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拔尖锐的紫豪湖笔蘸了墨,落到纸上,墨色如刃,线条扁平,笔势飞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徐若虚准备用飞白体写的,是曹孟德的《短歌行》。最后该写心上那一点,他却犹豫了一下,再落笔时笔势就滞了,毫无理想中的丝发露白。他叹了一声,放下笔来。
若是阿零来写,必定不会如此。
阿零的飞白是他教的。徐若虚自三岁发蒙,未有一日停止过练习,可阿零只学了短短的七日,便大有超越之势。徐若虚自袖中取了张纸条出来,摆在桌上。上面只有八个字,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阿零写这字条时用的也是飞白体,可笔力遒劲,丰瘦得宜,若是普通人类,要达到这境界,只怕得是四十年以上的功底。
不仅仅是飞白。除了对人与人相处的各种规则学习起来极其缓慢,和到如今也固执地只认得徐若虚一个人之外,无论是潜水还是武艺,阿零学任何东西都很快。在协助巡猎司查案的过程中,徐若虚更是领教了以蜂群形态存在的阿零的可怕之处——有它们散在人群之中,不仅可以随时探听情报、监视重要人等,还能进入戒备森严之处,钻入狭小的缝隙,从而得到一般人想象不到的证据。
徐若虚觉得自己这个“主人”,当得实在是心虚。
昨晚他也是一时情急,加上之前在水中遭阿零拒绝,不肯渡气给他,才破天荒地用主人的身份压了他一次。得到怪鸟的名字后,他心知事情紧急,又急匆匆地赶去鲁鹰家中,等他终于在天亮时分回到徐府,困倦不堪地想着去阿零的蜂箱所在的花园跟他道个歉,却扑了个空:十六只蜂箱的门全都敞开着,里面却空空荡荡,连一只蜂都没有剩下。与之相反,是园中所有的花草树木,山石路面,全都落满了婴儿拳头大小的巨蜂。
没有振翅声。它们安静地潜伏着,似乎在等着他的到来。无数对黑亮的复眼从四面八方盯着徐若虚。他还未来得及唤阿零的名字,最边缘的蜂便率先飞了起来,身后紧跟着其余的同伴,一只接着一只,犹如刮起了一阵飓风,走得一干二净。
要不是这张字条还在,还有那只个头最大的蓝眼的蜂被留了下来,徐若虚真的要以为阿零离家出走了。
“你说,阿零是不是生气了?”
他问那只蓝眼的蜂。它歇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徐若虚叹口气:“眼下外头下着雨呢,要在往日,他肯定是要回园中休息的嘛,这么一闹,不知道又得弄丢多少只……”
他又将字条放回袖里,心不在焉地接着写他的《短歌行》。接下来的两句,应该是“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谁晓得片刻后定睛一看,白纸黑字,却是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就算我不去,你也不知道捎个消息过来吗?
徐若虚“哎呀”一声松了手中的紫毫,那笔摔在纸上,将那个“子”字洇出一大团墨来。他立在桌前,望着那句诗直发愣。所幸身边并无旁人,这副窘态,不至于叫人瞧了去。这一刻四下无声,唯有雨声淅淅沥沥,打在一旁的竹帘之上。
蓝眼的蜂却忽然飞了起来,在屋内绕着圈子,振翅声尖锐无比。
“又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花香?”
那蜂绕了几圈,径自穿过竹帘之间的缝隙,飞入了雨中。徐若虚紧跟着跑出去,接着又退了回来,将挂在墙上的斗笠扯了下来。
之前所有身披胭脂色蘑菇、莫名死去的妖兽们,身上都有一丝微弱的花香。这是阿零告诉徐若虚的。
只可惜他虽能分辨出是花香,却无从辨识究竟是哪种花朵。蜂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尤其在追踪花香方面,几乎从不出错。这些日子以来,阿零派出的侦查蜂一直没有停止在无夏城各个角落的搜寻。昨晚他们便是因此寻到了四璟园,却又不小心惊动了园中守卫,误打误撞,叫徐若虚发现了那会喷火的怪鸟。
眼下这蜂又激动起来,可是又有身带花香之人出现吗?
徐若虚头顶斗笠,在雨中奔跑。
蓝眼的蜂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引着他,一路穿过两旁架设着雨棚的市集,越过架设在护城河道之上的石桥,侧身躲过在泥辙中艰难行进着的马车,最后转入了一条生满青苔的小巷。
徐若虚跟了过去。这是一条连接着闹市区和护城河岸的巷道,由一层层朝下延伸的石板组成。石板尽头便是护城河,徐若虚能望见岸边一捆被人丢弃的破旧草席,河面上一圈圈的涟漪,几艘乌篷船被系在对岸。那只蜂悬停在空中,身侧翅膀舞成模糊光影。
却是警戒姿势。
徐若虚再往前,忽然嗅到了花香。他已经站到了最下一级石板上,终于看清,自那捆草席中央,探出来一团海藻般的黑。
竟是女子的一头长发。
“……这鬼天气!人说梅子雨,愁煞人!都冻成这样了,还得应付这倒霉的差事!”
