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面有人应道：“卫慕小姐，你在里面吗，是我！”

卫慕星一听到此人的声音，实在是盼望已久，登时便放下心来，笑靥甫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一下子坠下，明明在笑，却又忍不住想要哭，差一点就要瘫软在地上。

夏州城祥佑监军司副统军野利增布一脚踹开庙门直闯了进来，手里提着明晃晃的单刀，瞥了一眼兀自被紧缚牢拴的卫慕星，先在里里外外巡了一遍，脚步轻盈，并不发出一点声响，见四下无人，这才将单刀丢在一边，单膝跪下，向卫慕星请安。

卫慕星着急问道：“那个姓袁的坏小子抓到了吗？”

野利增布低着头，不敢去看卫慕星，回道：“那个小子姓袁吗，卑职现下才知道，那时他拿着都统军的牌子进来的时候，大叫大嚷，一进来就要见我，说是奉了卫慕老将军的将令，前来支取五千两白银。我验过牌子无误，便知道其中必定有鬼，假意稳住他，暗中叫了五百名士兵将屋子团团围住，连房顶上都站了人，正要一举擒下，谁知有一人脚步稍稍重了些，踏破了一片瓦，竟被他给听了出来，连发石子，打伤数人，窜房越脊走了，好在弟兄们受的都是轻伤，并不碍事。”

卫慕星笑容登敛，怏怏地道：“这么说，还是让他给跑了……”

野利增布道：“是的，实在是卑职无能，并不关弟兄们的事。”

卫慕星笑了一笑，道：“也不关你的事，是那坏小子太过机警，轻身功夫又好的缘故。野利增布，你是我父亲亲手提拔的大将，他在私底下也是常常夸赞你的，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客气，你、你先将我解开再说。”

野利增布嘴角动了一下，将头低得更下了，说道：“我们在小姐面前，就如同在老将军面前是一样的，既然小姐说了，那增布就不客气了……小姐，我还有事要说。”

卫慕星秀眉微蹙，说道：“好吧，你只管说来就是。”

野利增布道：“是，老将军如今正有事羁绊在兴庆府，都统军的牌子却是在小姐的手中，这个我是知道的，因此那个姓袁的小子一开口，就露出了大大的破绽。他在走前，告诉我小姐正在此间，我才能寻到这里来。”

卫慕星嘴唇紧抿，暗中咬牙道：“等到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是走遍天下，也要亲手抓住那小子，再将他碎尸万段！”说罢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野利增布道：“这个不劳小姐费心，我已经吩咐下去，夏州、石州、银州一带，各个关卡、渡口，画影图形，严密盘查，这个小子对小姐不敬，待将他生擒活捉后，我定要将他亲手交给小姐发落！”

卫慕星脸上微红，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不敬，难道……这也是他说的？”

野利增布说道：“倒也不是他说的，可是小姐，你的帽子，都还没戴上呢！”

卫慕星头发凌乱，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那顶毡帽，野利增布已经走了过去，从地上捡起它，撩起衣襟，细细地擦了一回，直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了，才挨近卫慕星，想把帽子往她头上戴去。

野利增布为人向来肃整威仪，在她面前也是恭恭敬敬，从未有过什么亲昵的举动，卫慕星微觉奇怪，眉头一皱，用力把头转向一边，躲开了他的手，沉声道：“副统军，你的手要用来握刀杀敌，不必做这种小事，请你先把我放开，咱们再来好好地说话。”

野利增布用手托着帽子，停了一停，并不后退，反而贴得更加近了，卫慕星想要避开他，但这时已经是挨墙倚壁、无路可退，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凉，明明他是父亲亲手提拔器重的下属，心儿却是跳得快极，还不如袁青在时那般镇定自若。

野利增布给她捋了捋头发，戴上帽子，闻着她头发上传过来的气味，一阵接着一阵地心摇神驰，像是要飞入云端，好似在自言自语：“你只知道我叫野利增布，却不知道我曾经在合罗川一带做过强盗，专门抢劫西行的客商，只要有落单的，就去抢他们的丝绸、瓷器。有一次，我们杀了一小队官兵，其中有一位生得极美的女子，我一见就十分倾心，晚上杀了几个同伴，带了她逃走。一路上，我对她百般央求，她总是不从，我怕她自尽，也就不敢十分相逼，就这样停停走走，直到遇见有二十几个辽国打扮的人骑马过来，领头的那个也看上了她，他的武功更高，用一杆金光闪闪的大枪，我以前从未见过，其他辽人看上去都是他的仆从，并不动手，只负了手在一旁观看，我不是他的对手，被杀得大败而逃，那时他的笑声，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卫慕星把头扭开，说道：“野利增布，这样就行了，多谢你为我戴帽子，还给我讲了这么好听的故事，现在你走吧，抓住那个姓袁的，我重重有赏，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了。”

野利增布说道：“小姐，你怎么不说后来怎样，你不说，叫我怎么讲下去？”

他越是笑，卫慕星就越是冷得厉害，无奈之下，只得低了头，轻声说道：“后来……怎样了？”

野利增布哈哈一笑，说道：“这样就对了。”又道：“后来我就在夏辽两国东游西荡、餐风宿水，想去找那个辽国人，无论如何，或偷或抢或下毒，总之要把我的美人儿抢回来才行。直到有一天，在夏州城的迎神赛会上，我好像又看见了她，她在擂台的下面，就坐在都统军卫慕戎的身边，手里拿着果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比最灵巧的百灵鸟儿还要动听，她的面容，就像是落在草原上的彩虹一样美丽……”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卫慕星大吃一惊，险些跳了起来，瞪圆了眼睛，身子微微地发颤。

“不错，就是你，小姐，”野利增布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不知道你们两人长得有多像！”

