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梦见自己站在大内的庭院当中,看起来只有六岁。身体周围飘浮着白色的云团,叫他明白自己在做梦。
他还记得这一天,那是他作为皇子的候选者,第一次被允许进入大内。那天一大早,他便被人从温暖的床上抱了起来,懵懂地梳洗着。他母亲亲自将他的手掌打开,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为他擦洗。她的眼泪如雨,纷纷滴落在他的手指上,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阿娘,他们说宫里有很多花,我给你摘花去。”
可真的到了宫里,他却被吩咐只许在庭中站着等候,跟他一起并肩站着的还有个小胖子。这一站,便到了午时,大太阳晒得他头昏眼花,他却不敢动弹。正在这时,一只白底黑花的大肥猫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从他们两人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
他饿得早就没了力气理会,倒是那小胖子伸腿朝肥猫一踢,自然没有踢中,反而叫那猫瞪了一眼。
这个动作决定了他们俩的命运。赵瑗很久之后才知道,官家给了小胖子三百两银子让他回了家,却选中了他做自己的第二子。
赵瑗在雪白的云团中飘浮,他看到换上了新礼服的自己在花园中行走,他刚刚作为新的皇子拜见了官家,得到了赏赐,手里还握着只进贡来的用丝绢做成的腊梅。
“瑗儿!”母亲在道路尽头唤他。她身着盛装,面上悲喜交加。六岁的赵瑗朝她跑过去。
“阿娘,花——”
然后他便望见母亲朝他下跪。她的发髻上插着玉制的搔头,颤抖不已。
“拜见二皇子。”
即使出现在梦中,赵瑗也是紧紧闭着眼睛。他不想再看见那个六岁的孩子茫然地停住了脚步,也不想看见他蹲在无人经过的偏僻走廊里,因为饥饿和惶恐而呕吐。那日他从清晨站到了午时,又参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仪式,没有人注意到他水米未进。
但这个时候,便是他遇见——
“怎么,这就是今天选出来的二皇子?”
赵瑗睁眼,望见只有十岁的赵珩,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靠在廊柱上。六岁的自己蹲在他面前,只顾着张嘴,下巴都要掉下来一般,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脸红起来。
自那之后,他便养成了这个一见到珩哥就会脸红的没出息的习惯。无论在那之前,还是之后,他都再没有遇见过这般好看的人了,就像是用白玉雕刻出来的塑像一般,从内至外放射着光泽。
这神仙一般的人却挑了挑眉毛,在怀里掏了掏,伸出一只手到他面前,掌心是一块雪白的米糕,被做成了心形:“快吃,我从尚食局偷出来的。”
他蹲在赵瑗身边,满意地看赵瑗狼吞虎咽:“从今往后,你跟我一样,便是独自一人了,害怕吗?”
赵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掉到心形的米糕上。赵珩叹口气,过来将他的头一搂,靠在自己肩上:“记得,别让任何人看见你的眼泪。不过今天例外,今天有为兄我罩着你。”他拍拍赵瑗的脸,显得心情很好。
“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这便是兄弟同心。”
六岁的赵瑗点着头,但那个站在一旁的十四岁的赵瑗却看见,自他手上那块心形的米糕被他咬出的缺口中,涌出了活生生的鲜血,正在沿着手肘流淌。而他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咬下去。
这是梦!赵瑗提醒着自己,周围雪白的云团开始朝他更紧地簇拥过来,他迷糊而欣慰地感觉到自己就快要醒来,甚至能听见两人在头顶交谈。
“或许是你看走了眼,这一世根本不是他。你苦心安排,却不过是耍了场猴戏罢了。”娇媚的女声在说。
什么是“这一世”?赵瑗满腹疑惑,随即听到琅琊王的回应:“或许。不过也算是吓了他一吓,叫他知道当年他入宫后的我心头是什么滋味。他甫一被立为皇子,父皇眼里就再也看不见我。还是当年的我聪明,早就靠一块小小的米糕收服了这傻子的心。”
“我看他身上只着旧衣,连车辇也无,未必有你说的那么得宠。”
琅琊王笑起来,赵瑗能感觉到他轻轻地拍着自己的手背:“我出宫这几年,父皇又有了新鲜的玩意儿可玩。那个叫作赵璩的你也看见了,便是我父皇新收的第三子,如今正是宝贝得紧的时候。”他语气淡淡的,尽是嘲讽,“却不知道这一次,又能持续上多久?眼下这傻子也失了宠,岂不是正是活该?”
