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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导

许久没下的大雨果然就这样下起来了,顷刻间雨激雷荡,这一下似乎就没有停息的时候,几天后,在距离兴庆府几百里外的七里平,草原上也是一派水花濛濛。北方民族逐水草而居,为了便于迁徙游牧,往往都是“一家号一帐”,一般就将毛毡覆盖于木质框架上成一毡帐,易于移动,因此草原上水草丰美之处,便分布着许许多多这样的毡帐。在这其中,却有这样一座小小的毡帐,简陋异常,在风雨中东倒西歪,并不与草原上的其他人家住在一块,独处一隅,到了晚间也不点灯,清静得宛如一座坍颓冷庙。

傍晚,一匹骏马冲风冒雨而来,四蹄纷飞,溅起点点水花,骑在马上之人,身上穿一件男子的圆领窄袖长衫,耳戴大金环,金绯照眼。虽是作男人打扮,可细看之下,生得修眉媚眼,眉宇间隐隐的有一股英风四流,却是个西夏女子,只因常年习练武艺,身材略微大些,不似别的女子那般娉婷袅娜,因此一时间倒还不易分辨得出来。

她骑在马上,兀自嫌它还不够快,拼命地鞭打马儿,这一发力,更是犹如电掣星驰一般,直驰到那座孤零零的小毡帐外,这才飞身下马,把缰绳一丢,招呼也不打,一掀帘子钻了进去,一叠声地连声呼唤“师父”。

这一掀帘子,倒把她自己先给吓了一跳。原来她心中焦急万状,等不及查看帐子的状况,只道是风吹的,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已有两个人拳来脚往、辗转攻拒,正斗到紧要处。两人俱都闭紧了嘴,生怕一说话便分了神,因此从帐子外面看时全无异状。

帐内昏暗,全靠月光透入,只能看见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女子一瞥之间,已看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师父郑贵,另一个却是相貌狰狞,光着头,只留下额前左右各一绺头发垂于耳前,披布为衣,令人一见就难忘记,不似西夏或中原人士,倒很像是来自辽国的契丹人。

郑贵一见有人进来,已知是徒儿,急转头叫了一声:“你别过来!”那契丹人正要用一招“暴龙拢海”,左脚背步,两手猛地去掐拿郑贵的右肘向上提掀,郑贵稍一迟疑,险些被他拿住右臂,急将手臂向内回夺,这一夺的力气用得大了些,身子歪了一歪。那契丹人长于草原,跤术极为纯熟,他这一提本是虚招,便即放开掐肘,沉肩坠肘,顺势就按住了郑贵右膝关节的外侧,手腕一翻,变成正把向下急拉。

郑贵一身的功夫都在剑上,一旦手中无剑,便与寻常武师无异,右脚又是残疾,行动不便,一个大意被他按住右膝关节,那契丹人顺势一个倒臂转身,双拳齐出,就将郑贵横摔了出去,郑贵肋下中了他的一拳一肘,似乎肋骨都已折断,受伤极重,蜷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女子见自己才进来,师父便重伤倒地,不知伤情如何,心中登时愧愤交集,手掌一翻,忽地多了一把宝光莹然的短剑,长不过二尺有余,反射着月色昊光,在契丹人的脸上一闪而过,屈肘上提,手臂与剑几成一直线,挺剑直刺。

那契丹人见她只会比郑贵更加纤瘦,弱质纤纤,自己出的气稍大些,都怕把她给吹得倒了,手中虽然多了一柄剑,但是既短且薄,除了更加明亮些,也是平平无奇,心里便有些看她不起,嘟嚷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件黄澄澄的物事,却是一枝独脚铜人,铜人的双手交抱在胸前,磨治光洁,沉重异常。契丹人只用单手握住铜人的脚踝处,就把它当作单锏来使,由上向前方劈砸,势若奔雷,手上的功夫竟是丝毫不弱于他刚打倒郑贵的跤术,满拟这一铜人下去,就算不把眼前这臭小子砸死,也定教“他”手中的短剑飞去不可。他没见识过西夏的风土,见来人穿着男装,便以为她只是个容貌俊美异常的少年郎而已。