他这么一说，卫慕星倒是想起了几年前，就在那一年的迎神赛会上，台子上的人们扑击为戏，脚去拳还，斗得热闹非常。她正看着有趣，从人群中跳上一个衣衫破旧之人，满襟风尘，面目枯寂，可是拳脚上的功夫很是不凡，连败数人，连祥佑监军司中武艺最高强的将官都被他打下台来，甘败下风。这才引起了卫慕戎的注意，将他带入行伍，此后几年，果然出生入死，立下不少军功，连年升官，一直做到了监军司副统军之职，就是眼前的这个名叫野利增布之人。

这时他正在说话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不顾生死、拼命立功，难道真的是为了卫慕戎那个糟老头子？我不过一直在等卫慕小姐你长大而已，如今，我总算是等到了！”

卫慕星强自镇定下来，甚至还对野利增布笑了一笑，说道：“你既有此心，就该对我父亲提起才是，他器重于你，哪有不许的道理？”

野利增布看到她的脸上现出笑靥，虽是转瞬即逝，也仿佛是春天里含苞的鲜花盛开一样，连身上的血都是热的，说道：“我与他提过几次亲，他就总是借故推诿，不干不脆，好不令人厌烦！再说，现今他正被黎太后关押在兴庆府，叫我如何等得及？”

卫慕星正要他说起此事，心中咚咚地跳，说道：“你现在放了我，我即刻前往兴庆府去见太后，没藏王叔原来是辽国奸细杀的，我父亲必定无恙，夏宋这场仗也不用打了。只要父亲一回到夏州，就可为我们玉成此事，到那时，你不是一切都称心如意了吗？”

野利增布噢了一声，若有所思，摸着耳朵，在空地上踱了几步。卫慕星的眼光不离开他，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她的心坎上，又要佯作若无其事，只觉得十分艰难，脸上的笑容硬得快要挂不住，只盼望时间能快快地过去。

野利增布转过头斜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卫慕星，他的眼睛看向哪里，卫慕星就觉得哪里像是光溜溜的，明知道不是，还是情不自禁地低头去看，偏生又被那“姓袁的坏小子”系在了木柱子上，躲不开，只好公开地展出，野利增布看得够了，心满意足，才说道：“小姐，你要用缓兵之计，对我却是无用，你父亲做都统军十来年，也做得够了，他已经老了，这次还能不能回得来，这个都统军，究竟是他做还是我做，其实都是一样的。”

卫慕星叫了起来：“野利增布，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野利增布嘿然冷笑，看了看脚下，用脚去踢放在地上的那只铁镬，发出当当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

卫慕星闭了嘴不答，野利增布冷笑道：“就算是那个小子，也知道要把生米煮成熟饭才能吃。小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不管没藏王叔是谁杀死的，夏宋这场仗都是非打不可，你父亲，哼，你父亲只不过是黎太后手里一枚没用的棋子而已。你也不要去兴庆府了，咱们就在这里做了真夫妻，你随我回夏州城，做一个都统军夫人，就有数不清的好处，强过你流落江湖，受那风霜之苦！”

卫慕星急道：“不可以！增布，你别过来，听我说，你再让我见父亲一面，我什么都依了你，好不好？”

野利增布并没有“别过来”，反是一步步地走近，每一步都好像是要在地上踏出一个小坑来，二鼻孔张翕不已，说话时嘴里的热气几乎要喷在卫慕星的脸上，含糊不清地道：“小姐，你骗得了那小子，却骗不了我，你就看在我为你苦等这么多年的份上，你就……从了我吧！”

说完，再不管卫慕星依从不依从，径直扑了上来，一手按住她，另一只便去扯她的腰带，心燎意急的，只几下，就扯得松了，露出腰际秀润如玉的肌肤，又将嘴巴凑了上来在她的唇上、脸上磨磨蹭蹭，激动不已。

卫慕星的魂儿差不多要飞了出去，拼命地叫喊，怎奈全不起作用，霎那间魂胆俱消，惊慌得宛如野利增布手掌中玩弄着的一只小黄莺。咯吱咯吱几声，系着她的那根柱子原已有些朽败了的，她一再挣扎之下，更是有些摇摇欲坠，卫慕星听在耳里，慌乱之中，也顾不得许多，一线生机，全系于此，一边假意喊叫不止，一边却在暗中用力，横拖直拽，只拽了几下，梁柱和墙垣轰然坍塌，刹那间廊檐崩折，石块和屋瓦雨点般纷纷落在两人头上身上，浓重的烟尘四散弥漫开来。

尘埃还未落定，卫慕星满脸是血，奋力用肩膀顶开趴在她身上的野利增布和沉重的瓦砾，艰难地翻滚出来，直滚到他的那柄单刀边上，背转过身，忍着痛，手上擦破了好几处，才用刀将手脚上的绳子割断。身子一得自由，长出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如同再世为人，立时提了刀来到倒塌的半间屋子前。野利增布一动不动，只余两只脚露在了碎石堆的外面，她呼地一下举起刀，刀刃闪动着寒光，映出她又羞又怒的脸，想要给他再补上几刀，以泄心中之恨。过了片刻，终又下不去手，手臂垂了下来，指着他骂道：“你虽然羞辱过我，却也舍身救了我，一命抵一命，我也不来折辱于你。”

说罢，呛啷一声，将刀丢在他身上，去后院找到自己的马，佩好短剑，临走前，推倒了余下的半堵墙，烟尘抖乱中，算是将野利增布草草掩埋，连同他的一切罪恶、爱和欲望。 DdNXAyyTp+h06kYj++rmRrJxC5xaMpL8dnL48xE+LMXFU6tKospoqueT2lpLh5l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