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慕星他们行进的前方，贺兰山山口处有一座土城，高不逾二、三丈，经不住风沙的侵蚀，早已是墙垣朽败，墙头上杂草丛生。西夏人笃信佛教，历代的皇帝，无不幼读佛书，通晓经文，便在本地修建了许多佛殿灵塔，因此这个山口便被叫做百寺口。

两天之后，土城的城门口响起一阵马蹄杂沓，几十骑飞奔而至，本地的一个军官早已候在这里，瞧见他们，便忙上前躬身长揖道：“卫慕将军一路辛苦，小人已在此久候了。”

西夏祥佑监军司的都统军卫慕戎勒马收缰，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拱了拱手道：“有劳了，可有太后的消息吗？”

那军官道：“小的已加派了人手，就在百寺口一带四处打听，只是眼下并无消息。”

卫慕戎满襟风尘，看起来甚是忧虑，那人又道：“小人已将将军的住处打扫了几遍，请将军入城歇息。”

卫慕戎道：“不必费心了，我只在这里呆一二天，就住我原先的住所就是。”

那军官道：“是，正是将军早年间歇宿之所。”

卫慕戎点头道：“如此甚好。”

城内的官衙就是安置卫慕戎等一行人的地方，他一进来，这里的人便要尽皆迁出到衙外。卫慕戎只擦了一把脸，还来不及喝上一口水，便把手下叫了进来，商略定策，接连不断地发出十几道命令，一直到了掌灯时分，大家这才散了。

桌上的饭菜已放得凉了，卫慕戎没有胃口，推开窗子，放了些夜间寒凉的空气进来，是晚城静如墟，一弯新月斜挂东首，月亮之下，两只砖塔的塔尖相对而出，夭矫高挺，直指向苍穹。

卫慕戎注视着那两只塔尖，忽然之间心中动弹了一下，在这一刻，好像是在催促着他，要他举步前往那里，卫慕戎沉吟良久，到底还是觉得不妥，踌躇不决，茫然转了几个圈子，忽地几大步来到门前，一把推开屋门，高声道：“来人，快给我备马！”

过不多时，属下来报，马已经备好，卫慕戎正坐在桌前，以手支颐，痴坐无语，茫然抬头道：“怎地这么快？”慢慢地来到屋外，正要翻身上马，下午那个军官急匆匆地赶来，还未到他跟前，便急着道：“将军且慢，将军大喜，我们、我们找着太后了！”

卫慕戎哦的一声，面上露出喜色，将马缰撒开，问道：“是真的吗？你快快说来，是在哪里找着的？”

那军官擦了擦汗，说道：“是，今天我的人恰往东边去寻，就看见在一个大沙山之下，躺倒了三个人，俱已昏迷不醒，像是从上面滚下来的，好在都还活着，其中一人，便似是黎太后的模样！”

卫慕戎沉吟道：“是三个人吗？那其他两个，又是什么人呢？”

卫慕星嗯了几声，身上时而发热，有时又是冰冷刺骨，总是有一股奇郁之气，既往旋复，竟是没有一时半刻是平静的，就这样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身边坐着一个人影逐渐清晰，仿佛穿过迷雾，来到了她的旁边，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立时鼻子一酸，哽咽着道：“爸……爸爸……我、我总算见到……见到你了！”

卫慕戎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安慰，可他越是安慰，卫慕星就越是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伤心的泪水像是止也止不住地流，等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捏了捏父亲宽厚的手掌，笑着说道：“是、是真的，我不是在作梦。”

卫慕戎笑道：“我自然是真的，你已经躺了三天，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再休息一晚，等到明天一早，我们就回夏州。”

卫慕星点点头，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还带着笑，只觉得这一刻无比幸福美好，刚想睡去，忽又想起一件事来，睁开眼睛问道：“爸爸，这里难道不是夏州吗？那我们是在哪里？”

卫慕戎道：“你这是怎么了？这里叫百寺口，离夏州还有好几百里的路呢！”

“百寺口……”卫慕星念叨着这个名字，将被子提起来遮住了头脸，眼前一片黑暗，她在心中暗想：“百寺口，我怎么把他们带来了这个地方？”

卫慕戎拉扯着她的被子，拉了几下没能拉下来，不解地问道：“星儿，你这是怎么了，干嘛要这样？”

卫慕星在被子里发出沉闷的声音道：“爸爸，那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卫慕戎道：“你放心，黎太后她很好，也正在休息，我已经打发了人回兴庆府报信，等那边来人了，就可以把太后安全地送回去。”

卫慕星的被子左右摇了一摇，她又说道：“我不是说太后，我是说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的。”

外面一阵沉默不语，卫慕星不放心，把头钻了出来道：“爸爸你快说，他怎么了？”

