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阡陌用力挣扎着，只觉得血都要冲到了脑袋上。她听到楚王用脚把寝殿的门踹上的声音，未几，咚的一声，她被丢下，落到了榻上。
阡陌想逃，还未起身，却已经被楚王按住了。
“放开我！你放开我！”阡陌又害怕又气恼，用手推他，用脚踹他，却全都无济于事。反抗中，她束发的木笄落下来，头发松开。楚王扯开她的衣襟，将她牢牢压住，将她的双臂按在身体两侧。夏日衣衫单薄，阡陌松开的衣领下面，露出一片洁白的起伏。
楚王身体里像是藏着一只蛰伏的恶兽，被怒火唤醒，浑身燥热而冲动。他气息粗重，将呼吸和唇齿埋在那脖颈上，感受着那诱人的柔软和细腻。
阡陌的躯体温热，味道清馨，却似暗藏着魔魅，让楚王无法自抑。他就像一个驰骋在林泽之间的猎手，将看中的猎物制服，据为己有，强势地告诉她，谁才是主人，没有人可以反抗他……
忽然，他发觉他的猎物一动不动，不再反抗，耳朵里却听到了细碎而压抑的抽泣声。
楚王抬起头，灯光下，阡陌侧着头，咬着嘴唇，泪水汩汩地淌着，散落在榻上的头发被浸得湿亮。
楚王愣了愣，心忽而一空，伸手去给她擦眼泪。
那泪水带着一点温度，沾在手指上，未几，变凉变干，却似有什么留在了上面，挥之不去。
楚王忽而没了兴致。
他坐起来，看着她。
“林阡陌。”他声音带着一点疲惫的低哑，“你便是这般不愿意留在寡人的身边，宁可去给别人干苦活，也要离开吗？”
阡陌仍然抽泣着，不知神色，只能看到她胸口呼吸的起伏。
“说话！”楚王皱眉。
“我……我性命……所有……都在大王手中……”阡陌的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却似了无生气，“……大……大王要……便拿去……拿去……”
楚王结舌，看着她，沉默不语。
他面色不定，好一会儿，忽然从榻上起来，把衣服整理好，不再看阡陌，转身而去。
楚王走出殿外，夜风徐徐，吹在他身上，有些凉。
殿外的卫士和寺人看到楚王出来，惊异又迟疑，想到他方才撂下的话，皆畏缩不前。
小臣符见楚王径自往宫外走去，忙跟上，小心地说：“大王，往何处摆驾？”
楚王却不出声，只向前走。
小臣符回头，朝身后的卫士和寺人招手，众人会意，忙纷纷跟上。
从人们不敢靠得太前，也不敢问，只能隔着些距离跟在楚王的后面。
夜里，到处都静悄悄的，唯有虫鸣，还有天上的一轮朗月。
楚王哪里也不想去，只是漫无目的地顺着宫道走着。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太寻常，他想冷静一下。
一阵风吹在面上，将楚王的衣袂带起，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却仍然浮起那张哭泣的脸。
他觉得很挫败，却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一直以来，在讨女人欢心方面，他从来都不用做太多。他只要微笑，说一句赞许的话，女子们自然就会投怀送抱；他觉得谁伺候得好，便再说些和气的话，吩咐赏赐，她们也自然会欢欢喜喜的。就算是在他最落魄、最危机四伏、最不像个国君的时候，他也没有操过这样的心。
他很明白自己喜欢她，那种动心，他从未有过。她的一颦一笑、说出的话，都让他感到赏心悦目；他喜欢跟她待在一起，就算她不说话也不动，有她在身旁，他也会觉得做什么事都心情很好。
他知道她一无所有，也知道她不是那么愿意入后宫。他不想强迫她，那样会显得自己毫无气度，还会失掉美人的心。所以，他满足她的要求，想让她好好地留在自己的身边。
但是，她却并不满足。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楚王很是错愕。而因为她，竟然连苏从都跑来指责，甚至伍举也跟着帮腔，这让他恼怒十分。他做的一切，在她眼里原来并不算什么，来到郢也不过才几日，她就在筹划着要如何离开！
楚王想起她刚才哭着说的那些话，虽答非所问，却似字字诛心。
楚王心中苦笑，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强取豪夺之人，是他在难人所难……
“大王？”一个温柔的声音忽而传来。楚王止步，转头。
不远处，一扇门开着，月光下，立着一个婀娜的身影。
越姬望着楚王，笑意盈盈，忙上前行礼：“妾拜见大王。”
楚王看着她，未几，点点头：“是你。”
