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人两骑,一前一后,缓缓下山,待行到离夏州只有二十里地的地方,路上偶有几个荷锄的农夫、冶铁的匠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袁青在前面,不时回头微睨卫慕星一眼,嘴角露出浅浅微笑,神情古怪,眼神中似乎在说话:“你要是敢叫一声,我就即刻下手杀了他们!”卫慕星瞪着袁青,宛如也在回道:“他们都是我大夏国的百姓,不许你为难他们!”
两人仿佛心意相通,俱都沉默不语,正路过一间小小的风神庙,墙垣朽败、空无一人,袁青下了马,把卫慕星也提了下来,不顾她不住口地咒骂,丢在墙角,用粗绳将她系在一根碗口粗的柱子上,自去后面找了一个铁镬出来,从井里提了一桶水洗刷干净了,架在地上点上火,又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干粮口袋,倒了小半口袋黄米,就在庙里煮起饭来。
过不多时,镬里就飘出香味,卫慕星扭过头不去看,暗中咽了口唾沫,袁青食指大动,赞道:“好香!好香!”找不到碗筷,就用手挖了吃,吃了半镬,回头看了一眼,挖了一大团米饭走到卫慕星身前,将饭团送到她嘴边,说道:“这是你的,吃吧!”
卫慕星把头转了开去,说道:“你是用这只手吃的,我不吃!”
袁青奇道:“你刚才一直在看我吃饭?”
卫慕星道:“这里只有你,我不看你看谁?”想了一想,又道:“你吃饭的样子,难看死了!”
袁青也不生气,三两口把手里的饭吃尽了,换一只手又挖了一团,照样送到她面前来,说道:“这下好了吧!”
卫慕星并不去吃,抬起头斜了眼睛看他,说道:“你快放了我!”
袁青干脆蹲了下来,又将手举了一举,说道:“你先吃了它!”
卫慕星犹豫了半晌,肚子也确是饿了,这才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大半,袁青笑问道:“好吃吗?”
袁青做的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黄米饭,可是嚼在口中,新鲜之中还带着一股甜香,煮得恰到好处,再加上卫慕星饿了一天,更觉得松软可口,口中还有余香,可她此刻如何说得出“好吃”这两个字,踌躇半晌,才勉强点了点头,唔唔了两声。
袁青笑笑,又回去从镬里挖饭吃,卫慕星道:“你怎么还不放了我?”
袁青头也不回地道:“我几时答应过放你了?”
卫慕星跺脚道:“你不放了我,我父亲他……他就要没命了!”
袁青道:“我是个贪财鬼、偷马贼,没这个脸面,不认得令尊,谁让他没命的,你就该找谁去,又干我何事?”
卫慕星又道:“大夏国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他们也会死的!”
袁青道:“我更加不认得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你也未必全都认得,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你就当他们早走了几年,也就是了!”
卫慕星不说话,双脚乱蹬,把地上的尘土踢了起来落在镬里,袁青回头来盯着她,冷冷地道:“你再敢乱踢,我就让你连土带饭一口口地全都吃掉!”
卫慕星怕他真的乱来,果然不再踢了,过了一会儿,想到一个主意,便道:“连你画上的那个小美人儿都要没命的,你也不在乎吗?”
袁青果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拍了拍手,把嘴巴一抹,过来蹲在她面前,说道:“好了,你说吧,她怎么就没命了?”
卫慕星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向外出着冷气,说道:“哼,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就只会惦记着自己的那点破事!”
袁青冷冷地道:“不错,跟你说实话吧,我并没有见过画上的人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但我惦记着她,因为她让我感到快乐。你惦记着那些老百姓,千辛万苦要救他们,但他们可曾对你说过一句感谢?既然如此,我并不曾害人,只为自己多想一丁点儿,有什么不对?”
卫慕星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于他,只能哼哼几声,奋力冷笑,袁青将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道:“拿来!”卫慕星惊疑不定,他又道:“你身上那块监军司都统军的铁牌,拿来!”
卫慕星见他居然认出了铁牌的来历,原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的,这时眼睛一眨,已有了主意,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受贼人所逼,只好给你,父亲知道了也不能怪我。你拿了它去夏州祥佑监军司,找一个名叫野利增布的,就说是都统军卫慕戎叫你来公干,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只是须说是卫慕戎叫你来的,说别人便无用。”
袁青默念了几遍,点了点头,就要去她身上掏那块铁牌,卫慕星忘了自己仍作男人装扮,等到袁青的手伸进她怀里,这才悚然一惊,脸上腾地通红,攒眉缩项的,险些要从地上弹了起来,急将身子用力背了过去,尖声叫道:“你别过来!”
袁青不去理她,一只手将她的肩膀使劲向后扳,说道:“鬼才爱碰你!你要能叫它自己跳出来到我手里,我就不过来!”又掏了几掏,忽地圆睁双目,全身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寂然不动,这时他正与卫慕星四目相对,相距不过数寸,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感觉到从彼此嘴巴里呵出的丝丝热气,俱都尴尬万分。
卫慕星脸上绯红了一片,一时竟然忘了要说什么,隔了片刻,才突然斥道:“你还把手放在里面干什么!”
袁青惕然惊醒,急将手抽出站了起来,当的一声,那块铁牌被他的手一带,滚出衣襟,掉落在了地上。
袁青看了看那块铁牌,又看看卫慕星,一挥手就将她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卫慕星呀的一声,猝不及防,头一侧没能避开,原先在帽子里藏得好好的长发,顷刻间就像是瀑布一样散落了下来。袁青张大嘴巴,手一松,帽子从他手中静悄悄滑落,在尘土中滚了两滚,他顾不上去拾起帽子,指着卫慕星道:“你……你是个女子,怎么不早对我说?”西夏男子不分老幼,从头顶至后脑皆秃发,卫慕星既然蓄着长发,那么她显然是个女子无疑了。
此刻她的身子正禁不住地簌簌抖动,两道目光从散乱的头发之间电射而出,如同鬼魅一般,向着袁青怒目而视,咬牙道:“袁青!从今以后你最好日夜祈祷,千万不要再落在我的手里!”
袁青宛如没有听到,搓着手,低头不语,半晌,弯腰从地上捡起铁牌,拂去上面的灰尘,转身向庙门外走去,一只脚还在门里,又回过头来,低首蹙眉,目光飘忽得没有着落,只在地上扫来扫去,嗫嚅着道:“有一件事,我并没有对你讲,那个契丹人,他……”
卫慕星不待他说完,尖声高叫道:“我不听!你说什么我都不要听!”
袁青无奈,只得住了口,带上庙门,自去解开大黑马,电掣星驰般,向着夏州城门疾驰而去。卫慕星耳中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颓然将头靠在墙上,胸膛急促地一起一伏,紧闭双目,许久都没有睁开。
天空中一朵乌云慢悠悠地从左边飘到了右边,将阴影投在了这座破庙之中,铁镬下的火苗早已熄灭了,淡淡地冒着白烟。卫慕星正在看着那朵云彩,猜想它又要往哪里去,庙门口忽地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朽败的木门剧烈振动着,簌簌地落下许多尘土来,似乎有人想要打门进来。
卫慕星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侧耳听了听,颤声问道:“外面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