她这一钻出来，才发现卫慕戎已经站了起来，背朝着自己，正好挡住了那一扇雕镂槅子，上面还糊着纸的房门，右手轻叩着镶大理石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卫慕星知道父亲向来是这样，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旁人怎样都是无用的，尽管忧心如捣，也只好耐心地等了又等，这一刻，就如同是过了一天那样的漫长。

卫慕戎想得够了，在桌子上轻拍一下，问道：“星儿，你怎么会得罪了太后呢？”

卫慕星说道：“我根本就没有得罪了她，其实，反而是她……得罪了我呢！”

卫慕戎转过身来，怫然不悦道：“你怎敢口出这等横逆无理之语！她是太后，做什么都是该当的，哪里说得上什么得罪！”

卫慕星不服地道：“太后怎样？太后也是人，就许我们做错事，她就要打要杀的，就不许她做错事吗？”

卫慕戎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无奈摇头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胡话，说不定就是那个汉人教你的，我体谅你在病中，还没恢复，也不来怪你，只是今后万不可再这样说了。”

卫慕星还想再辩，卫慕戎一伸手止住了她，说道：“你别再说了，我卫慕戎一生征战沙场，就只知道为国尽忠，听不得这些话。”他见卫慕星气鼓鼓的，正眼也不看他，语气便缓和了些，说道：“星儿，我给你看件东西。”说着，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半长不短的物事，用绸子包着，递给卫慕星看。

卫慕星不禁好奇，揭开绸子，呀的一声，惊喜逾恒，一把将它抢在手中，贴在脸上轻轻地摩挲，喜道：“是我的剑！”她手里拿着的，果然就是那把大夏龙雀剑。

卫慕戎说道：“我去见过太后了，她让我把剑还给你，还说今后不许你再去见她……你怎么了，不见就不见，我们在夏州，她在兴庆府，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卫慕星擦了擦眼中流下的泪水，摇头道：“我不是因为这个哭，你不知道，黑云就是死在这把剑下，我一看到这把剑，就会想起它死前的模样，因此心中有些难过。”

卫慕戎问道：“黑云是谁？”

卫慕星说了一遍，卫慕戎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来历，我们家没有这种山上的野马，那定是随你一同来的那个男的了？”

卫慕星说道：“不错，他叫袁青，是我在路上认识的一个人，多亏了她，不然女儿就见不着你了。”

卫慕戎背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说道：“他既对你有恩，我自会重重地谢他，这里没有，就让他去夏州拿，只要他说得出，我就十倍予他，总是叫他欢天喜地离开就是！”

卫慕星奇道：“离开？是谁说他要离开？”

卫慕戎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就是我说的！他不仅要在今天天黑前离开百寺口，今后，要是再敢与你见上一面，我就要杀死十个汉人，说上一句话，我就拿下宋国一座城池，宋国虽大，但宋人一贯就只会吟诗作词，调琴鼓瑟以作乐，其实羸弱不堪，我拿下他们一座城池，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卫慕星脑袋嗡的一下，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叫道：“爸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卫慕戎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些事你眼下还不明白，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卫慕星想到一人，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哽咽道：“是，我不明白，但是我知道，如果妈妈还在，她就不会让我事事都像一个糊涂虫！”

卫慕戎一听这话，立即张髯横目，上前一步拉起卫慕星的一只手，喝道：“你在说什么！”

卫慕星丝毫不惧，小小的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狠狠地瞪着父亲，卫慕戎又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卫慕星反而平静了下来，父亲越是这样，从那个老家人死后，她心中的这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终于忍不住说道：“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的，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她是不是就在这里？”

卫慕戎的手禁不住地开始颤抖，卫慕星突然间开始憎恨父亲，这个她一向最为崇敬的人，此时却可以奋力一把推开，一手拿着龙雀剑，一手抄起挂在榻边衣架上的衣物，飞奔一样地出了屋。

卫慕戎有些慌了神，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之上，用手扶着昏昏沉沉的头脑，外面有敲门声响起，他定了定神，问道：“什么事？”

外面有人说道：“将军，太后有急事，要您立即去她的住处。”

卫慕戎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换衣服，问道：“你刚才有看见小姐跑出去吗？”

那人道：“有……有的，小姐只穿着单衣，好像疯了一样就跑出去了，谁都拦不住。”

卫慕戎结束停当，取出一口宝剑挂在腰上，打开了门，对他说道：“我这就去太后那里，你快去跟着小姐，别让她给我惹出乱子来！” GykgwR26cZGdrV/c+cZiGufITZzD9yGdxdpZ+NpqOyEo2uIdci5mBTdm6C1mI9w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