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可是认得这个叫作檀先生的?”
谭一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回到了浮鱼一楼的厅堂。二楼的暗门已经被严实地堵上了,但门内再无动静传来,也不知道那妖鱼去了何处。没了黎伯照看,火塘里的火尽都熄了,一时间寒意彻骨。谭一鹭打起精神来,去寻了些炭火,将火重新生起来。九娘刚才也上了楼,瞧见了那怪鱼,受了惊吓,在一旁哀哀哭泣,抓着柳仲仙的袖子不放,被柳公子不耐烦地训了,她的哭声才小了些。
朱成碧蹲在火塘旁边,伸出一双小手正在烤,闻言白了他一眼:“怎么?如今连我也疑起来?”
“不敢。只是常公子的笔,坏得也太凑巧了些。”
她鼓起了脸颊:“你不信我。我不告诉你。”
还是常青苦笑着过来解释:“那檀先生之前与我俩有过一面之缘,只知道他是名傀儡师,能驱使机关傀儡。这人一侧面上覆有檀木面具,想来该是容貌有损。除此之外,便再不知其他了。”
“也该是开诚布公的时候了。”谭一鹭点了点头,自腰间将那枚沉甸甸的羿字腰牌取了出来,放在桌面上。他提高音量道:“不瞒诸位,谭某并非普通行商,乃是无夏城中的羿师。任务在身,原本不该揭穿身份,但这妖兽凶险万分,既能化为人形,也能惑人心智,唯有大家同仇敌忾,方能有一条生路。”
他见众人都点头称是,便取了一旁的背篓,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包裹来。那是一只骷髅,从头顶到脸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蘑菇。
“今年入秋以来,瑶光海附近便总有人失踪,苍梧山中本来便有猛兽,就算是吃掉几人,也在情理当中。但这些失踪的人,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路过的商队宁愿绕远路,也不敢再来浮鱼的原因,也是谭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他却忽然恍惚起来,忆起自己跪在纱帐之外,帐内人影模糊,垂着长发。那时,他立下了怎样的誓言?他将手放在胸口说,属下定不辱使命,为王爷带回……
带回什么?
他没有来得及想清这个问题,常青已经在对面点头:“如此看来,谭兄要追捕的妖兽,跟如今闯入浮鱼的,是同一只。”
“为何?”纪海茹忽然叫起来,“浮鱼在瑶光海开了二十多年了,从未受过妖兽侵扰,如今却是为何?”
“自然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谭一鹭斩钉截铁,甩出两封信来,“这人故意设计,将诸位聚在一起。渊玄死后,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这封信,刚才追踪光头时,走道里掉落着另外一封信,也叫我拣了起来。这两封信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一封是邀请那神棍前来捉妖,另一封却是跟光头打了个赌,若他能在浮鱼住上一晚,便可赢五十两银子。”
谭一鹭忽然问:“柳公子,你又是为何来到此处?”
“我?”柳仲仙显然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点名,偷偷看了看纪海茹,“是阿茹写信约我来——”
“我没有!”
柳仲仙委屈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我都贴身带着,不信我念给你听,天不老,情难绝,心如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纪海茹过去一把给夺了过来,抖着手打开:“这分明不是我的字迹!”她将信纸摊开给其他几人看了看,信纸上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确实不像是女子所写,倒像是出自男子的手笔。
“会不会是黎……不,是那檀先生所为?他究竟意欲何为?”纪海茹攥着手绢问。
“不知。”谭一鹭在厅中踱着,“可为何是渊玄和光头?为何这檀先生没有选中其他人,偏偏选中了他们?渊玄是个神棍,身上携带银票如此之多,可见没少干坑蒙拐骗之事,光头死前也连喊师弟,想来是害了他师弟的性命。”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原来,吸引那妖兽的是——”
“是‘愧疚’啊。”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刚才听汤包形容,那妖兽该是这瑶光海中的横公鱼。
这种鱼善感应人心,可在夜间化为人形,但并不喜伤人,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叫它尝到了人类所独有的‘愧疚’的美味。”火塘之下,她双眼闪动,两侧眼角都是诡异红妆,“这可真是无法抗拒啊。只要呈现出猎物所愧对之人的相貌,便能有火焰般耀眼的愧疚可吃。”
她将一根指头放在嘴唇上。
“各位,从现在开始可要千万小心,别露出一丝愧疚来。”
此话一出,其余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九娘原本呜呜的哭声停顿了一下,接着为了补偿似的,变得更响亮了些。柳仲仙翻了翻眼睛,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纪海茹盯着桌面,绞着手中的手绢。谭一鹭注意到,甚至连常青的眼神都暗淡了下去,唯有朱成碧仍是兴致勃勃,与他对视。
“我刚才却忘了问,朱掌柜是为何到此?也是收到一封信?”
