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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放 毒

普相这一掌拍出,袍袖不起,毫不受力,卫慕星在后面看着,不禁暗自摇头,心想:“老和尚为什么不用破衲功?是他年纪太大,忘了自己会破衲功吗?这等软绵绵的掌力,打在吐蕃和尚的身上,就像在给他挠痒痒,简直是舒服得很呐!”

但像广执、桑布扎这样的高手,和一些“普”字辈的高僧却已能看得出来,方丈的这一掌,不偏不激、永守常道,看似毫不受力,实则是绵劲中蓄,就像瀑布下的深潭,表面上看去似乎只是十多尺见方的一泓清水,内里却是渊深难测、气象万千,不管头顶上的大瀑布如何经年累月地冲刷,永远不满不溢,这种“似枯实绮、似弱实腴”的功力几达武学中的最高境界,禁不住地欢喜赞叹,原来普相丝毫没有小觑了桑布扎,一出手就已拿出了毕生的绝学。

桑布扎自也不敢怠慢,全神贯注,两钺互擦,发出响亮的呛啷声,他是西域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与少林方丈的这一仗,隐隐像是西域与中原的一次大对决,要是谁不慎输了一招半式,不仅是自己,而且己方在此后数年间都将抬不起头来。因此明知厉害,却也不敢相让,不躲不避,径直迎了上去,右脚稍上步,上体前倾,两枝子午鸳鸯钺宛如娇莺穿柳,一齐向着右前甩击,竟是要用硬功来破少林方丈的“破衲功”,后发而先至,到底还是占了兵刃上的便宜,这几乎也是破解这一招的唯一法门。刚能破柔,柔亦能克刚,彼我的虚实,一瞬而转换,其实全看使用者功力的深浅而定。

普相也不禁在心中赞叹,一步也不退,凝神斜立,左臂在胸前屈肘端平,衣袖渐渐鼓起,如风贯注,用上了“破衲功”的功力,顿时内息如沸,守时精严无隙,如冰雪一片,将鸳鸯钺挡在了外面,再伺机卸力反击。两人功力相当,桑布扎稍逊,但手上多了两枝子午鸳鸯钺,因此要想取胜,就要看谁在气势上能更胜一筹。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各不相让,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就已拆了三四十招,俱都是妙到颠毫,旁观的众僧瞪大了眼睛,凝神观看,但也只能看到广场中央一团灰影、一团红影,倏来倏去,夭矫空中,有时竟要苦苦思索好一会儿,方能明白这一攻一防之间的奥秘所在。

直到两百招之后,桑布扎手中的鸳鸯钺先自慢了下来,普相修习的乃是佛门正宗内功,沉如山岳,越斗越强,似有绵绵不绝之感,桑布扎与他的圈子也是越来越大,偶一接触,也是即行退开,虽然双钺还是灵动翻飞,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气势。像普性、广执这样的武功高手,都已看出,不出二十招,普相就会取胜,不禁喜溢眉梢,只是有几手,普相明明可以一举制住桑布扎,到了最后不知为何轻轻放开,令人禁不住为之扼腕叹息,暗自着急。

桑布扎左支右绌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双钺相交,啷啷地响,这时他正用左钺经上撩起向右下劈,身体左转成右虚步,在这空隙间还笑了一笑,对普相道:“老方丈是气力已尽还是手下留情,你我是敌非友,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普相袍袖轻拂,化解了他这一招,将他带向一边,回道:“法师何不就此知难而退?”

桑布扎被他一带,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急用手撑住,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仰天大笑了几声,众人听着他的磔磔怪笑之音,凄心动魄,心头都是一荡,桑布扎边笑边说道:“知难而退?究竟是有多难?难道比做方丈还难?普相大师,你的武功很高,这个我是佩服的,可是做方丈的修为,并不是凭武功孰高孰低。普相!你何不扪心自问,究竟配当少林方丈吗?”

“什么?”普相右手内旋,向下落至腰侧,内力含而不发,被他一笑,不知怎地,这一掌便发不出去,只这一刻犹豫,气势上却已馁了,闻言更是栗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去看他。仿佛就在那一瞬间,桑布扎的眼缝中似乎有神光炯然,双眸更是黑如点漆,深不见底,自己的魂魄宛如挣脱了躯体,被这对眼眸吸进了黑洞之中,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只有一个声音萦绕在脑际,久久不散——“普相,你配当少林方丈吗?你何不扪心自问、扪心自问、扪心自问……”

