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石奕武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睁眼就从木板床上弹了起来。
首要的事情是洗手,这可马虎不得。他在桥底下的流水里净手时,河面上还漂浮着晨雾。整个无夏城都睡着,唯有他醒着。他来无夏的时日尚短,搭在这五虹桥桥头的,不过是间简陋的棚子,里面只有一张八仙桌、两把凳子,土灶上也仅有一套笼屉,所卖的,也只是应节的青团。但他还是起了个大早。
要做早点师傅,便要成为醒得最早的人。当初在苍梧山中,师傅便是这样教导他的。
石奕武架起案板来,将一袋雪白的糯米粉朝案板上那么一撒。绿苎头是前几天便采下的,取的是最嫩的那处尖儿,加了石灰水在罐子里泡着。他取了罐子来,打开封口,闻了那么一闻,接着将糯米粉堆成的小堆从正中挖出一个坑来,将麻汁儿小心地倒了下去。
这就是要开始揉粉了,整个过程中,这是最耗力气的一步,却也是石奕武最喜欢的一步。单单是这个揉粉,他就练了三年,方才满足了师傅的要求。
外刚内柔,蕴巧于中。他默念着师傅留下的口诀,手指在粉团上使力,粉团吃了苎麻汁儿的绿色,一点点变得清透碧绿起来,叫他扯成一个个的团子。豆沙馅儿是早就备下的,用的红小豆、猪油和蜜糖,他取了一点儿来,按在团子中央,再一点点将皮揉了上去。
他揉得专注,额前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耳边隐约听得有人走入了棚子,又挪开了木凳,坐在唯一那张桌子旁边。
他只道是那位每日必起大早来光顾的小姑娘,也没有回头,直憨憨地说:“今日来得早了些,我刚将蒸屉放上灶,且等透上第一口气——”
“石头。”来人唤他。
他的背立刻就挺直了,一边擦着圆脑袋上的汗,一面规规矩矩地应道:“文珍师姐。”
第一眼望去,他差点要认不出师姐来。眼前这个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姬文珍,比起在山上时,可是富态了许多,竟连双下巴也生了出来。只是这斜睨着他的眼神,依旧熟悉得很。她并不着急开口,只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转着右手中指上的海蓝宝戒指,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什么时候到的无夏?”
“有十来天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来找师姐?”
石奕武听师姐的语气,似有埋怨之意,连忙解释:“本来是打算直接上府上拜访的,但无夏城里人人都说师姐现今生意越做越大,今年的尝春会又轮到师姐张罗,我想着师姐该是没空,不便打搅……”
姬文珍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将一只外表极为普通的木盒扔到了桌上。
“你自己倒是不便打搅,却派了别的人来。”
石奕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枚绿豆糕,样式普通,印着朵迎春花。
“前几日,可有个瘦瘦小小如猴儿一般,眼睛却挺大的小丫头来过?那是我新收的徒儿,名字叫作鹤菡。”姬文珍往后靠了靠,取出块手绢来擦着戒指上的宝石,“她家里穷,她爹娘准备把她卖到平乐坊,你师姐我一时心软,就把她收了下来。谁知道是块榆木疙瘩,比你当年还不如,就一样绿豆糕,教了一个月,竟是不会!”
她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跟她讲了,再做不出来,便撵了出去。谁知道她哭着出门,也不知道去哪里转了一圈,回来之后竟就做了个这个。”
石奕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他见那小丫头站在五虹桥上出神,嘴里念念叨叨,怕她一时想不开跳了河,便过去询问。她只说是不知道为何,蒸出来的绿豆糕总是发黄。
“那有何难?”他不解地回答,“你只用凉水和粉就是了。”
原来却是师姐的徒弟?他将那绿豆糕取出来,咬了一口,只觉得清香扑鼻,淡淡的甜味在口齿间缭绕。
“这绿豆糕叫她做糟了?”他不解地问。
“那倒不是,这绿豆糕做得极好——”他家师姐忽然住了口,用眼刀恨恨地剜了他一下,过来劈手便将糕点夺了过去,“总之,她痛哭流涕地说,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师傅,年纪绝超不过十五,圆脑袋,身板敦实,看起来傻傻的’,我一下就想到了你。”
姬文珍注视着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一点点扣紧:“如今你来也来了,怎么不见师傅他老人家?”