他再看向四周，夜色下，还能望见宫室玲珑的屋顶，自己不知不觉，竟是走到后宫来了。
越姬满面欣喜，上前拉住楚王的手：“妾听得宫外鷏鸟啼唤，觉得悦耳不已，便偷偷行将出来，不想，竟是遇见了大王。”
她面容俏丽，言语中带着几分娇憨，月光下，发髻上的珠饰摇摇，惹人怜爱，呼吸间亦散发着幽香。
越姬见楚王注视着自己，心中一动，目光带媚：“大王可累了？何不到妾宫中歇息歇息？”
说罢，她轻轻挽着楚王的手，朝宫中走去。
楚王抬头看了看天色，反正也无事可做，便由了她。
小臣符等人见状，连忙跟上。
进门时，越姬瞥了小臣符一眼，小臣符微笑着，亦步亦趋。
越姬的宫中冷清多时，闻得楚王来到，宫中上下如逢春风，皆小心翼翼地伺候。
楚王许久没有来，坐下之后，向四下里看看。
只见帷幔、陈设皆是朴素，从前那些琳琅生光的器物似乎都已经不见。
楚王有些诧异。越姬一向喜欢精美之物，从前，楚王赏赐给她的物件，她是从来不会藏在箱子里，都是摆出来，把居室装点得宝气生光。
“这宫中怎的变了模样？从前那些器物呢？”楚王问。
越姬莞尔，亲自为楚王倒了水，双手将杯子放在他的手中。
“大王奉行勤俭，停猎罢宴，”她轻轻道，“大王勤勉图治，辛劳为国，妾自当追随大王。”
楚王眉头微抬，不置可否。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水，里面有淡淡的甜味和芳香，楚王品了一会儿，尝出来，有杞实、菊花和干草。
他的心中舒畅了些。
越姬伺候人一向很体贴，楚王爱酒之时，她的宫中便有最好的美酒；如今楚王罢宴，她的水也比别处做得更用心。
做他喜欢看的事，说他喜欢听的话，迎合他的一切喜好。
他需要的，其实是这样的女人吧？楚王问着自己，却似乎没有答案。少顷，他将杯子放在案上。
越姬亲自为他添水，楚王止住，未几，将她的手拉过来。
那双手，亦是白皙如玉，光滑如丝，仿佛天然就是为了讨他的欢心而存在；再看越姬，她面容秀丽精致，从眉眼到头发，再到衣饰，无一不让人目光流连。
见楚王看着自己，越姬心中喜悦，神色惹人怜爱，轻轻地靠入楚王怀中。
“大王……”她的声音似娇嗔又似委屈，“怎许久不来，教妾想念不眠……”
楚王没有回答，却问：“越姬，做寡人的姬妾，性命荣辱皆由寡人，寡人便如那豺狼一般，是吗？”
越姬讶然，抬起头。
楚王看着她，目光温和，却不知意味。
“大王……”越姬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笑笑，“怎问这些？”
“不过问问。”楚王也知道这话是为难她，摆摆手，“不答也罢。”
越姬却神色变了变，愈加惶恐，连忙拜伏在地：“大王，妾……妾一心敬爱大王，从不敢有二心！”
楚王看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不想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竟让她这般紧张，不禁怔了怔。
“越姬，寡人无他意。”楚王将她扶起来，看到她双目中小心翼翼的神色，忽而想起阡陌方才的话。
……我性命，所有，都在大王手中……
剩下的那些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楚王没有再说。少顷，他和声对越姬道：“你去歇息吧！”
说罢，他从榻上起身，往宫外而去。
“大王……”越姬怔怔地望着他，却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越姬面色煞白。
伺候的寺人见得如此，不安地走过来问：“越姬，大王这是怎么了？”
越姬不答，定定地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委屈而失落。
小臣符以为楚王会在越姬这里歇下，正在外头交代伺候事宜，不料，却见楚王走出来。
“回宫。”他吩咐。
小臣符应下，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阡陌，忙道：“大王，司衣陌如何处置？”
楚王的脚步顿了顿，未几，眼光清凌凌地扫来：“什么处置？”
小臣符暗骂自己蠢，忙低头，唯唯连声。
第二日的早朝，群臣咸至。
令尹、司马、工尹等轮流禀报近期要事，楚王与群臣商议，一一定下。
轮到苏从的时候，他照着昨天对楚王说的那些，又复述了一遍三钱府的现状，批评前任府宰子允失职，要求追责。