普相与洪尘一样,都不是自幼出的家,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俗家姓邱,与同村一位胡姓小姐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两家因此为他们定了亲。娶亲那天,胡小姐被一何姓恶少看上,就在他们即将过桥的时候,何姓恶少带了人和棍棒等物前来抢亲,两人宁死不从,大骂恶少无耻,何姓恶少恼羞成怒,命人将他们手脚捆住,从桥的两侧分别抛入水中,令他们死后也不得相见。普相在水中飘了三天三夜,侥幸未死,被冲上岸来,趁夜潜回村庄,在小姐的坟头痛哭一场,从此云游四海,学了一身惊人的艺业,于是怀揣尖刀,返回恶少家中,将何家一家老小二十余口杀了个干干净净,官府画影图形,到处捉拿,走投无路之下才投入少林寺,只说自己被恶少所辱,却把杀人一节隐去不提,只深藏在心中,再不对人提起。

出了家之后,普相每日暮鼓晨钟,在钟磬木鱼声中,深自忏悔,何姓恶少固然该死,但当时一时激于义愤,也是因为少年时戾气太重,也杀了不少无辜之人,常常便觉得内疚神明,尽管自己也时时宽慰譬解,但于此事总是耿耿在心,多年来始终难以释怀。今日不慎被桑布扎所蛊惑,一声喝问之下,头一件便想起这件事来,心中的念头刹那间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猝不及防:“不错,原来我压根不配做少林方丈,在许多年前,就是该死的人了,何以仍旧活到了现在?洪尘师伯不过是遗失了一本经书,就坚辞住持不做,我竟如此厚颜,忝居住持之位数十年,丝毫不觉羞耻,又为何刻意隐瞒,迟迟不敢说出当年的事来,难道我当真是一个阴微鄙贱之人吗?”越想越是神迷意夺,失魂落魄的,竟似呆住了。

卫慕星见普相只在迷惘木立,手还落在腰侧,却并不发力,一味地发呆,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桑布扎却慢慢地将子午鸳鸯钺一寸一寸地靠近他,眼看着还剩最后几寸,就可以将尖刃刺入他的咽喉,暗自替他着急,心想:“糟了,老和尚眼看着就要把那番僧打得稀里哗啦,却在这个时候患了失心疯,不用破衲功,倒想用佛法来说服他加入少林寺,排名在广执后面,列入‘宗’字辈,那个吐蕃人不同意,想要杀了老和尚自己当住持,这下少林寺当真要改叫噶丹寺了!他做住持也没关系,只怕做得美了,不带我去找他师弟,这可如何得了?”

这件事虽与她没什么相关,可毕竟也不忍见普相命丧当场,甚是关心,推了推站在身边的广执道:“大和尚,老方丈快要死了,你这个当徒子徒孙的怎么不去救他一救,再不去救,你就要管那个吐蕃人叫师父了!”

推了几下,广执并不动弹,卫慕星颇感奇怪,转头去看,只见他不知怎地,正在掩面而泣,全身痉挛般抖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说道:“死了便死了吧,谁做师父又有什么关系?我苦练心意气混元功,到头来一样被兀颜光所辱,那练武功又有什么用?原来我这么多年来妄自干求,痴心妄想,竟然全都错了!”

卫慕星吃惊道:“你怎么这么说,不过输了一场,我不是也输在你手下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连师父都不要了吗?”广执只是哭,一面说“罢了罢了”,就是不肯出手搭救普相。卫慕星对着他又拍又打,恨不能拿出剑来刺他几下,转头再去看其他人,阖寺二百多僧众,只要是在这广场上的,俱都如同着了魔魇一般,仿佛心智已失,有的就像广执一样潸然落泪,有的更是嫚声作歌,百态咸集,乱成一团,再无人去关心普相是死是活。

这其中,只有卫慕星一个人依旧清醒,可越清醒反而越是焦急难受,仿佛只身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左看看、右看看,推推这个,这个应声而倒,扶起那个,一松手复又跌落在地上,急得满头大汗、玉容无主,不知何以竟会变成这样。毫无办法之时,忽地眼前宛如有一道光掠过,如星丸跳掷,卷起一阵电卷星飞,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指着桑布扎叫道:“我想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实在是太亮了!”细思了片刻,点头道:“不错,定然就是如此!”

卫慕戎在还没有当上祥佑监军司都统军之前,就在兴庆府任职,日日进宫去,天黑才回来,一回来就把小卫慕星抱在膝头上玩耍,问她西夏文字学得怎样了。卫慕星不喜学文,先生稍不留意,她便偷跑了出去玩耍,因此十句里面倒有七八句是回答不上来的,卫慕戎也不在意,只把教她的先生、跟她的亲随叫了来骂,于是卫慕星便更加肆无忌惮了。有一天,她在府中四处都玩得腻了,趁着随从一个疏忽,从一个窄小的墙洞中钻入从未到过的一个地方,苍藤蔓生,中间一小间竹篱茅舍,十分荒芜,只有墙角一小簇紫色的大花,幽艳无伦,尤其引人注目。卫慕星觉得好玩,凑近了去闻,才闻了一闻,一股异香扑鼻而来,头脑中一阵眩晕,不知不觉间趴在花丛中睡了过去。