石奕武脸上的笑消失了:“师傅没了。”
“什么?”姬文珍站起来一半,想想又坐回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六年前没的。就在……师姐你下山后不久。”
姬文珍眉尖颤动,眼角发红,石奕武见状赶紧补充:“师傅他老人家不怪你。”
姬文珍将手绢拽在手里,去擦眼角那点若有若无的泪,一边哽咽着问:“师傅……他老人家最后可有说些什么?”
“师傅说,山下的世界热闹,师姐愿意去闯荡闯荡也好。至于那本祖师爷传下来的《寻芳谱》,按本门规矩,本就是要传给大弟子的,师姐拿了去也好……”
轻轻巧巧的一个“拿”字,便将姬文珍这五六年来心头始终缠绕的心结化于无形。她一下子觉得胸口的大石落了地,却听得师弟还在絮絮叨叨,将那烦人老头子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你师姐聪颖过人,凡事都非得寻个法子,叫自个儿占尽了天时地利不可。这《寻芳谱》在她手中,未必是件幸事……”
姬文珍一掌拍在桌上,连石奕武放在上面的青团都震得抖了三抖。她胸口起伏,直喘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罢了,如今我也不再受他那些闲气了。石头你既已见到了师姐,知道我平安无事,师姐便不再留你,过几日便回山里去吧。”
石奕武却低了头,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还不能即刻便走——师姐,能否让我瞧上一眼《寻芳谱》?”
姬文珍横眉瞪他,旋即却笑起来:“怎么?那上面可是记载有一千一百种糕点的制作法子,便是我现在就将《寻芳谱》送给你,短短的几日你也记不住。便是全都记住了,以你的天资,连一样青团都要学上三年,更不可能全都学会了。”
石奕武却丝毫不恼:“我也不多看,就看一样。”
“哪一样?”
“天地同春。”
姬文珍面色凝固,犹如覆盖了一层寒冰。“天地同春的方子,师傅只传给了你、一、个。”她缓慢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每一个都放在牙齿上咬过。
这话听到石奕武耳朵里,不知怎地却成了师姐对他的赞扬,他颇有些得意地咧了咧嘴:“话虽如此,但师傅他去了的这几年,每年的惊蛰祭祀,我都按照他教的法子做,可从桥头扔下去的,没有一次被龙神吃掉过。我便想,或许是某个细处出了岔子——”
“也就你信!《寻芳谱》上有天地同春的仙家方子,桥底下住着传说中的龙神!”姬文珍越说越激动,语气也痛心起来,“傻师弟,这么些年了,你都未曾看透吗?什么天地同春,那都是假的!老头子就是想将我俩都困在那山沟里,一辈子替他做牛做马,白白磨粗了手!”
她朝两侧摊开了双手,这一双手如今光滑细嫩,指上宝石戒指闪烁。
“要不是当初我拿了《寻芳谱》,自己一个人逃下山来,哪里知道这山外的世界竟如此快活!”她转念,又露出亲和的笑容,“不如你也留下来?我这寻芳斋,如今可是无夏城中头一份儿的糕点铺子,年年尝春会都拔得头筹。别说是商会的薛头领、衙门里的许知府,便是琅琊王,也吃的是印着‘姬’字的点心。你留下来,我也还养得起你一个糕点师傅。”
石奕武摇头:“惊蛰就要到了,我得赶紧准备今年的祭祀。”
“那桥下明明什么都没有!”
“那桥下有龙神。”
“你可亲眼见过?”她冷笑,“可有证据?”
“就知道师姐会这样问!”他一拍脑袋,回身便自蒸屉旁边的灶格里取出个粗布包裹,献宝一般拿来呈给姬文珍。姬文珍伸了根指甲,将那包裹一层层挑开——是一枚如同锅盖大小的圆形薄片,边缘是半透明的紫色,越到中央,越反射出层层的虹彩。
“我在河床上拣的,瞧着像个鳞片。这下师姐该信了吧?”