“之前不是说过吗?我在等一样珍稀的食材慢慢成熟,这样东西,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可曾等到?”
她露出一对儿虎牙,它们细小闪耀,如同碎掉的琉璃:“快了。”
正在此时,一旁的九娘和柳仲仙却争吵起来。
原来九娘自从淋了雨,便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着烧,又兼受了惊吓,哭了一阵,却开始说起胡话来,一会儿说听到窗外有人在喊妈妈,一会儿又说那妖鱼要上来吃人。柳仲仙心中正七上八下,听了这些胡言乱语更是恼怒。九娘伸手缠在他腰间,他抓开几次,又都被缠了上来,终于发火道:“总是吊着人不放!也不看看你现在丑成什么模样!”
九娘不敢置信地抬头:“你明明曾夸过我花容月貌……”
“那是在无夏城的平乐坊里!你还是当红歌姬的时候!如今是你自己吃不下、睡不好,半夜里总是惊醒,说有一双婴儿的手在被子里抓你的脚——生生把自己糟践成这个样子!”
“柳仲仙!是你山盟海誓,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为了你,我连戏也不唱了,功夫也荒废了,连不满三岁的女儿也……”
“是你自己抛她在乡下不管不顾,只想着要进我柳家的门,她才活活被饿死——便是有饿鬼来索命,也该来找你,与我无关!”
九娘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她放开了柳仲仙,朝旁边踏了一步,竟然抖了抖袖子,摆出做歌姬时的身法来。人虽已是消瘦不堪,但这一步走得,依旧是袅袅婷婷,如柳如烟。她抬了右手,举着柄不存在的扇子,一点点地弯下腰去,嘴里断断续续,竟是在哼唱。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有那么短短的一刻,柳仲仙的面上逐渐软了,眼神迷离,像是也忆起了当初。他甚至还朝九娘走了几步,伸出手去,要拉她一把。
谭一鹭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声,就像他对视着那只横公鱼的时候一样。愧疚。这两个字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地盘旋着。朱成碧是怎么说的?对它来说,这可是难以抗拒的美味。
“快躲开!”谭一鹭大喊。
他们脚底的船板轰然开裂。在翘起的木板断端之间,谭一鹭又一次望见了那只生着蘑菇的横公鱼,它看起来比之前的身形更加庞大了。
谭一鹭冲了过去,拔出乌鹫刀,朝着横公鱼的脖子便是狠狠一刀。刀锋撞击在鳞片上,发出清脆响声。
但那横公鱼竟毫发无伤,已经将舌头缠在了柳仲仙的脸上,柳仲仙晃了晃,颓然而倒。
九娘尖叫起来,扑上去,便开始揪他身上正在一层层冒出来的那些蘑菇,全然不顾妖兽的舌头就悬在她的脑后。谭一鹭想将她拖出来,一抬头,站在那里的又是琅琊王了,与平日不同,却是笑嘻嘻的样子。
“你可带回了我想要之物?”琅琊王问,两侧的袖子上血迹斑斑。
完全靠着本能,谭一鹭将握着乌鹫刀的手往自己前额一挡,顿时手上一阵剧痛传来,却是那舌头贯穿了手掌,鲜血滚滚而下。他忍着痛,另一手将九娘托着,回身朝常青跟朱成碧喊:“往楼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