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隔着珠帘锦帷,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床前一灯荧荧,卫慕戎正看着她,对她说道:“星儿醒来了,你闻了曼陀罗花的味道,年纪又小,便抵受不住,不过也无妨,我已经跟达瓦派的师父求到了药,只要再睡一觉就好了,睡吧、睡吧……”

卫慕星迷迷糊糊的,只觉得他的话声也无特异情状,就是婉转之极,听在耳里,宛如幼年时伏在母亲的怀里,睡意像一座山似的倒下来,明明不想睡,可还是挡不住,一合上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黄沙飘摇蔽日,渺无人烟,荒漠上两座砖塔巍然崇峻,两塔之间,一个小孩举着双手,蹒跚地在地上欢快地跑着,黄沙的尽头是高耸半天的峭壁悬崖,山势连绵欲倾。这个地方她从来没有去过,但总是不时地出现在眼前,次次如此,还没等到她看清楚那小孩的眉目,就好像有一双大手,拽住她的衣襟,一下子就把她拉入了睡梦之中……

病好之后,她很快便随父亲去了夏州,也没有再想起那个画面,几乎快要忘记了。如今在少林寺中的卫慕星,被桑布扎看了两眼,宛如受了一次剧烈的撞击,少年时的记忆原来还不曾抹去,再一次记起了历经过的种种情事,甚至比以往看得更加清楚,她将广执推到一边,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手腕一翻,已擎剑在手,夏国剑上一点寒光乍现,戟指着桑布扎喝道:“那个丑和尚快住手,原来是用了曼陀罗花来暗算少林僧人,不算是英雄好汉!”

桑布扎的子午鸳鸯钺距离普相的咽喉只有几分,差不多已经贴上了他的肌肤,他几乎已经闻到鲜血从普相的喉管中涌出时发出的强烈味道,被卫慕星冷不防地一喝,实在是大出意料之外,这一惊,双钺都差点要把持不住,歪了头去看她,说道:“小僧自踏入少林寺以来,从没说过自己是什么英雄好汉。不错,我是用了曼陀罗花毒,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就算再练上一百年的武功,也敌不过全少林寺的高手,不用上一点手段,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是来送死的吗?当今皇帝这么多,当初他们登上帝位时,白骨积如山,鲜血流成河,又有哪一个,是靠了光明正大的手段的?”

卫慕星一怔,他的话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一时无语,低头想了片刻,凛然道:“不错,他们靠手段,你也靠手段,可你是用手段来害人,便是不对!”

桑布扎哈哈一笑,说道:“他们私藏了我的经书,我不过取回而已,有什么对不对的?再说谁对谁错,原本就难分得紧,只要普相、普性、广执这些秃驴都败在我的手里,是对是错,那还不是我桑布扎一人说了算的!哈哈哈!”

卫慕星冷笑道:“我原以为是他们中了毒,现下看来,还是你中的毒更深些,《因陀罗抓》本来就是少林寺的,恁大年纪,大言不惭,我真是替你感到害臊!”

桑布扎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她抓个正着,登时舌僵口噤,说了一个“这”字,便说不下去了,卫慕星得意地道:“罢了,这时候才认错,却也迟了,你快快放了他们,再带我去找你师弟,说不定我肯替你隐瞒此事。”

桑布扎突然嘻地一笑,说道:“我当你是为何要强出这个头,原来也是来找《因陀罗抓》的,世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不怕死的人。不过连普相都中了我的迷魂术,原来你的功力尚在他之上,到底是我看走了眼,算我输了,你认真听好,我师弟多金他就藏在……”

他的话声越来越低,卫慕星正要凑近去听,忽见他眼中亮光一闪,猛然醒悟,兹的一下,手法利落,割下两小片衣服,塞在耳朵里,又退开数步,避开他的眼睛,只看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防他突然袭击,暗道:“好险,差点就着了他的道儿,奇怪,他究竟是怎样放出曼陀罗花毒的,就连普相方丈这样的大高手都被他给瞒过了!”

地上的影子微微晃动,并不是因为日色偏斜的缘故,桑布扎的子午鸳鸯钺再次发动,却并非对着卫慕星,她刚将短剑挥动,心中电光一闪,暗道:“糟糕,我真是太大意了!他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普相方丈!”可是此刻两人相距既远,再想飞身去救,也已势所不能,在这一瞬间,卫慕星心中愧愤并迸,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时间想到了袁青,如果他在,如果换作是他,凭他的轻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wWdPS/8gbCnrAxLJWoHdIwhF0A3JkOXH0WhQSursAJoe84utPS0UCVMcSU4RTQ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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