那名女子并不慌张,不闪不避,右臂外旋剑刃向左扫去,灵动绝伦。契丹人以为她吓得傻了,心内暗喜,手上又加了几成力,和先前那股力道合在一处,有如云卷雾涌,与短剑甫一接触,帐内忽现一阵银光匝地,叮的一声轻响,那契丹人只觉得手中一轻,独脚铜人突然从齐腰处断折,上半截力道不减,穿破帐顶,远远地飞出,过了许久,方才咚的一声闷响落在地上。那铜人乃是用辽国出产的紫铜铸就,坚硬无比,就算是用大斧硬斫,也只能留下一个小小的缺口,那契丹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从未见过这等妖法,愕然大异,脊背上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风儿一吹,便觉得耳后似有阴风嗖嗖,更加不敢停留,奋力将剩下的半截铜人向那女子掷去,趁着她一低头之际,打破毡帐,早已去得远了。

那女子记挂着师父的伤势,并不去追赶,点起一盏灯,先将郑贵扶到榻上躺好,找了一丸药给他服了,又将帐子破损的地方稍稍遮挡了一下。忙了半夜,精疲力竭,这时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榻边,脸上满是汗水和雨水,头发被水打湿,一绺绺地贴在颊上,很不舒服,她用手稍稍捋了捋,抱着膝盖,茫然盯着那一灯荧荧,耳边传来破毛毡被风吹起时发出的哗哗声,仿佛想出了神。

“你怎么来了?”郑贵服过药,休息了一阵,便觉得好了些,伤势虽重,可还没要了他的命去,睁开眼睛就看见那女子坐在一旁动也不动,于是便问了一句。

那女子听见师父唤她,仿佛看到黑暗中透出一线微光,高兴得跳了起来,眼里还含着热泪,转眼间又是眼笑眉飞,心情激荡之下,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又哭又笑,哽咽地道:“师父,您、您好些了吗,我父亲他……他被黎太后抓了起来,一个月后,就要把他的人头送去宋朝,师父,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几天以来,这件大事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只要一想起,便是心绪潮涌,真是一筹莫展,刚说完,到底没忍住,伏在师父的手臂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原来她名叫卫慕星,不仅是个西夏女子,而且还是祥佑监军司都统军卫慕戎膝下唯一的孩子,卫慕戎对黎太后所言“再没有比此人更可信的”即是指她。如今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反倒觉得好了些,胸中也不再那么烦闷难受,便断断续续地将宋军护送没藏王叔回国,谁知在半路上就在宋军营中被人杀死,宋朝皇帝以为是黎太后下的手,共起五路大军伐夏等情一一细说了一遍。

郑贵是个汉人,面貌苍拙,脸上疤痈肿癞,又瘸了一条右腿,走路时总是弓腰曲背的,是以常常闭门寂居,终日不与人相见,邻近的牧民倘若有个头疼脑热的,才来他这里拿几副草药,居然也药到病除。他听卫慕星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说道:“黎太后这个人,虽是女子,但行事向来都是极果决的,临事决疑,一点都不输给须眉男子,卫慕将军对我有恩,如果不是他,我恐怕连这一顶小小的毡帐都得不到,这次落在她的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

卫慕星听他这样说,将她的那把短剑越攥越紧,久久不宁,又问起天下之大,该去哪里查访凶手,救他父亲的性命。郑贵也甚是为难,沉思良久,皱眉道:“徒儿,你听我一言,宋朝果真五路伐夏,黎太后也必有应对之策,况且两国交兵也是常事,像本朝先皇帝李元昊,东征西讨、开疆拓土,麾下铁鹞军战无不胜,这才能树立奇功,与宋、辽三分鼎立,后世子孙,不必再看他国的脸色。我如果好好的没受伤,定当助你和卫慕将军一臂之力,可现今我是这样,你又是个女子,东闯西走,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卫慕星忍不住开口道:“师父,就算你说得不错,可我父亲他怎么办?”