不料，第一个反对的却是令尹斗般。
“此言不妥。”他缓缓道，“子允乃公子，亦乃大王叔父，轻易拘执，岂非辱没王室？”
“并非轻易。”苏从道，“三钱府，国之重地，府财疏失乃是大罪，岂可因王室而免？”
“子允正在养病，岂有拘病人之理？”斗般皱眉。
“郢有良医，有病无病，请来一观便知！”苏从说罢，向楚王一拜：“臣以为，于理于法，子允皆难逃其责。此事不可轻宽，否则天下人以权贵效仿，法令难行，国之大弊！”
斗般见他顶撞，恼怒起来，正待斥责，却听楚王在上首道：“即使三钱府之事王叔确有未明之处，即日召王叔来郢，详细问询再论。”
众人听得楚王表态，只得领命。
苏从宽慰，可接着，他却抛出了司会人手不足的事，请楚王将司衣陌放到司会。
众人皆是茫然。
“司衣陌？”司马斗椒似笑非笑，与工尹为贾对视一眼，“什么司衣陌？”
“司衣陌乃人才。”伍举道，“先前为工妾，治好了瘴疫；又身怀神算之术，可助司会。”
堂上的人听着，面面相觑。
苏从看一眼楚王，看他面色沉静，却知道他轻易不肯放人。苏从准备了长篇大论，上前一步，正准备再狠狠地辩论一番，不料，楚王淡淡道：“善。”
呃？
苏从的嘴张开一半，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钱府之事，由府宰与令尹商议，”楚王继续道，一挥衣袖，“散朝。”说罢，起身昂首离开。
自从昨夜楚王离开，阡陌就再也没有见到他。
她被寺人渠带走，回到了自己在官署的厢房里。她一直待在里面，一夜无人来扰，却噩梦连连。睡醒之后，她摸摸眼睛，毫不意外，眼肿肿的。
看看外面的天色，时辰有些晚，已经过了楚王早朝的时间，却没有人来催她过去伺候。
说明……楚王也不想看到她了吗？
她坐在榻上，用手臂圈着腿，把脸放在膝盖上，默默发呆。
林阡陌，你的确有些不识好歹！心里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你不是不想死吗？
她把昨日那事的前因后果分析了一遍，的确有些操之过急，也难怪楚王会发怒。但是再想，她又觉得无解，楚王怎样才会不发怒？要她入后宫吗……阡陌复又沮丧。
楚王对她，的确已经很好了，但她仍然心存侥幸，盼着有别的路可走。在别人眼里，不识抬举和忘恩负义，她大概都占了吧……
寺人渠来到的时候，看到阡陌可怜兮兮的样子，不禁撇撇嘴。
“知错了吗？”他问。
阡陌沉默了一下，道：“知错如何，不知错如何？”
“知错便好好珍惜大王，不知错就好好在司会干！”寺人渠没好气，将一块木券递给她，“大王答应了，让你去司会。”
阡陌愣住，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未几，红红的目中闪起亮光。
她忙看木券，上面十分清晰地记叙着王令，有了它，她便可以自由出入司会和三钱府。
“我……这……”阡陌高兴得话都说不清，笑容漾上了脸庞。开心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别的事，忙小心问寺人渠：“是大王自己下的令？大王已经不恼了？”
寺人渠白她一眼：“王令还能是何人下的？大王恼不恼，你不会自己去看？”
阡陌可不敢！她讪讪地不出声了。
寺人渠见她又立刻收拾东西，打开包袱，似乎要把随身物品都装起来，不禁讶然：“你做甚？”
“收拾行囊啊。”阡陌道，“不是马上要去司会吗？”
寺人渠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司衣陌，你是不是以为，去了司会便不必再回来？”
阡陌愣住了，停了手，看向他。
寺人渠似笑非笑：“劳你将那木券看清楚。大王不过让你去司会帮忙，你仍是司衣。大王说了，你也不必再到官署去住，移到高阳宫来，就住在偏殿。”
听了寺人渠的话，阡陌懵然。
她盯着他，想在那张脸上找出些“我逗你玩”的意思，但是完全没有。寺人渠一贯认真又揶揄地看着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楚王……昨晚上他明明发了那么大的火，还差点对她用强，然后她也说了很绝的话，然后他就被气走了……
这怎么看，也都是不是杀头就是绝交的节奏啊！
可楚王却没有杀她，没有责罚她，也没有一脚把她踹回奴隶行当里去，而是照着她的意愿，让她去了司会。
并且，还让她住到了一个屋檐下。
阡陌咽了咽口水，不明白的人，会不会以为他俩昨夜发生了什么很愉快的事……