那女声冷哼:“若真是如此,为何如今他身上盖的,却是你价值连城的九尾狐裘?”
赵瑗便是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却未见到那出声的女子,只有琅琊王一个人坐在他的身边,含笑俯身看着他,长发一根根从肩头滑落下来。
“醒了?”
赵瑗刚想要出声回答,便见那戴着檀木面具的鬼,竟然出现在琅琊王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朝琅琊王逼了过来。赵瑗大急,也顾不得自己嗓音嘶哑,抓了琅琊王的衣袖就喊:“珩哥,有鬼!”
“哪里来的鬼?”琅琊王失笑。
赵瑗情急之下,一个翻身便从狐裘下站了起来。他原本是想将珩哥推向一侧,谁知狐裘叫他一带,露出一柄镶嵌着玳瑁的短剑,正是珩哥曾经扔给他的那柄。他拾起剑来,回身便要拔出——
霎时间,室内响起了龙吟之声,风声随之呼啸而至,久久不绝,琅琊王的长发都被吹得狂舞不止。但他面色依旧,只紧紧地握着赵瑗拔剑的那只手腕。
已有半尺剑身被抽出,雪亮耀眼。那戴面具的鬼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跪在了琅琊王身侧。
“这位是檀先生,你哥哥我好不容易收服的暗羿,可操纵机关傀儡,也可控制肉身凡胎,本事可大得很。只不过我让他取的东西,竟然只带回来一半,为兄因此罚他为本王束发而已——哪里来的鬼?”
檀先生微微欠了欠身:“见过二皇子。”
赵瑗愤愤地扔下了短剑,跌坐下来,下意识地去捂重新又滚烫起来的肩膀。琅琊王一点点解开他的衣裳,他也没有阻止。但见露出的肌肤上面,竟然都是青色的鳞片,眼看已经从肩头向手臂蔓延。
“这便是你的秘密,有多长时间了?”琅琊王面有肃色。
他咬牙不回答。
“昨日在熊口之下,只因父皇救走了老三,你便不肯拔剑闭目等死,如今你以为檀先生要伤我,便又肯拔剑了?”
赵瑗点了点头,却被琅琊王狠狠一个巴掌甩上脸来,他惊讶地抬头,又被琅琊王掐住了脖子。赵珩居高临下,面上是少见的发狠表情:“赵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你亲生父母尚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你。而我自幼无娘,父皇早就视我为无物,这肺痨眼看越发严重,连明年春天的桃花能不能见到都未可知。可这世上美人美酒美食,我赵珩还没有尝够!我还想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你倒好,反倒要放弃了!”
这一番话下来,早就超出了琅琊王能承受的程度,紧跟着又是一阵咳嗽。赵瑗愣着,脸上的巴掌印子渐渐浮现出来。
琅琊王咳了一阵,又过来把赵瑗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便如当年在回廊中,安慰那个饥饿的孩子一般。
“阿瑗,你想要什么?不管父皇那老头子想让你成为什么样子,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出来,为兄都可以抢给你!”
他想要什么?他想要收复失地,想要国富民强。但在这一切之下,是他最真实的愿望——他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与眼前之人并肩,就像是两只在苍茫的雪野上奔跑的野狼一样。
唯有你与我,是同一个族群。
但他真正说出来的却是——
“谢皇兄。但若是只为了赵瑗自己,我什么也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