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慕星的身子歪了一歪，她努力地控制住，用双腿尽量紧地夹住马肚子，以便让自己仍然趴在马鞍鞒上，阳光刺目，照在沙丘上又反射回来，耀眼生缬，两只眼睛好似都已经肿了起来，只将头无力地垂在大黑马结实的脖颈处，对它絮絮地说着话儿：“黑云，好马儿，快些将我带到百寺口去……百寺口……”

她的头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似乎承受不起这三个字的份量，儿时的记忆又一次穿透迷雾，浮现在眼前——苍山如屏，漫天黄沙，两座又高又尖的石塔，还有那个在塔间奔跑嬉戏的小女孩……

咕嗵一下，卫慕星想用脚去钩住马镫，谁知钩了个空，一头栽倒在沙上，仰面向天，无力地吼叫了一声，很像是一只陷入困境无力挣扎的野兽。黑云四条长腿一曲，跪倒在她身边，想让她爬到自己背上来，可卫慕星此刻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只能抱住它的脖子，不由得难过起来，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高处传来一声马鸣叫，卫慕星止住了哭泣，仰头向上望去，这时太阳正高悬在沙山之上，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映在了天边的大幕上。

卫慕星凝望良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师……师父！”

那人一提缰绳，策马从上面缓缓地走了下来，从鞍边解下一只大羊皮水袋，一抬手，扔在卫慕星身边，沉声说道：“你看看你，像是什么样子？”

卫慕星不及说话，一把抄起水袋，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又倒了一些出来给黑云喝了，精神渐复，身上顿觉清凉，不再像刚才那般热气蒸腾，扭头去看那人，径直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了没藏王叔？”

郑贵揭开蒙在脸上的黑巾，露出被桑布扎毒伤的脸，说道：“我几次三番地劝阻于你，为什么你总是一意孤行，不肯听我的劝？”

卫慕星含着眼泪，难过地道：“师父，你自小便待我好，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对你，比对我父亲更加亲近些，可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令我们卫慕家族蒙羞？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我父亲，但两国一旦开战，生灵涂炭、死伤无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郑贵的脸上颤动了一下，说道：“好处？夏、宋、辽三国连年开战、民不聊生，今天是夏人杀了辽人，明天就轮到辽人杀了宋人，杀来杀去，干戈扰攘，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你的这番话，怎么不对他们的皇帝说去！没藏这个人，就算我不杀他，也总有人不想让他活着，死在我手里，只怕两国死的人还能少一些哩！星儿，我从小就看着你长大，你秉赋高、有才具，心怀天下，不是那些依草附木之徒，也不像我，什么事都做不好，这些都是好的，但你不知道帝王家的心思，这番心愿，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卫慕星问道：“师父，你到底在说什么，怎么我越来越听不懂了？”

郑贵叹道：“你只知道我是昆仑派的弟子，是你的师父，却不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卫慕星道：“你不是说你在宋国杀了仇家，才来到夏国避难的吗？”

郑贵道：“这些自然都是我的托词，你父亲未必当真相信，可是也查不出什么来，就在我的住处四周安插了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好在我这些年来安分守法，几乎从不踏出七里平一步，又常常替人看病，只是有的时候，他们看管得紧了，我便去偷他们的马，换得几斤好酒，一醉方休。如此种种，乃是自污，也叫你父亲没有防备，如果不是这样，只怕我的这条性命，早就莫名其妙地飘在河里了也说不定。”

卫慕星心道：“原来那些马，却是你偷的，当时我那么打袁青，他都不说，自然是我太也糊涂，说了我也不信……”又想到这些年父亲待师父极厚，动不动就赏赐酒肉，而每一次师父都如临大敌、心神不宁，那自然是在检讨自己的举动，害怕卫慕戎在他的酒菜中下毒的缘故。他二人多年来互相提防、劳心役虑，其实一点都不亚于战场上的真刀实枪，如此一想，也不禁暗自惊心，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会因陀罗抓，你用因陀罗抓杀了没藏王叔，就是想要别人疑心是西域之人做的，你要去做什么事，不告诉我父亲，难道就连我也不能说吗？”

郑贵道：“你说得不错，我就是为了要学因陀罗抓，才去救那个名叫多金的和尚，也是为了这个，才被打下山崖，跌断了腿，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多金这人十分狡谲，抓法的精义，十成中他只会说五成，剩下的，不管我如何引诱，他便是绝口不提，我不仅没有学到，反而在救他的时候，遗失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

卫慕星还要再说，郑贵摆手道：“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明白，我杀了没藏那个狗贼，自是有我的用意，你也休再管此事，从这里往东走，朝着那座山峦的方向一直走，只要两天，就可以走出这片沙漠，不要回头。还有，从今天起，我便不再是你的师父，只要再见到你……星儿，你的功夫全是我教的，那时我就不再手下留情！”

郑贵说完，果然不再理她，纵马驰上沙丘，卫慕星在他身后追了几步，高声叫道：“师父、师父！”郑贵并不回头，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道：“我不再是你的师父，快走吧，向东走，记着，千万别回头！”

卫慕星悄立半晌，心知他不会再回头，只得将水袋拾起放在马背上，拍了拍黑云的头——它正昂着头，矫然自立，对它说话道：“你的主人说得没错，果然还是你最好，不会离开我，我摔倒了，你就来背我，师父叫我往东走，说他以后都不再见我，那你说呢，我该往哪里去，这一回，我听你的，好不好？”

袁青紧随着卫慕星也进入了大漠，可胯下的马毕竟没有黑云那般神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见到淡淡的烟尘马影，不过一个时辰，当他驰上一个高大的沙丘，四下望去，就只见四周皆是烟尘缭乱，遍地黄沙连绵不绝，似是没有尽头，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天气很好，天空有一半是蓝色的，靠近地平线的那一端，被映上了沙丘一样的金黄色，泾渭分明。没过一会儿，天际处出现一股黑风，一股变作两股，又汇聚到一处，渐渐漫延，铺天盖地，翻卷起地上的沙尘，直蔽天日，刹那间天地间浑黄一片，由远而近，向着袁青逼来。

“不好，是沙暴！”袁青常在本地走动，怵目惊心，立时策马急奔，沙暴的速度极快，瞬间就追上了袁青，将他团团地裹在其中。霎时间烟尘四塞、沉黑如墨，宛如黑夜突然降临，袁青目不见物，身子轻飘飘的，仿佛要被卷到天上去，不得不弃了马，趴在地上避风，直过了良久，沙暴这才过去，风止天清，四周复归平静。

风过后，一块平缓的沙地动了一动，凸起一块，袁青忽地从中间跳了起来，将头脸身上的沙尘抖落干净，那马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袁青担心卫慕星也被困在其间，心急如焚，展开轻功，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路去寻。

在一块凹进去的沙地中央，趴着一个人，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足迹，一动不动的，就如同死过去了一般。袁青有些慌了神，差点从沙丘上滚了下去，飞奔到那人身边，翻转过来一看，原来却不是卫慕星，只见她脸色苍白、肤光胜雪，虽然紧闭着双目，但仍可以看得出来生得极美。袁青拂去她脸上的沙尘，逐渐显露出来真面目，他的眼光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发直，自语道：“太……太后！” nWVuRIIH/lhOMNZs8V1d0kSu4LfE7cYUR8mnhZG6PVFzqFm/FbwR90wQ8WE1xKw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