她坐在榻上，有些愣神。寺人渠却不让她再耽搁，嘴里嚷着送她去了司会还要来帮她收拾物什去高阳宫，就赶着她上路了。
论身份，阡陌是楚王的侍从，在宫内不能乘车，可是出到外面，却有一辆牛车在等着她，而赶车的少年，正是荚。
阡陌喜出望外，荚也高兴得不得了，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工妾陌！”
荚话才出口，就被寺人渠磕一个爆栗。
“如今她是司衣了，不是工妾。”他纠正道，“快将司衣陌送过去，迟了那边可要罗唆。”
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却仍笑得高兴，忙请阡陌上了牛车，赶着去司会府。
路上，阡陌好奇地问他怎么来了王宫。她记得荚曾说过，他的父母欠了贵人家的债，把他送去抵了债，那可是半个奴隶。
“大王赎我出来的。”荚笑嘻嘻地说，“那时楚师刚刚归郢，大王就把我赎了，可是整整花了三张羊皮！”
阡陌讪然。三张羊皮，对于一个奴隶来说，楚王出手已经很大方了。秦穆公赎贤臣百里奚，也不过就用了五张黑公羊皮。
不过荚的确是一个十分机灵的人，为人讲义气，从他用巧计救自己和寺人渠就能看出来，楚王这三张羊皮花得其实一点也不冤。
“先前大王让我去了林苑里管鹿，今天早晨寺人渠来寻我，说将来你去司会府，都由我来驾车，我高兴死了！”荚开心地说，“司衣陌，我们日后又能在一起了！”
他话说得大声，惹得附近路过的人纷纷侧目。
寺人渠恨不得堵住他的嘴：“说了多少次了，言语低声！”
荚忙闭嘴。
阡陌也笑，可听到荚说以后自己都能乘车，她脸上的笑容又黯了黯。
高阳宫到司会府有些距离，能乘车当然是好事。但阡陌知道，这个好处是楚王单独给她开的，用意便更不用说了。
这种境况下，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很想对楚王说：你可以不用对我这么好，你救了我，不杀我，还能给我一份工作，我已经很感激了。
但同时她也知道，楚王要的，并不是这些感激的话。她无论当工妾，还是当司衣，一直都很尽责，楚王吩咐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其实为的也就是让自己看起来知恩图报一点。但是，这显然不够。她的目的和楚王的目的，根本就不在一条线上……想到今天回去又要去面对他，阡陌既心虚又无计可施。
其实从山上下来的时候，阡陌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楚王提出任何要求，她都没有什么拒绝的资格。但是因为心里那点不甘，她才尝试着另寻他路，而楚王竟一直都在满足她，让她心存希望。直到昨晚……楚王的耐心似乎已经用尽，而如今却让她去司会府，又让她住到高阳宫，说明他仍然没有放弃。
那么，自己也该认命了吗……
荚发现阡陌不说话，诧异地回头：“司衣陌？”
阡陌回神，笑笑：“是啊，我们将来便能在一起，太好了。”
“那是何人？”越姬与郑姬一道乘车去见穆夫人，听到嘈杂的声音，望去，却见是一个少年赶着牛车，嗓门跟鸭子似的，车上坐着一个女子。
越姬皱眉：“那女子是谁，不似姬妾也不似贵妇，怎可在宫中乘车？”
郑姬才看到那女子的时候，已经认出了她是谁，目光亦停住。
“那是司衣陌。”郑姬缓缓道。
越姬怔了一下，忙再看去，那牛车却已经走远了些，只能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乌发绾起，衣裳素淡。
楚王回来的时候，越姬就已经听说过司衣陌的名字。但传言终究是传言，等了几日，也没有看到后宫这边有添人的动静，越姬便稍稍放下心来。如今看到其真人在宫中乘车而过，那疑心又被提了起来。
越姬看那方向，并不是高阳宫，也不是苑囿里，不禁问：“她去何处？”说着，忽而心中起了一计，吩咐驭者：“改道，赶到那牛车之前，堵住她。”
郑姬讶然：“妹妹要做什么？”
越姬扬眉浅笑：“姊姊稍后便知。”
牛车走得并不快，荚一边赶着车，一边跟寺人渠和阡陌二人说着他家里当初欠债的原因。他祖父原本手上有些薄田，见郢都繁华，四方人客兴旺，便用自家的良田跟别人换了地，在郢都最热闹的地段建了屋宅，做行人留宿的逆旅。开始时还不错，可他祖父去世之后，荚的父亲不擅经营，不但未得多少钱，还欠了债。又兼春时发了大水，家里的田地被淹，逆旅失修，屋舍倒塌。多重打击之下，荚的父亲只好把荚抵押给了债主。