郑贵沉吟道:“卫慕氏是党项羌中最显赫的族姓,能人极多,黎太后看在他们历代都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的份上,说不定到时候一时心软,就此放了卫慕老将军也是有的。”

卫慕星不信,摇头道:“师父你才说过黎太后此人行事果决,不输给男子,又怎么会‘一时心软’?再说,就算我舍得父亲,两国还有许许多多的‘父亲’,他们都有父母妻儿,一旦开战,生死由天,要是回不来,就要为他们日夜哭泣、痛不欲生,难道,他们也都舍得吗?”

卫慕星的一番话,把郑贵吵得脑袋中嗡嗡作响,旧时留在右腿里面的伤似乎又要发作出来,头痛欲裂,抬起手摸了摸额头,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万事都有个定数,宋朝这次对夏开战,兴许就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你一个女子,也管不了这许多。”

卫慕星站了起来说道:“师父你说得不对,黎太后也是女子,她手下的麻魁军更加个个骁勇善战,咱们西夏女子,喜欢谁就可以跟谁在一起过,要是来了敌人,一样可以跨上马背,像风沙一样刮进敌营,用手中的剑刺穿他们的胸膛!”

郑贵无力再劝,长长地叹气,卫慕星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央求道:“师父、师父,你一向是最疼我的,怎么这一次,你真的不愿意帮我了吗?”

郑贵微闭起眼睛不言语,卫慕星呆了半晌,紧抿着嘴,在脸上抹了两把,帮他将薄被盖好,那床被子盖了多年,打着大大小小的各色补丁,实在也没剩下几两棉花。卫慕星想到师父这些年为了教自己功夫,皎然一身,着实吃了不少苦,心中酸楚,从行囊中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他枕边,顺便将随身的包裹重新收拾了一番。里面装的乃是一把刃儿薄、靶儿短、削铁无声的宝剑——刚才用来削断独脚铜人的就是它,一块御赐给监军司都统军的铁牌,还有几十两银子、一些衣物等,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卫慕星把它紧紧地缚在身上,向师父辞了行,站起来向着帐外走去。

外面依旧是沉黑如墨,雨已经小了些,只有牧草被风吹起时发出的沙沙声,只要走出去,就又是一条不知是怎样的路,她的手还没触到帘子,郑贵忽然开口说道:“说不定是那个人……”

卫慕星一听这话,便即飞奔回他身边,喜道:“师父,你答应帮我了吗?你快说、说下去啊!”

郑贵看着她欢欣雀跃的脸,无奈笑笑,说道:“我也不知道说了这话,对你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又道:“你知道辽国有个名叫兀颜光的人吗,对,是叫兀颜光。”

卫慕星细想了一想,沉吟道:“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辽国有个叫做兀什么光的,武艺高强,双臂有千钧之力,是高原上最勇猛的雄鹰,难道刚才与你交手的,就是……”

郑贵摇头道:“傻孩子,要是兀颜光亲来,你的马还没到帐前,这个世上就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我是看那个契丹人的武功虽然简单,但一招一式,无不刚猛迅捷,与兀颜光乃是一路,应该就是出自他的门下。”

卫慕星撇了撇嘴,说道:“我不信,那个叫什么兀颜光的武功有这般高法,比你的如何?”

郑贵正色道:“兀颜光就像是贺兰山,壁立千仞,大白高国最勇敢的汉子,骑上最快的马,也要一连走上三天三夜才能到达山顶;我的武功是毛乌素沙漠中的一个小沙丘,吹上一个晚上的风,它就不见了。白云总是环绕着最高的山峰,从来不会光顾沙丘,你说,是谁的武功更高些?”

卫慕星捏着拳头站起来道:“我明白了,兀颜光派了他的弟子前来行刺王叔,有意挑起夏宋两国的战事,他们好见风使舵,将来谁占上风就帮谁,抢我们的牛羊、占我们的土地,可恶,我这就找那契丹人去!如果打败他一次不够,那我就再打败他一次!” uk2vzCQFKX9vjbpTSRjUlLd7c6tGEvpJtdbx3NKZrP2VnsowwiG4pknT6eijl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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