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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青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地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他选了支银毫,蘸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支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

“凇阳关?”常青手里的笔一顿,回忆着,“是那处每隔百年才红一次的枫树林吗?据说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死了好多妖兽,关下的枫树吸了太多妖兽的墨血,才变成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莲心塔……”

那是在莲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于她不同寻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在画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将尚未画完的纸迅速揉成一团,只差没有塞进嘴里咽下去。

“什么都没画!”

“不给看算了。”她哼哼,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扭开头,“汤包,我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偏偏朱成碧还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来扭去,茸茸的发髻擦着他的脖子。

“ 这样子好像扛着只猫喔。”

“现在是抱怨的时候吗?”常青七窍生烟,还不能停下脚步,除了酒肆里的那群人,越来越多的元和镇镇民也加入了追赶他们的队伍。表面上看起来,镇民们步伐僵硬、脖颈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并不缓慢。

“这样下去不行……”

他左右看了看,寻了处空白的影墙,奔过去将朱成碧朝墙顶一举,回手从袖子里取出支外表普通的画笔来,在墙面上全神贯注地一笔笔地勾画着。

“确实不行。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绕圈子。”朱成碧站在墙顶,眺望着远处,“这整座镇子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这次?”

常青手中的笔飞速地舞动着,为墙上的画添上最后的鬃毛。随着一声嘶鸣,一匹神骏的墨驹踏破影壁冲了出来,背上还生有洁白的双翼。

他将朱成碧拦腰一抱,甩到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头。一回头,那酒肆老太婆的脸近在咫尺,正咧着没有牙的嘴乐着。他看也不看将笔横握在手里,朝飞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飞马顿时惨呼一声,带着朱成碧蹿上天空,扑翅声中,白羽纷纷飘落。

那老太婆眼神呆滞,口中嚯嚯有声,竟有口水流下来。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这下子大惊失色,真正地奋力挣扎起来,忽然胸前一痛,却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长长一道血痕。鲜血的味道让攻击他的镇民们动作一滞。

“人类?”

转眼间,老太婆的背后冒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正抓在她皱纹遍布的侧脸上,另一只手也紧接着过来,按着她的肩膀,也不见怎么用力一扯,那白发的头颅就被生生扯了下来,腔子里的血顿时冲上了天空。瘫倒在地的身体后面,出现了朱成碧的脸。她两只虎牙都露在外面,喉咙里有咆哮低低滚动。

剩下的镇民转身便逃,几个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个个地徒手将四肢撕了下来,轻巧得就像在撕纸片。有一个最多不过有四五岁的孩童,常青认得他便是当初守着糖人摊子直拍手的那个,叫朱成碧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间便没了声息。他胸前的银锁也被甩脱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常青身边。

常青正伸着手,一声“住手”还含在嘴里没有喊出。朱成碧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脸上溅落上去的鲜血在缓缓滴落。对视的瞬间,常青心中一紧,随即翻腾上来莫大的恐惧。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对他一笑,依然是平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她脸颊上的血迹看起来如此碍眼,该为她擦去才好。虽然这样想着,常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侧了侧身,就像是要躲开她。

那只手悬在了半空。

一瞬静默。

朱成碧吸了口气,朝他踏近一步,准备开口。

就在此时,四面半透明的屏障从地面突然升起,将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扑过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质地犹如琉璃,表面光泽流动。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她这一面屏障内侧描画出几个文字——甲叁,丙贰,庚伍,辛柒。

她又在文字下方画了半边月牙,中间还添了几道水纹。

画完这些之后,她张开五指,将一只手贴在了屏障的内侧。屏障的内侧开始弥漫起迷雾,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了。只留下一只掌印,悬在半空,还勾勒着那只手的形状。

常青怔怔地站着,他面前的屏障转眼变成了一般的砖墙。

“‘妙笔生花’,可自空无一物中化形万物。”忽然有女子的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次饕餮将军请来的帮手,原来是谪仙人……”

“别吵!”常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抬起手来,也放在那掌印曾经放过的地方。砖墙冰冷,但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眼前的女人长袖垂地,眼眉细长,左侧眼下一颗明显的泪痣,怀中抱着一面两尺来高的铜镜,两只鎏金的虬龙上下盘绕着镜面。她的腰尤其细,简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折断的危险。

“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青莲居士,太白谪仙,怎么,这不是人类对您的称呼吗?”

常青恍然。这细腰女人似妖非妖,却似乎并不知道如今凡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还以为跟随朱成碧前来的人是“妙笔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来对李白还颇为尊敬,他决定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朱……饕餮将军去了哪里?”他指着屏障,“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女子弯腰行礼:“一切都不瞒谪仙,将军现在在我的镜中,只要你肯一并进入我镜中,便可再与她重逢。”不知何时起,浓雾从四周悄悄包围了过来,将街道两头的建筑都吞噬了,唯有他们此刻所站立的一段还是清晰的。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常青抬眼望去,却是他当初绘出的那匹飞马。它无处可去,盘旋了几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顷刻间重新融化为一滴墨汁,溅落在地。

“世人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却不知,命途犹如迷雾,实实在在是尚未确定,也不可预知之物。”细腰女子将镜子放在地上,铜制的镜面起初模糊一片,望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旋转起来。

“我这面镜子,便可拨开迷雾,窥见命运之一角,但这一角,却是即将发生在谪仙身上最可怕的事情。此事原本并非注定,一窥之下,便再无转圜余地。但如今,仙人若还想与将军重逢,便非得如此不可。”

“废话那么多。”常青不耐烦地回答,“入口何在?”