阡陌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很感兴趣，正想再多问些，忽然，一阵车马之声传来。只见前方一处岔道口处，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辚辚驰出。宫道并不宽阔，荚唯恐冲撞，连忙停住。
那辆马车也停住了。阡陌看去，只见那马车跟着从人，车上坐着两个女子，一望即知贵气十足。
其中一个阡陌见过，正是那天楚王带她去穆夫人宫里时，那位伺候的郑姬。
“何人在前？”一个寺人模样的人看着阡陌和荚，走出来，皱着眉，“险些冲撞了二姬。”
那副气势十足的模样，荚被唬得不知所措。
阡陌再笨，也早能猜出这两位能在王宫乘车的貌美女子是什么身份。她从车上下来，正想着该如何应对，寺人渠已经上前，笑眯眯地行礼：“原来是二姬，恕罪恕罪！”
越姬看着他，让车前的寺人退下，微笑道：“原来是寺人渠。我等急着去见穆夫人，这驭者驾车太快，方才又停得突然，将我二人都吓了一跳。”
寺人渠在高阳宫服侍，对楚王的这些姬妾早已练就了一身圆滑的本事，忙道：“是小人之失，二姬莫怪！”
越姬却不搭腔，看向阡陌。
阡陌本能地觉察到了那目光里的打量，带着些傲气和疑惑。她不欲惹事，忙像寺人渠一样，向她们行礼。
“不必多礼。”这时，郑姬温声道，看着阡陌，“未知司衣往何处？”
“往司会府。”阡陌和气地答道。
“司会府？”二姬皆讶然。
“正是。”寺人渠代为回答，“司衣陌擅算，大王命其助司会。”
郑姬与越姬对视一眼。
“原来如此。”片刻后，郑姬微笑，“既是大王吩咐，还是快快去吧。”
说罢，吩咐驭者继续前行，从阡陌等人面前经过，带起一阵扬尘。
“呼……真吓人！”待她们走远，荚拍拍胸口，却眼睛放光，“那二姬，都是大王的宠姬吗？”
“是又如何？”寺人渠催促他，“莫看了，快赶车！”
阡陌也望着那边，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
“寺人渠，”她说，“你称她们为二姬，她们都姓姬吗？不知来自何地？”
“姬？”寺人渠看了她一眼，“若真是姓姬，那该是大王成婚了才能到这宫里。”
阡陌讶然。
寺人渠素知这女子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一堆，便耐心道：“姬姓女子，皆出身尊贵，或嫁或随媵，才会入宫，怎会当这无名无分的女侍？郑姬和越姬，是大王继位时郑国和越国送来的舞人，出身低微，本无姓无氏，受大王恩宠，方入后宫，以国为氏，尊为姬，故而称郑姬、越姬。”
阡陌明白过来。寺人渠曾经说过，楚王还没有结婚，后宫中的姬妾其实跟他们一样，都不过是楚王的奴婢，只是工种不同罢了。
她轻轻咬唇，过了会儿，问出了一个她一直没问过的问题：“寺人渠，大王后宫中有多少姬妾？”
寺人渠一愣，道：“这我倒未确切算过，我算算……”说罢，掰起手指，嘴里念着名字。等到他掰完十个指头，正待接着往下数，阡陌的嘴角抽动一下：“算了，不知道也罢。”
马车走远，越姬回头看看那牛车上的人，片刻后，转回头来，脸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去司会府算数？”她嗤笑，“我还以为多了不得！外面传得似风似雨的，依我所见，也不过是个能干些的宫人罢了！”
郑姬看看越姬，心中叹气。
越姬与她先后入宫，所得恩宠不相上下。郑姬温婉体贴，而越姬的性情则要张扬一些，得宠之后，更是有些不落人后的傲气。包括穆夫人在内，宫中好些人都不太喜欢她，但楚王似乎并不厌恶，仍然对其厚待有加。从前，郑姬和越姬并不怎么对付，楚王停乐罢宴之后，二人忽然被冷落，同病相怜，反而亲密起来，以姊妹相称。郑姬常去侍奉穆夫人，越姬因为不得穆夫人喜欢，则很少踏足。近日，她听说郑姬曾在那里见过楚王几次，便也要跟着去。可惜昨日楚王已跟穆夫人闹翻，此愿看来是要落空了。
郑姬虽随和，却知晓不该说的话不多说，微微皱眉：“可就算如此，大王亦不愿往后宫。”
她说得意味深长：“妹妹，你我当初何以受宠，莫非不记得了？”
越姬愣了愣，再想起昨夜楚王到她宫中的事，面色亦是一黯，心中却愈发不甘。
“他总会去的。”越姬定定神，愤愤道，“我不信大王的心真如石头一般。”
司会府比三钱府更远一些，荚的牛车慢慢悠悠，三人一路聊着，走了许久才到。
