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林繁发现鱼缸里最后一条鱼死了。

鱼并不名贵，只不过是某日去花鸟市场买花时顺手带回来的几条金鲤，养了没几天，就陆续地死掉了。

林繁蹲在鱼缸旁边看，它还没有浮上来，只是在水底沉着，安静得如同睡着。林繁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为“金鱼不闭眼睛怎么睡觉”的问题搞到困扰，虽然后来知道了是因为鱼没有眼睑，却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林繁伸出手指敲敲了缸壁，它依然一动不动，仔细看才发现鳍和尾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残破不全了。

林繁是个有点迷信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非无神论者”。万物有生，拙器有灵，再怎么说也是几条命，如果不是自己不会养还非要买回来，兴许这几条鱼还活得好好的呢——也怪她和亚楠最近都太忙，连鱼鳍烂了都没发现。

亚楠已经化完妆换上了正装准备去上班，一边穿鞋一边跟林繁说：“我晚上不回来了，回我爸妈家，你自己玩儿不要想我哦！”

林繁撇撇嘴：“知道啦！快走吧，谁想你。”

亚楠“切”了一声出了门，狗子朝朝知道该去遛弯了，跑过来欢快地用爪子拍林繁的腿。林繁绑起来头发，随便套了件外套出去遛它。

早上的小公园人很少，大多是一样来遛狗的，林繁便暂且放开了绳子，让暮暮去和另外两只小狗玩儿，自己坐在石凳子上发呆。明天是中秋节，林繁也想着要回家一趟，便在心里盘算：最近店里不忙，今天把剩下的活儿弄完，就给两个小店员和自己都多放几天假。

这时候有个脸熟的阿姨牵着她的小金毛过来打招呼：“小林啊，你怎么自己在这儿坐着？”

“陈阿姨，我也来遛狗呢。”

阿姨疑惑地看着她：“哪儿你的狗呢？”

“那不……诶？刚还在这儿呢……”朝朝不知道跑去了哪儿。

“你快去找找吧，别吓着小孩儿了。”

林繁应着，忙跑去找，结果小小的公园，哪儿都没有朝朝的身影。太阳出来了，人也慢慢多了起来，林繁先回了店里——并没有如愿看到它等在门口。

去二楼换下睡衣，随手拿了条裙子穿上，偏巧这条裙子是扣子很多的设计，林繁心不在焉，到了最后一粒才发现所有扣子都错了位。

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这个早晨是个不好的预示。

穿好衣服又找了一圈，哪里都没有朝朝的身影，林繁只得去打印了寻狗启事，贴在了附近社区的公告栏里，又在各个社交平台央大家转发她找狗的消息；下午关了店门，到隔壁美甲店，跟老板娘雯姐说，如果有人送狗回来，就先让朝朝待在她那儿。

雯姐应下，从柜台下拿出个盒子给林繁：“我从日本给你带回来的面膜，昨天忘给你了。”

“谢谢雯姐，你最好啦~”林繁接过去急匆匆地出门走了，把雯姐的声音落在背后：“你一天到风风火火的，忙什么呀……”“忙着回家呐！”

雯姐摇头笑笑，对面做指甲的顾客是熟人了，跟她闲话：“这是旁边影楼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的。”

“什么影楼，人家是摄影工作室好嘛。”雯姐嗔笑着说，“小林是挺可爱的。”

雯姐记得旁边这家店原来的老板是林繁的堂姐，那时候林繁刚开始学拍照，偶尔过来帮着拍个证件照之类的，那时候她还在读研究生，据说还是个挺厉害的学校，后来不知道怎么，林繁突然就退了学，正好堂姐结了婚，要搬到别的城市，就把店转给了她。

那时候雯姐只觉得她一身的学生气，看着不像能做得了生意的，肯定经营不长。谁想到，林繁接手了店之后，生意一直不错。

林繁开了半小时车到了家，陪爸妈吃了饭，又去了奶奶家，但因为心里惦记着朝朝丢了的事，始终兴致缺缺。直到夜里她还是心绪不宁，翻来覆去没有睡意，索性翻身起来按亮屋里的灯，打开电脑找了个老电影看；坐久了又觉得冷，便打开衣柜想找件衣服披上，突然摸出一件好几年前的衣服——不知道怎么被妈妈收拾起来放在了这个柜子里。林繁拿出它抖开，仔细地看了看。这还是大学刚毕业时肖得玉买给自己的，对现在的自己来说，这个牌子已经不能看得上眼，可当时觉得很喜欢。这条夏装连衣裙是很简洁的样式，腰收得十分细致，每条裙褶都匀称整齐，领口是海军领的设计——自己有好几年没有穿过这种学生气的衣服了。