有两个人站得远远的,正在屋檐下避雨。其中一个胖得犹如一尊弥勒佛,嘴上两撇小胡子,正使劲地嘬着手中的烟杆。另一个明明比他高许多,却故意驼着背,弯了腰,一个劲儿地陪着笑脸:“捕头大人您抽袋烟,消消气!——不过,这桩案子确实透着古怪,之前死的都是妖兽,这次却明明白白,是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惊动您……”
“可看清了?确实是个人类?”
“这个……说实话,我也没敢靠近,那蘑菇如此诡异,万一爬到我身上来,这个这个……”
徐若虚听到这里,朝前迈了一步,放声说:“既然如此,在下愿替两位官爷查看这尸首,如何?”
那两人只是在雨中私密说话,没料到身侧会忽然冒出个戴斗笠的人来,一时间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
“鬼!你可是那……半面鬼?”
徐若虚无奈地摘下斗笠,好让他们看清自己的脸。
“在下乃巡猎司的徐秀才。之前被这蘑菇所染的妖兽尸首,我都有查看过。”
胖捕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手下凑到他耳边,隐约说了几个“妖法”之类的词。徐若虚笑得脸都要僵了,终于等到胖捕头点了点头。
“好吧,有何发现,立刻禀告,千万不可走漏风声!”
徐若虚在女人尸首旁边蹲了下来。
花香味越发浓烈了,是跟之前的妖兽尸体所散发出的同样的香味。这是个年轻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枯萎成焦黑色,被层层的蘑菇所覆盖,完好的那只手的手指甲里满是泥土。
她曾被埋葬过?徐若虚推测,而现在,是因为雨水冲毁了她的坟墓,将她带入了河中,又被河水推到了岸边?
她的衣着非常普通,也没有佩戴任何饰品。忽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在层层蘑菇的夹缝之间,他探到一样柔软细嫩之物,用两根指头夹住了,一点点地抽了出来。
在他两指之间的,是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朵,状似海棠,却比寻常的海棠都要大很多。
蓝眼的蜂飞过来,停在那花朵之上。
“是这个。”他喃喃,站起来,“我们找到了,是这个!阿零——”
空荡荡的雨幕当中,并没有声音回应他。第一次,徐若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太仰仗阿零的能力了。悄无声息地潜伏,监听街头巷尾的传言,简直就像同时拥有无数眼睛和耳朵。而眼下,他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一直以来努力探寻的可怕的核心,犹如离旋转不已的巨大漩涡仅有一步之遥,却发现,自己只有孤身一人。
“此事非同寻常,从现在开始,我会亲自接手此事。”鲁教头严肃的脸还在眼前晃动,面色铁青,“你就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徐若虚握紧了手中那朵花。
女子的半张脸就在他脚下,即使被河水泡得青肿,依然可辨出姣好的容貌。她也曾经有过父母宠爱吧?是否也曾含羞带怯地暗自盼望过,有朝一日得遇良人?除了真相,还有什么可以用来祭奠她?
他转过身,喊道:“官爷,我发现了——”
雨幕当中,静寂无声。
两名按检司成员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立在他们之间,低着头,此刻被他惊动,正缓缓地朝他转过脸来。
那半张脸上,是一张粗制滥造的木制面具。
半面鬼。
徐若虚暗自咒骂。他早该察觉,如此聒噪的两人,怎么会忽然如此安静。但他太习惯于阿零的保护,以至于丧失了起码的警惕。
“啊,那正是在下所丢失之物。”这只鬼的声音很轻,甚至显得彬彬有礼,“多谢了。”
他越过了地上生死不明的两人,不慌不忙地朝徐若虚走过来。
徐若虚只觉得拿着花的那只手上传来轻微的疼痛,犹如蚊虫叮咬,顿时半边身体都麻痹起来。这时候再想逃走,已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越走越近,停在面前,伸出一只索要的手。
而自己的整条胳膊却忽然抬了起来,眼看要将那朵海棠交给他。
“怎么回事?!”
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去按,却犹如按在石块之上:那只手的肌肉都是僵直的。
这番挣扎显然取悦了对方。他拿走花朵之后,还特地放在了鼻尖,做了一个深嗅的动作,这才大摇大摆地从徐若虚的面前走掉了。
徐若虚僵在原地,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才觉得手臂重新活了过来。他一放松,顿觉浑身无力,不由得跪倒在地。之前叫他藏在袖中的那只蓝眼的蜂飞了出来,悬停在他眼前。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那朵海棠如此之香,你可跟得上?”
蜂骄傲地晃了晃肚子。徐若虚的眼睛亮了。
“好孩子!”