司会早已经知道了阡陌会过来的事，看到牛车停在门前，便出来迎接。司会和司衣，虽然都带了个司字，实际却不是同一个等次的。司衣隶属宗尹，司会隶属令尹，后者无论官职还是重要程度，都远在司衣之上。所以，论理应该是阡陌进去拜见，而司会来迎接她，自然是看在了楚王的面子上。
阡陌反正已经记不清自己欠了楚王多少人情，不再多想，微笑着向司会行礼。
司会是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从体型和面容，都能看得出是长期久坐以及用脑过度的人，他的脸却是圆圆的，笑起来一副财神爷的样子。
他早已经听说了这位司衣的来历，也听说了她三个时辰算出三天数的能力，好奇不已。
“司会府与别处相较，十分单一，每日所事，不过算计。”他领着阡陌到了官署内，一边走一边说，“不过也比别处繁忙。国中仓府众多，大王近来欲清查各处仓府进出之数，我等更是无一日得闲。”
阡陌听着他说，走过一处处屋舍，只见里面都坐着好些人，案上摆着算筹，埋头苦干。她态度谦虚：“我学过算数，大王派我来，亦是为司会分担。”
司会早已经得了提点，忙笑道：“司衣能来，敝府之幸。”
事务忙碌，司会并没有把太多时间花在客套上，领着阡陌入内。与别处几人一间的屋子不同，这是一间小室，有案有榻，窗外有庭院风景，旁边还有香炉。
阡陌再看向案上，一摞牍片放在上面，整整齐齐的，比昨天计官给的少多了。
心中讪然，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此乃高府上月秬黍出入之数，府宰交与我等，令整理合计，如今，便麻烦司衣。”司会客气地说。
阡陌亦笑笑，感激地向他一礼：“司会哪里话，我尽力而为。”
司会见阡陌说话和气，心放下来，又寒暄了两句，转身离开。
高府是楚国的中央粮仓，今年以来，楚国一直在遭受饥荒的困扰，高府的粮食流通数量也大，基本只有出，没有进。秬黍是一种黑色的黍米，阡陌上次来郢都的时候就吃过，味道很特别。高府中的粮食种类繁多，秬黍不是主食，量并不大。阡陌一看就知道，司会这是在挑着轻活给自己干。
她静下心来，把牍片一块一块摆好，整理计算。这些牍片叫日成，顾名思义，就是每日记录的数字。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算的人粗心，阡陌自己列出出入账目的时候，发现有些日成上加减出来的数错了，导致接下来的数也不对。阡陌将写错的牍片做了记号，完成账目之后，一并拿去给了司会。
虽然已经听说过阡陌的本事，但当司会看到阡陌这么快就把结果交来，仍是不可置信。再仔细检查一下，只见账目上的数，一列一列都与日成上的实料相应，写得清晰明白，毫无纰漏，司会更是惊讶。
阡陌笑眯眯的，问他还有没有更多的事能让自己做。
司会见她态度诚恳，自己这里也的确很忙，便不再客气，让计官将更多的高府账目交给阡陌。
太阳渐渐西移，楚王下了朝，觉得浑身骨头都坐硬了，步行回高阳宫。
子贝是楚王的堂弟，素与楚王相善。他跟着楚王一起走，又兴致勃勃地说起云梦行猎的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最近去到云梦，看到那边丛林水泽里，野兽有多么肥壮。
楚王却似心不在焉，望向头顶，夕阳霞光万丈，将云彩染得彤红。
他忽然又想起那时的船上，也是这般彩霞漫天，那个女子给他做好了滑翔机，掷出去给他看。滑翔机在天上打着转，她的笑容灿烂，风吹起她的长发，美得好像是传说中的帝子……
“……还有犀兕，大王不是一直想自己猎一头来做战甲吗？臣看那些犀兕壮得很，什么刀都砍不入……大王？”子贝发现楚王似乎没在听，便瞅着他，小心地问了一声。
“嗯？”楚王回神，看看他，“犀兕，而后呢？”
子贝笑嘻嘻：“大王已经快整年不曾行猎，如今可算开禁了。”
楚王却不回答，望着天空，长叹了口气。
未几，只听他幽幽道：“子贝，你真心喜欢过哪位女子吗？”
子贝愣了一下：“什么？”
“女子。”楚王重复道，“你可曾十分喜欢过哪位女子，亲自追求过？”
“呃……”子贝脸色精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楚王看他一眼，不高兴地撇撇嘴：“算了。”
他立刻恢复正色：“行猎之事，寡人还是过两月再去。”说罢，拍拍他的肩头，扬长而去，留下子贝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楚王不开心。
这是写在脸上的事，高阳宫里的人都伺候得小心翼翼。
小臣符见天色暗了，走到殿内，问：“大王，大食之时已到，用膳吧。”