姬文珍像是没有听见,只顾着用手在那圆片上抚摸:“难道师傅说的竟是真的?这倒真是稀罕的妖兽,王爷正放出风声来要收……”
“师姐你说啥?”石奕武没听清她的自言自语,伸手来要收走包裹。姬文珍将整个包裹往自个儿怀里一捞,狠狠地瞪了她师弟一眼。多年养成的余威仍在,石奕武缩了缩脖子收回了手。
“怕什么。”抱着那包裹,她立时恢复了和颜悦色,笑道,“师姐喜欢,留我多玩儿两天,总会还给你的。要看《寻芳谱》,也不是不可,师姐问你,若你看过后,确实没有记载天地同春,你可愿乖乖回山里去?”
石奕武点点头。姬文珍轻叹,将右手大拇指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取了下来,又从扳指的内圈往外一拨。一层薄如轻雾的纱罗飘了出来,她拽了那纱的一头,轻轻地旋转着扳指朝外扯,石奕武迫不及待地伸手想要来接,又被她瞪了回去。
扯了约摸有半炷香的时间,轻纱在桌上堆成一团,她用手掌慢慢地抚平了——在纱面上,竟有人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其间还配有插图。
“谁能想到咱家祖师爷,会用鲛绡来写这《寻芳谱》?”她一面说一面抚,一直到轻纱的末端,“这便是第一千零一百种,之后便是你想看的天地同春。”
石奕武凝神静气,缓慢地靠了过去,只见在鲛绡的末端,有人用浓黑的墨汁写了“天地同春”四个字,旁边画了一株梅花,枝干乌黑虬劲,花瓣色艳如血,除此之外,便是一片空白。
“怎、怎会如此?”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姬文珍冷笑,“什么梅生遇仙、天地同春,都是几百年前的传说!师傅不过是借来一用,当作收徒时的幌子罢了!”
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
石奕武呆坐在棚内。他所坐的位置离棚口很近,细如牛毛的春雨从棚外渗了进来,如同薄雾一般。他一侧肩膀尽都湿了,却浑然不觉,只反复念着:“怎么会,怎么会?”
一柄油纸伞从棚外探了进来,伞面上绘着一枝鲜艳如血的红梅,朝一侧倾了倾,露出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双大眼带着笑意。她身上的襦裙用的是浅黄色的丝罗,头上簪着两簇新采下的杏花。靠得近了,能望见裙上也尽是杏花的花瓣,却不掉落——原来是被人细细地用笔绘出来的。
“小师傅!小师傅!”她一迭声地唤着,“今日的青团呢?”
石奕武只是不理。她嗅了嗅,一步迈到正冒着蒸汽的蒸屉旁边,伸手一把揭开了屉盖,紧接着烫得“哎呀”一声,将盖子甩了。
那持伞的人收了红梅伞,正在棚外将上面的雨水抖了又抖,听得她被烫,赶紧也进了棚,一把抓过她的手腕来,翻来覆去地看着:“偏就你这么心急!这都连续吃了几天了,还没吃够!”
那小姑娘全然不理,抽回手来,蹲在石奕武的旁边:“明明都已经揉好了青团,这笨蛋忘记放进蒸屉里了!”她鼓起脸颊,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石奕武的肩膀,“吃不到,不开心!快点起来做!”
石奕武被她戳得整个人都摇晃起来,却还在失魂落魄地说:“天地同春,怎会是假的?”
“谁说是假的?”那小姑娘一脸无辜,“我吃过,是真的。”
拿着红梅伞的人以一种缓慢的动作扶住了额头。
石奕武听了这话,原本石雕一样僵硬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起来,一点一点扭过来看她。
“你吃过天地同春?”石奕武忽然活了过来,扑过去便抓住她的手,“教我做!”
“她哪里会做糕点。”她身后那人眯起了眼睛,两手环抱在胸前,嘲讽道,“若是会做,就不会天天起大早,准时上你这里来要刚出笼的青团吃,也不会派我去排长队,买那贵得要死的寻芳斋玫瑰酥了!”
“谁说我不会!常青你是在质疑我的厨艺吗?”
常青扬了扬眉毛:“是吗?为何从未见你做过?连最简单的糯米团子都未见你捏上一个?”
“我只不过是不太会造型……”她嘟了嘴扭着衣角,忽然眼睛一亮,“如今有小师傅在这里,我跟他学还不成吗?说好了,你教我做青团,我便帮你做出真正的天地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