“接着呢?你便跟着这半面鬼,一路去了何方?”
“草民跟着他,见他一路潜入了寒潭寺,便失了踪迹。”
徐若虚对面的人听到这里,总算是从棋盘之上抬起头来,将一对光彩夺目的桃花眼转过来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徐若虚的错觉,总觉得琅琊王消瘦得相当厉害,眼眶都已凹陷下去。雨已经停了,午后阳光开始暖和起来,他却还是披着冬日的九尾狐裘。但赵珩的心情想必是不错的,他的嘴角一直噙着笑意,就像是含着蜂蜜一般。
“这么说,最后还是失了线索?”
“并没有。草民虽没能跟上那鬼,却在寒潭寺中,寻到另一处地洞,跟之前四璟园中的一模一样,甚至也有一只身披火焰的赤裸怪鸟,被藏在其中。想必寒潭寺之前莲池忽然干涸,便是因为有人挖掘地洞,导致水位下降所致!草民未敢打草惊蛇,便退了出来。”
琅琊王夹着枚黑子,在棋盘边缘磕了磕,接着落了下去:“因此你便来向本王禀报?可是想要搜查那寺庙?”
“不,在来王府之前,草民回了一趟家,取来了这个。”
徐若虚向前一步,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卷轴缓缓打开。那卷轴的纸张破旧泛黄,边缘碎裂,一看便有些年头。
“这是草民的父亲所收藏的,五百年前,莲心塔初成之时,无夏城的地图。”徐若虚悬空指点着,“王爷可见到莲心塔周围有六处红点,若连起来,圆心正好便是莲心塔?”
“果真如此……又如何?”
“草民又查过无夏城志,莲心塔建成之时,曾在城中埋藏过六处封印,为的是辅助宝塔镇压麒麟王,但却没有明说这六处封印都在何处。若王爷仔细查看那地图,便能发现,这六处封印所在位置,其中两处便是寒潭寺和四璟园!而另有两处,一处是五虹桥,已经坍塌,另一处的明博塔,早在前几年走水之际,便已经毁于烈火。更为要紧的是,连王爷的王府,也正好建在其中一处封印之上!”
徐若虚越说越激动:“那半面鬼杀死这么多只妖兽,必定跟他要埋下这怪鸟有关,如今他竟开始杀死人类,那女尸,极有可能便来自王爷府上!整个琅琊王府,如今也在危险当中,还请王爷立刻彻查!”
琅琊王一拍手,双目晶亮,竟满是笑意。
“好,好,好,果真是忠心耿耿!那照你看来,这半面鬼真正的目的是要——”
“开莲心塔!”
徐若虚喊了出来,接着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一层,只是想着要尽快提醒琅琊王,如今看来,不仅仅是王府、无夏城,连整个神州大陆,都在危险当中。琅琊王一愣,接着轻轻地眯了眯眼睛。
一瞬间,那眼中有轻微的寒光闪过。
有什么东西被徐若虚忽略了。是什么呢?就在他的眼前,而他却视而不见的某样东西?琅琊王端坐在棋盘旁边,海棠树下,那株海棠已经落尽了花朵,眼下只剩繁盛绿叶。他之前从未见过如此宽大的海棠叶片。
“……王爷府上的海棠好生特别……”他喃喃。
“是啊。这是嘉州海棠,无夏城中,仅此两株,是从蜀中移植过来的。”
蜀中。连阿零也从未遇到过的奇异花香,比寻常的海棠要大上许多的花朵。每一个跟死去妖兽有关的人,身上都沾染有这种香味。阿零之前派出去的蜂几乎搜遍了整个无夏城,却并没有搜过琅琊王府。
“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往下说?”
徐若虚惊醒过来:“草民,草民想起来尚有要事,这就告辞——”
但他之前曾麻痹过的半身忽然再度麻痹起来,而且沿着手臂,还在向上寸寸蔓延。袖子中的蓝眼蜂飞了出来,绕着他一圈圈地舞着,振翅声声,都是警告。但他已经无法动弹。琅琊王手中夹了只白子,只望着徐若虚身后某人:“那可不成,如此忠心,必定该赏。你说呢?”
他翻动手腕,掌中赫然是那朵被揉碎了、又被半面鬼抢走的海棠花。
“便将这朵你替朝露收藏过的海棠花赏给你,如何?”
徐若虚连胸口都麻了,哪里顾得上回应,只觉得呼吸困难。那只蜂飞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便想逃走,却在半空中不知道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坠落下来,眼看着触角一点点僵直,死在他眼前。
徐若虚又惊又痛,扑过去想抓那蜂,却连带着自己一起摔倒了。袖中的纸条也被带了出来,一路飘到琅琊王的榻前。琅琊王伸手捡了,半带玩笑地念着那上面的八个字。
“稍安勿躁,待吾归来。”
“啧啧。”他摇头,“你真该听这人的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