“不用。”楚王看着手里的简册，片刻后，却问，“寺人渠回来不曾？”
小臣符窘然，心里知道，他这哪里问的是寺人渠……
“还不曾。”小臣符说。
楚王没出声，继续看简牍。
小臣符见他如此，知道再多说他就要发火了，正要退下，外面有寺人来报，说司衣陌回来了。
楚王眉间一动，刚动身要起来，少顷，却又坐了回去。
“寡人饿死了！”他拉着脸，嚷道，“怎还无人来给寡人更衣用膳？”
阡陌刚刚走到殿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听得楚王的声音，登时无奈。
她与寺人渠对视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走进殿内。
楚王仍然坐在榻上看简册，阡陌行礼的时候，他眼也不抬。
阡陌跪伏在地上，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动静，忍不住抬起眼，却见楚王正看着她。心里唬了一下，阡陌忙低下头。
“愣着做甚？”楚王把简册丢到一边，“还不快给寡人更衣！”
是你不让我起来的啊……阡陌腹诽着，答应一声，站了起来。
楚王走到椸前，像平常一样，微微张开手臂。
阡陌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给他拆下带钩和系带。
没有人说话，似乎没有什么事发生过，但并不是真的没有事发生过，阡陌觉得怪怪的。
她心事重重，宽下楚王的外衣，才发现也许是天气太热，衣领和衣背都已经湿透了。
阡陌讶然，从前，楚王如果有空闲，是一刻也不会忍受汗湿的衣服的。
“大王怎不先将衣服换下？”她忍不住问。
楚王看她一眼，冷冷道：“你问寡人？司衣是你，不来伺候，要寡人自己换吗？”
我不在就不能换……阡陌窘然，不再说话，把脏衣服放在一旁。
楚王穿的是见大臣的朝服，虽然都是薄衫，但还是比平常繁琐了许多。衣带大概是寺人打的，比她的手艺好多了，也难解多了。
阡陌站在楚王面前，刚解下一组系带，忽而发现空间逼仄。
楚王低头看着她，展开的双臂几乎要将她困住。
阡陌窘然，往后退一点，却碰到了挂衣服的椸；往旁边，楚王却跟着挪。
她无可奈何，只得停住动作，望着楚王。
二人对视，楚王注视着她，目光并不似昨夜的怒气腾腾，也不似往时的高高在上。很平静，似乎在审视，却又带着灼灼的光。
就好像那时……他去山上找她，突然从树丛里冒出来的时候一样。
还有在船上，他给她别上发夹的时候。
阡陌一向不敢跟他对视太久。楚王虽然与她同龄，但行事做派却很少像个年轻人，特别是目光，他专注地盯着人的时候，会让人感到强势，感到自己像案板上的鱼一样被剖析。
而如今，那目光中带着热度，阡陌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不太稳当。
楚王似乎对她这种不自在的表情很满意，却并不打算让开。
“司衣陌，”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开口，“你很怕寡人吗？”
那声音震着阡陌耳膜，气息拂在她的鼻尖。
废话！
阡陌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犹豫了一下，低低道：“我说过，性命和所有都在大王手上。”
楚王目光深邃，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阡陌的意思，再问：“所以，你不肯入后宫，一心要去官署，是吗？”
阡陌沉默了一下，没有回答，却问：“大王，我有话，不知可否相问？”
楚王不置可否，片刻后，点头。
阡陌鼓起勇气，道：“大王，我来自蛮荒，粗鄙而不识礼，大王已经有偌大后宫，何必还要我？”
楚王扬眉：“兴许寡人还差个蛮女。”
“可当初大王救我下山时，仍应承我入官署之事，为何？”
楚王眼底一动，似笑非笑：“司衣陌，寡人以为你并未蠢到想不清为何。”
“若是其他姬妾，要求入官署，大王也愿意吗？”
“嗯？”楚王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倒真的没想过。
