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惊醒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客栈周遭的景象渐渐显露出来,日光中一片波光粼粼,离岸怕是有十几里。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楼,神色间多少都有些疲惫。纪海茹更是面露愁容,少了平日欢声笑语的样子,眼角竟也显露出皱纹来。
柳仲仙得了这个机会,绕着她大献殷勤,再次拿出了那包蜜渍乌梅。这次纪海茹没有拒绝,将纸包抓在手里只是发愣。九娘缩在一旁角落里,用袖子掩着脸,只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家相公。
谭一鹭一个接一个地看过去,发现唯独缺了光头。
那头脑简单的家伙昨日叫他一吓,不会不敢出房门了吧?谭一鹭正在揣摩,黎伯却出现了,他胳膊上挎了个食盒,站在堂中,浑身筛糠一般地抖着。
“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对纪海茹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粥碗一个接一个地捧出来放在桌上,手抖得粥都叫他洒了一半。谭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黎伯抬眼望见是他,便咧嘴一笑,伸出三根手指头来。
只差三个了。
谭一鹭脑子里嗡地一声,拔腿便朝楼上冲去,却在光头的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其余的人跟在他后面,只见房门大开,屋内空空如也,只有同样湿漉漉的痕迹,沿着走廊一路拖了下去。谭一鹭将乌鹫刀拔了出来,小心地沿着那痕迹开始搜寻。
楼板上原有一处暗门,水渍到了暗门里,便消失了踪迹。谭一鹭朝暗门里望了望,只觉得水汽翻涌,另有一股酒曲暗暗发酵的酸味。问过纪海茹,才知这里原本是船上的舱室,浮鱼建成后,便用来做储藏用,放的都是些酒坛、腌菜、醋坛之类。他又跟她要了火折子来,朝里面扔了一个。火折子掉在中央,照亮了周围,果然尽是些大大小小的坛子,随着火光跳动,将影子投在四面墙上。
“那是谁?”柳仲仙眼尖,率先叫起来。
谭一鹭随之也望见,一人倒在酒坛之间,双臂交叉掩面,大刀落在身旁,双脚还在动弹。正是那光头。
“他还活着!”谭一鹭心中大喜。
此刻,光头身后的墙上却缓缓升起来另一个庞大的影子,似人非人。
谭一鹭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明明是鱼形,却在身体两侧长出了属于少女的雪白的手脚,此刻正用那人形的手脚在酒坛之间爬行着。圆鼓鼓的鱼眼两侧,各生了一只蘑菇形状的耳朵,从边缘起有一半都是胭脂红色。它甩了甩尾巴,一侧的酒坛上顿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师弟,师弟!”光头在一旁颠三倒四地喊着,“我不该诬你偷牛,我只是害怕师傅会将他的绝活儿传给你!但我真不知道你会病死在狱中……”
眼看那怪物越来越近,谭一鹭大急:“快跑!它根本不是你师弟——”
这一声惊动了那怪物。它原本已经裂开了前额,伸出一条两尺多长的鲜红舌头来,要舔光头,被谭一鹭一吓,收回了舌头,却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刹那间,谭一鹭只觉得呼吸困难,视野边缘所及,全都微微变形,双耳中嗡嗡作响。此刻站在储藏室内的,再不是那相貌可怖的怪鱼,而是那个披散着乌黑如鸦长发的人,一双桃花眼,正朝他微微地笑着。
却是琅琊王。
谭一鹭只觉得冷汗涔涔,视线却像是胶着在那人身上一般。他眼睁睁地看着王爷雪白的前额从中裂开,带利齿的舌头朝自己卷来,却无法移动分毫。
多亏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后一扯。暗门被迅速地合上,那舌头击打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光头的惨叫声声传来。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觉得骨头缝里都灌满了寒风。
谭一鹭喘了一阵,低声朝出手相救的常青道了谢,勉强站了起来:“得去寻些重物来将这门堵上,别让那怪鱼再爬上来。”
纪海茹苍白着脸,摇头道:“当初改成客栈时需要考虑船身吃重,楼板全都用的是最薄的。这鱼必定已啃出了通道,进入上两层,只怕是朝夕之间了。”
谭一鹭恍然,原来昨夜梦中的啃噬之声,竟是这怪鱼在啃咬楼板。一夜之间,便有两人丧命在妖兽手中,他心中正在愤懑不已,一回头却望见黎伯站在众人背后,双手都揣在袖子里,朝着他嘿嘿地笑着。
谭一鹭只觉得怒火中烧,分开众人,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好老头,你笑什么?什么三个四个,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你故意放那妖兽进来?”
纪海茹过来劝阻:“谭大人,黎伯是看着我长大的,在浮鱼也有二三十年了,绝不可能……”
“若他真是黎伯,自然不可能。”
娇媚的女声遥遥传来,谭一鹭这才注意到,朱成碧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跟常青形影不离,而是直到现在,才从走道的尽头出现。
“你们跟踪地上的水渍之时,我去翻了翻这昆仑奴的住所,瞧我发现了什么?”她举在前面的,是半张檀木制成的面具,用粗糙的手法勉强刻着眉眼。
“这下你有何话好说?檀、先、生?”
那黎伯见了面具,顿时变了脸色:“还……给……我……”他喉咙中嚯嚯作响,身子挣扎,连谭一鹭揪着的衣襟都给扯碎了,露出的半边胸膛却并非血肉,而是同样的檀木质地。这黎伯自脖子以下,竟都是木制的!他一跃而起,双手十指箕张,便朝朱成碧扑了过去。
“来得好!”朱成碧冷笑,双眼间透出熔金般的通红,唇边的虎牙寸寸生长。
“不可!这是在船上!”
常青一喊,她一愣。黎伯却已经扑到了她面前,伸手将面具一夺,翻身朝窗外跃了出去。人们再追过去时,瑶光海上只剩水花四溅,很快便重新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