心念一动，林繁换上这条裙子，把头发高高梳起来，扯得蓬松一点儿，拨出一点儿碎发在额角，然后溜去客厅照镜子。

皮肤还是没有皱纹的，身上哪里都没走形，连发际线都没有后退一点儿，可就算这样，也依然明显不再是青春年少的样子了。眼里没了那时候的劲头，不再莽撞热情，不再兴致勃勃，不再无知无畏，不再有随时要飞蛾扑火的架势……很多东西随着时间一起溜掉了，没法找回来；就算找回来，也已经不合时宜。

在家待了几天，林繁带着一车爸妈塞给的零食回了店里。回去时已经是夜里，有一段路的路灯坏了，黑漆漆一片，林繁心里忐忑，加快了步子，马上到店门口那盏路灯下时，一团毛茸茸热烘烘的东西扑过来，她吓了一跳，但仔细一看，竟然是朝朝上蹿下跳往她怀里扑。

“你回来啦？”林繁惊喜地揉它狗头，“你跑哪儿去了宝贝？把妈妈急死了，你饿不饿？咱们快回家了。”

一抬头，却发现店门口有人等着。

“我俩等你好久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这个声音太久没听过了，林繁一时恍惚如坠梦里。

朝朝又跑到他旁边摇尾巴，他弯下腰摸摸朝朝的头，继续说着：“你的狗我捡到了，看到了你贴的寻狗启示，就按地址送来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打电话？”

“你以前说过，找不到工作的话就开个摄影工作室，名字要叫‘客从何处来’。我看到这个店名，心想，不会这么巧吧……所以就忍不住想见见这个老板娘。”

林繁不知道该说什么，拿出钥匙去开卷帘门。门却突然不给面子，怎么用力也拉不上去。他过来站在林繁身后，伸手把门拉开一半，停下来，胳膊虚虚把她圈住。他的气息温热，近在咫尺；林繁不由得脖颈僵硬，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尽量语气平静地说：“麻烦让一下。”

“林繁，”他在林繁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两个人暗自僵持，一个想把门拉上去，一个不肯；一个步步紧逼，一个沉默不语。

“……这里离我住的地方，开车只需要十五分钟。这么近，五年了，我却一次也没有见过你。”

“可我见过你。”

“什么时候？”

“去年10月30号。”林繁终于稳下了心绪，扭过头抬眼看他，略带讥诮地笑笑，“在希尔顿酒店，我没记错吧肖总？当然了，您是主角，没注意到我这个会场的小摄影师是正常的。”她终于还是占了上风。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拉开。

林繁喊朝朝进了屋，打开灯。他依然立在门外，影子被孤单落在地上。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叠钱，过去递给他：“说好的，找到狗送过来的人，我给两千块钱。”

他看着林繁伸出的右手，出了几秒的神，然后接过钱：“我以后还能来这儿么？”

“可以来拍照，但我不会给你打折。”林繁说完，转身打算走回屋里。

“林繁——”

“嗯？”

“没事，就是想说，狗养的挺好的。”

朝朝依然热情地用力冲他摇尾巴。林繁对他笑笑：“谢谢。但我记得你讨厌狗，觉得它们很脏。”然后走到门口，用力向下一拉，落下了门，将留关到了门外。

林繁知道他没走，因为久久没有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她索性关上灯，立在一片夜色里。

一点点光从门下的缝隙里钻进来，林繁走到门口，背靠着门，慢慢坐在地上。一瞬间就像是回到了五年前，同样是一门之隔，他们没有认真地做一次告别。只是那时，她在门外，他在屋内。

林繁几次想拉开门，站在他面前问问他：“肖得玉，你这样算什么？你现在年少得志，衣食无忧；我用了这么久的时间，才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想你了，你这样算什么？肖得玉，当初不告而别的人明明是你，现在又做出这么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来给谁看？”

但她没有。手慢慢沿着膝盖滑下来，摸到裙子滑而细腻的下摆，类似西装的料子，在初秋的白天显得有点厚重，可到了夜里却又发着沁沁的凉。这时终于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引擎发动声，像人在愤怒地低吼，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林繁上楼回到卧室，把自己整个人埋进柔软的鸭绒被子里，只觉得筋疲力尽，几乎是瞬间就昏睡过去。她心里哀嚎一声“我还没卸妆明天我脸肯定就烂了”，与此同时的念头是“拜托了，千万不要让我梦见肖得玉。”

但可惜她向来就是一个爱做梦的人，这一夜的梦境格外清晰真实。 F1URBieMBXlo61a+CrkeXKuwiiR5uu41cEkxG3WHb4EcuAkHrnkoWMa++gCZPMk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