细腰女没有回答,只在那不断旋转的镜面上方摊开了一只邀请的手。

再睁眼时,他已被囚于铁笼之中。

那铁笼极小,仅能容纳一人弯腰。 两根细小的铁链穿过脖子上的铁环,让他既无法完全坐下,也直不起腰来。胸口一侧传来剧烈疼痛,他伸手触了触,有血迹隐隐透过衣衫。喉咙中传来铁锈的味道,还有干裂的痛,犹如有砂纸在割。

有阴影随着脚步接近,投在铁笼之上,他勉强扭头,去看那站在笼外之人。那人身后烧着火把,反而将面目映得模糊,只有那双髻却是熟悉无比。

“哈。”他听见她说,“只因我将这人类在身边带了几年,你们便以为,他对我来说,会与众不同?”

她睨着笼中的他,面无表情。就像她撕裂那些围攻他的人类时一样。

“连我自己也差点要相信,他真的会与众不同。只可惜,终究还是蝼蚁一般的东西。”

她忽然出手,探入笼中,将困住他的两根铁链尽都扯断了,又抓住笼上的铁棍,朝两侧一掰,铁笼吱吱作响,叫她生生掰出一个缺口来。她抓住铁链的断端,将他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滚吧!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那三百两银子,本姑娘只当是打了水漂。”

他欲开口,喉咙剧痛,却是一个字都无法说出口。心口疼痛更甚,只伸手想去抓她的裙边,手指却只顾着颤动,哪里还抬得起来。

“还不快滚?”

“汤包?汤包?”

呼唤声中,他再度睁开了眼睛,第一样所见之物,便是那梳着双髻的毛茸茸的头顶,就顶在他的下巴上。

“做了噩梦吗?你刚刚在哭呢。”朱成碧趴在他的胸口,伸一根手指在他眼角沾了沾。

“这里是哪里?”常青抬起身来,视线所及,俱是山桃,身下芳草鲜美,旁边小溪潺潺,蝴蝶飞舞。而远处却是浓雾——这片桃源,被缓缓旋转着的浓雾包围其中。

“你睡糊涂了吗?不是我说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午睡,所以你画出了这处桃源?”

“不对,我们还在镜中。”常青站起来,伸手拽她,“你忘了吗?是你说要带我去寻一样难得的美食,便一路带我去了昆山府的元和镇?你还引得镇民们全都追在我俩后面,你还——”

你还将他们都撕了。你看他们的眼神,便如同他们都是尘土。

朱成碧却缠了上来,继续靠着他嘟囔着:“不要,我要留在这里。汤包也一直很想要这样吧?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也一直很想做这样的事情吧?”她越发贴近,在他的唇边吹了吹,翘了嘴笑着,却在同时翻转了手腕,袖中滑出一截细长的利刃,寒光闪烁,直直刺向他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叫他攥住了手腕。

“不要……用她的脸……说这种话!”常青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将那柄利刃扭转过来,一点点地逼近她的细腰,身后传来碎裂之声,四周的浓雾顿时扭转起来,什么芳草美景尽皆消失了。他们依旧站在那处街道上,那细腰女子背靠着铜镜,正在挣扎。他手中的刀刃已经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钉在了镜面之上。

常青叹了口气拔出刀,一抬头,却自铜镜中望见了真正的朱成碧。她所在之处,是另一处街道,仍是青砖白墙,根本无从辨识,只知道她正跪在地上,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半身都已经血肉模糊、面目不清。而朱成碧正在抽泣,满脸都是泪痕。

自他与她相遇以来,从未见她如此伤心。

就在此刻,却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细腰女子,带着右眼下的泪痣从朱成碧身后闪出来,在她身后举起同样的利刃。而她没有回头。

鲜血顿时溅落在铜镜上,镜面所展示的景象瞬间消失了,只有那些血迹沿着镜面缓缓滑落,甚至渗入了地面上的砖缝。他蹲下去,用指尖沾了一些,是真的,而非幻象。

“谪仙没刺要害还真是怜香惜玉。”细腰女在他旁边爬了起来,接下来,她再也无法吐出一个词。常青捏住了她的喉咙。有墨汁自他的衣袖中染出,一只由丝线绣出的浑身雪白的狮子出现在他的胸前,须发贲张,无声地嘶吼着。

“我后悔了。”他简短地说,“我只问你一遍,她在何处?” TXYuFVq2Yv9c2MAfZ0iIpOjoyo3SpmMOgDgcbGbDCXSenBapiOMITeW+GzIcis1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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