信!”
檀先生挡在了琅琊王身前,将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举了起来。那饕餮是他亲手一点点削制而成的,已经失了一只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黄金质地的项圈闪闪发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扭。
那阴影犹如海潮,本来已经快要扑到他们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从阴影中滚了出来,捂着脖子还在咳嗽:“不是说好,不伤无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后者将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本王只说把你家账房还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会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只优美修长的手按着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却将整个下半身朝一侧用力翻转着。就好像有同样的无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压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被翻转成诡异的角度。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琅琊王语调闲适,犹如在话家常。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松懈,只听得手中的傀儡咯吱作响:“每一次,本王自鬼门关上熬过来,都会平白生出些恶意,总想着要找一个旁人,也叫她尝尝我尝过的苦楚。”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围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从口中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但求同死。”
她打了一个寒战。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是的,焰儿,是这个,你想起来了?”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站在后方的檀先生略微皱了皱眉头。这十二只铁甲傀儡是他的新作,从盔甲到手中所持重剑,均是玄铁所制,他留到最后,原是准备护送琅琊王到莲心塔这一路上,以备不时之需的。谁想到他们一进莲心塔,就发现这胆大包天的徐秀才盘腿坐在莲灯和尚的石像之下,自称已经等候多时。这岂不正是天赐良机,正好用这自王府地牢逃走的嫌犯的血,来给他的铁甲傀儡开刃么?
他驱动了头三具傀儡,它们迈开脚步,铁甲撞击作响,将徐秀才团团围住,却在最后一刻停止了动作,任檀先生如何驱使,都再无反应。他又驱动了三具,竟然也是同样的结果。
徐秀才只是坐在原地不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果然会点儿妖法,否则怎敢一人在此?”
“什么妖法?”徐若虚扑哧一声,“别蠢了,另外你也说错了,我怎会是一人?”
一只蓝色眼睛的巨蜂从他袖中钻了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朝铁甲傀儡的关节缝隙之间钻了进去,消失不见。徐若虚举起了右手,腕上金铃兀自闪光。
“阿零!”
自佛堂的各个角落,埋伏多时的蜂群应声而出,先是将他身边六具铁甲傀儡围了个水泄不通,再过一阵,蜂的数量却渐渐减少,竟然全部钻入傀儡之内。这六具铁甲傀儡忽然像有了生命一般,回过身去,高举起手中铁剑,朝檀先生砍去。
檀先生连忙驱动剩下的六具铁甲傀儡抵抗,徐若虚却一闪便失去了踪迹。他有心要将这该死的秀才找出来,却无暇分心,只听得声声对话从后方传来——
“王爷!你被骗了!就算你们炸了全部封印,放出黑麒麟,他也不会认你为主!”徐若虚急急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救无夏城!”
琅琊王发出一声嗤笑,却并不理会。
“不瞒王爷,在下一直养有一群玄蜂,可化人形,便是阿零。什么妖法之类,都是因为阿零在暗中助我罢了。这些日子,阿零离了无夏,千里迢迢地去了北狄,探听到了他原来的主人北狄的大萨满跟妖兽白泽的对话。原来那首流传甚广的童谣是由妖兽白泽亲自潜伏进无夏城时散布的。他们不过是想利用你放出黑麒麟,制造混乱,好趁机挥军南下而已!”
檀先生着起急来,索性丢了那些傀儡不顾,想要尽快赶到王爷身边去,可一具傀儡生生挡在了他的跟前,手中铁剑挥来,他不得不跃开躲闪,同时握住了腰间的乌鹫刀。
这刀是他曾经是谭一鹭的时候,由王爷所赠。自他恢复记忆,成为檀先生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
“是么?”琅琊王的声音遥遥传来,是在问檀先生。
“王爷休得信他!属下对王爷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好,”琅琊王应道,“我信你。”
但那该死的徐秀才,还在一字一句地说下去:“是么?阿零还亲耳听到那白泽说,为保证此事顺利,他还派出了一名擅长操纵傀儡,又懂得制作朱雀鬼胎的奸细。此人胸前有一只雪白掌印,正与封印那鬼胎所用的掌印一模一样。你可敢让他脱衣核查?”
檀先生所操纵的铁甲傀儡,原本已经将另外六具被蜂群所控的傀儡砍成了几段,可此话一出,他手中铁甲傀儡的动作,都在同一刻出现了停顿。
“……你不是说,那是为修炼功法,走火入魔,不慎弄伤了自己?……难怪你要提前开塔……”
琅琊王一步步朝他走过来,说到一半,忽然仰天摔倒,还是檀先生抢过去接住他,才没有让他摔破头。他此刻才察觉到琅琊王身上的异象。他分明是肌肤充盈,内在生光,却四肢僵硬,正在一点一点地冰冷下去。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着他。
“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王爷!”
“有没有?”
檀先生咬起牙来:“没有!”
琅琊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朝他伸出手来,似乎要当场掐死他,又似乎是要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我倒宁愿你只是谭一鹭……”
所有的铁甲傀儡忽然在同一个瞬间委顿于地。那个不知道是檀先生还是谭一鹭的人跪在原地,一枚羊脂玉质地的小小人像躺在他怀中,还保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
常青再次见到朱成碧的时候,她已拖着两条腿在地上爬了一阵,衣裙都已磨破,身后的一路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可她全然不顾,正撑起上半身来望着窗外。金黄的光焰映照在她脸上,她发髻尽都散了,脸颊薄薄一层冷汗,嘴里却在喃喃:“无夏城在燃烧……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
“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对人类的性命,从来不挂在心上。”
常青叹道。她听了他的声音,浑身只是一颤,却并不回头看他。裙摆之下,又有阴影起伏,她形体颤动膨胀,竟是想要勉强化出兽形来。却不知为何,叫颈上的项圈一勒,又退了下去。
常青急了起来,两三步便奔过去拽她:“你如今伤成这个样子,如何能吞得下那朱雀焰?”
“上次只是一处火焰,差点烧掉半个无夏!如今有四处!不能再有更多的朱雀鬼胎爆炸了!”
她挣扎起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那是假的!”常青按住她,“那是我画出来骗琅琊王,好让他离开王府,去莲心塔的!火焰!爆炸!还有呼救的人群,全都是我画的,我给他画了整整一座假的无夏!鲁鹰眼下去找曲焰安抚那朱雀鬼胎了,你且安心……”
朱成碧略微安静了一点,紧接着又想起来:“你的笔早坏了!”
“鼠王替我修好了!”
“那也不可能,你有伤在身,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画得出来?”
“所以我喝了你给我的麒麟血!”常青想要掀开她的裙子查看伤势,偏偏她根本不听,还在他怀中胡乱挣扎,他心烦意乱地吼起来,“我全都喝了,一滴不剩!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增强妙笔生花之力。你现在别乱动了!让我看看——”
他忽然哑口无言。
早在他进来的时候,便见她姿势怪异,两条腿都拖在地上,瘫软无力。等他真正看到她双膝,均已鲜血淋漓,眼看是在地上生生磨出来的。
“不痛的。”她见他神色有异,反过来安慰道,“我的脊骨已断,一点都不痛的。”
剧痛骤起。常青只觉得瞬间有利刃刺入胸腹,将自己整个削为两半,只消一低头,便能望见活生生的心脏,就在腔子之外蹦跳。他不由得一阵眩晕,双耳轰鸣,伸手想要抓她的手,落手之处,却只是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着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