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猎司在无夏的总部叫人给炸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云敦正在街口李大娘的包子摊上吃早饭。他才刚将一只梅干菜扣肉馅儿的包子塞到嘴里,便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巡猎司门口的石狮子紧贴着他的后背就飞出去了,他一扭头,望见另一只在原地摇晃了一阵,也朝一侧倒了下去。
“我那时的反应那叫一个快,当时心里就转了好几个弯。”云敦事后跟人夸口:“巡猎司虽说只是捕猎妖兽,却也保不齐得罪了哪些乱臣贼子,要真有人存心滋事,埋伏在内,我若从正面冲进去,岂不是正好落入网中?幸亏我多了个心眼,绕到后门,爬上那棵歪脖子柳树——”
“嘴里还衔着包子吧?”
云敦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
“李大娘的手艺这么好,总不能浪费啊。”
云敦叼着包子趴在树梢,朝院子里张望。巡猎司的总部是处四合院,自从翰林院的徐疏影学士借调过来之后,总教头鲁鹰让羿师们将东厢房全部腾出,供徐学士摆放他那些沉得要死的古旧书简和不计其数的瓶瓶罐罐。现在,东厢整整一面墙都垮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倒着灰头土脸的羿师。云敦先是心中一紧,接着见他们尚在辗转呻吟,这才放下心来。他跳进去,将其中跟他相熟的先扶起来,帮着拍打身上的灰。
“谁干的?贼人在哪儿?”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摸着腰间的弩箭问。
那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东厢。那里烟气缭绕,尘埃飞腾,隐约显露出一个身影。云敦立刻以标准的姿势半蹲在地,举起了弩箭开始瞄准,但很快又疑惑地偏了偏头。这人的身材肥滚滚的,完全不是当刺客的材料,更可疑的是,他的动作未免也太过于笨拙了,几根断梁就差点将其绊倒。云敦眼看着他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一道残墙,立刻趴了上去,露出一张熏得漆黑的脸。
这脸看起来颇为眼熟,如果添上胡子,再加上顶纱帽的话……
“徐学士?”云敦丢了弩箭,站起来喊。
“咳,刚才记到了哪里?”
羿师们就地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椅子,徐疏影坐了上去,脸都没顾上擦,便唤着云敦过来赶紧拿笔记录。他原本就胖,如今脸上没了胡子,更显滑稽,云敦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笑出声来,只凝了神去念自己刚才写下的字:
“朱雀羽通体金黄,顶端分四股或五股不等,可瞬间自燃。”
“嗯,再接着写,万不可将其放在硝石和硫黄附近。”
舒巡检正指挥着羿师们打扫院子,检查损失,听得他们这么一说,也凑了过来。他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颧骨突出,花白的胡须根根四散。
“这么说,昨晚的证物,徐学士分辨出来了?”
徐学士点着头,一面用帕子擦着脸。
“没错,没错!四股金羽,那就是朱雀!昨晚鲁教头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还记得十六年前盘云村闹过一次朱雀,之后世间再无人得见,我还以为它们就此灭绝了呢。如今看来,尚有希望!”他两眼发光,说得高兴,又转头四顾,“鲁教头呢?得禀告他才是。”
云敦身边所有人的动作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短暂而微妙的停顿。舒巡检颇不自在地低咳了一声。
“鲁大人去平乐坊了。”
对云敦来说,平乐坊是个完全陌生的词。他人生的头十六年,都是在无夏城北的嵬嶷山中,跟着当猎户的爷爷一起度过的,身上这件崭新的羿师制服才穿了十来天,摸起来甚至还有些烫手呢。但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连平日里呆呆的徐学士都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又去,何时?”
“昨晚从芦花池边回来,将证物交给徐学士后便去了。”舒巡检回答。
“现如今天都亮了。”
“整整一晚?”
“唉唉,春宵苦短啊。”
“只怕要花掉半个月的俸禄了。”
羿师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你们究竟在说啥?”云敦好奇心大起,舒巡检却在一旁咳了咳:“打扫做完了,就都闲在这里?今日的五百次射靶练习完成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闭了嘴,挨个过来拍拍云敦的肩膀,在他央求的目光中摇了摇头,走开了。倒是舒巡捕停了片刻,问他:“听说你对鲁大人颇为敬仰?”
“是!”云敦挺起胸膛,“鲁教头在我们那里可出名了!天下第一神射!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来无夏做羿师的!”
“那你去吩咐厨下给鲁教头炖点鸡汤补补吧。”
“为啥?”
“废话那么多,叫你去你就去!”
简直叫人无法容忍!云敦对鲁鹰的事迹可谓是滚瓜烂熟,从小便守着村里唯一的盲眼说书人,央他将鲁鹰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鲁鹰不到十五岁便得到追日弓,接着战穷奇、斩巴蛇,少年英雄,一战成名,是何等的风光,却偏在此时发现挚友竟然是白泽所化,遭遇背叛,因此才一路追杀白泽到无夏——凡此种种,他闭着眼睛也能数得出来。但眼下,居然出现了新情况,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唯独他不知道!
徐疏影刚从椅子上抬起了半边屁股,云敦便扑过去,生生又将他按了回去。徐学士往右边躲,他也往右偏,往左边躲,又叫他挡住了。
“徐大人!”云敦努力做出这辈子最为可怜的表情,只差生出条尾巴来左右摇摆。
“咳,其实也没啥,平乐坊是无夏的歌姬坊,鲁大人去见曲焰姑娘了。”
“喔——”云敦恍然大悟,一手放在下巴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照徐疏影的说法,鲁鹰乃是曲焰的知音。
与无夏城平乐坊中的其他歌姬不同,曲焰并非自幼便入了教坊,而是不请自来。大约一年前的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她忽然出现在平乐坊的门口,背着一张十二弦的凤头箜篌,琴头用的是沉香描金的乌木。这半路入行的举动自然遭到了教坊里妈妈们的无情嘲笑。但当她从肩上取下箜篌,弹奏出第一个音符,妈妈们却纷纷变了脸色。一曲终了,四下里鸦雀无声。那可不是什么 “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寻常温柔调,而是一首 “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荆轲刺秦。
曲如其人,曲焰本人也是冷若冰霜,面上连脂粉都懒得施。如此特立独行,名声却一日盛过一日,连某位万万不能提起名字的贵人也特地从云珑城赶过来,想一睹芳容,竟被曲焰拒之门外,只能隔着厚厚的帘幕,望了一眼她的侧影。
“果真艳若桃李。”该贵人感叹。
某日,一只化蛇于闹市中现形伤人,巡猎司鲁教头带人一路追进了平乐坊,正遇上曲焰端坐于屏风之后,正在弹奏破阵曲。他听了片刻,竟张弓搭箭,一箭朝曲焰射去。屏风应声而倒,曲焰将指尖按在最后一根颤动的弦上,缓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以鲁教头的见多识广,竟也下意识地心中一顿。那一眼流光飞转、咄咄逼人,犹如当胸而来的巨石,避无可避。在她裙边,那只化蛇被一箭射穿了七寸,正在垂死挣扎。
“原来那妖兽挟持了曲焰,她无奈之下正以琴音求救,座下诸多风雅才子、达官贵人,却无一人听出她的琴意,唯独叫咱们鲁大人听了出来。”徐疏影拈着仅剩的几根胡子,“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只可惜,曲姑娘身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鲁大人纵有意,此事恐怕也难……”
云敦跟他一起皱着眉,连连点头。
“我、我这就让厨下给鲁大人炖鸡汤去,要乌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