阡陌认真地说：“大王乃贤明之君，断不会让无用之人乱朝。大王让我入官署，乃是因我先前治疫有功，大王亦知我秉性，故而才放心允诺。”她望着楚王，道：“大王，我并非不识好歹。且不说大王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虽愚钝，亦知晓一个女子无依无靠，若能入大王后宫，便可一世荣华。可我还是以为，人生于世间，若可自食其力，便莫依附他人。大王亦知晓我的本事，既然我入官署可为大王做更多的事，大王何乐而不为？”
楚王看着她，没有接话。
但从那目光中，阡陌知道，她这话有了几分作用。她正想再加点料，却听楚王道：“自食其力？这也是你祖父教你的？”
阡陌怔了怔，道：“也是，也不是。我们那边的人大多如此。”
楚王奇道：“女子也是？”
“不能算是全部。”阡陌的心平和下来，替他解开另一组衣结，“但我自幼受教，应当如此。”
楚王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但没有要变脸的意思。
“自食其力。”他似缓缓咀嚼，玩味道，“听起来比做寡人的姬妾要辛苦多了。”
“其实世上无人不是自食其力。”阡陌想了想，道，“只是此路更适宜于我。”
楚王不置可否，却若有所思。
阡陌小心地瞅瞅他的神色，见他似乎平静了，心不由得放下来。
对于跟楚王的关系，她考虑了很久，最后觉得还是要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为好。
她已经做好了楚王一定要让她入后宫的准备，如她刚才那番分析，后宫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安身之所。
可是然后呢？她成为楚王的非正式伴侣，当一个传说中呼风唤雨的宠姬吗？
阡陌读过一些记载，也问过寺人渠，知道正室之外那些后宫女子大概的命运。她们身份低微，以色事人，如果能生下孩子，或许还能得到更好的赡养。
但这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一段两情相悦的感情都会在几年后分手，何况是在一个时时会有新面孔诱惑的地方？她的命运，会永远寄托在楚王的身上，而楚王却总有一天会结婚。她没有那个信心能够维持楚王的热情，也没有信心讨得那位素未谋面的正室的欢心。
她也承认，自己其实是在利用楚王对她的喜欢，但在这样的彷徨之下，楚王仍愿意让她去官署，她又何必放着自己擅长的东西不去争取，却要踏上一条前景未知的路？
见楚王不语，阡陌也不多说，把他的朝服都宽了下来。
寺人渠他们不在，阡陌正要出去唤他们，却听楚王道：“去何处？还未给寡人擦身。”
阡陌窘然，望着他，有些支吾：“我？”
她虽然名义上是随身伺候楚王，但却从来没有干过给他擦身的事。她手脚不麻利，寺人渠怕她伺候不好，平日里，都是寺人渠和别的寺人来伺候楚王穿脱底衣。
其实他光了膀子，阡陌替他擦，倒也没什么。
关键是……光膀子的第一步，是要先把上面长及大腿的绢衣脱掉；而把绢衣脱掉之后，就露出了袴……
阡陌登时觉得心里有千军万马奔过，烟尘凌乱，忙道：“大王，我……我做得不好，还是让寺人渠来吧！”
“寺人渠与别人都去用膳了。”楚王不耐烦，“此处只有你。”
他瞥她一眼，神色慵懒：“司衣陌，可是你说要为寡人做事的！”
阡陌被楚王的话塞住，只能干瞪眼。
楚王已经张开了手臂，看着她，没有商量的余地。阡陌无可奈何，只得上前。
那绢衣的衣料薄薄的，前后都被汗水浸透了大片，贴在楚王结实的身体上，微微透出肉色。
阡陌的喉咙不自觉地咽了一下。
天地良心，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粉过明星、花痴过男神，知道异性的吸引力在哪里……想当年，她会答应前任的追求，就是因为他参加了市里的游泳比赛。前任游完以后，上了岸，一边用毛巾擦水一边去观众席问她，自己游得怎么样。当时的阡陌一边支支吾吾地说还不错，一边脸红到了脖子根，心里是名副其实的小鹿乱撞。最后，前任拿了那个比赛的亚军，赛后合影是跟阡陌一起照的，两个人都笑得满脸灿烂，他捧着奖杯，她抱着花……
阡陌知道自己想远了，强迫着把思绪从过去收回来，把注意力放在了宽衣这件事上。
非礼不要乱看，非礼不要乱想……阡陌心里默念着，将绢衣的衣带扯开，随后，直接转到楚王身后。楚王微讶，只觉她的手指触在领口上，未几，在后面替他把衣服脱了下来。
过程很简单，也避免了正面接触。阡陌忍不住瞥了一眼下方，心定了定。幸好，楚王今日配着朝服，穿的是那种宽大些的袴，虽然裆部也是不封起来的，但平常的站姿却看不到里面。
她在司衣府的时候，曾见过另外几种袴，有的是薄绢做的，看起来很贴身，但在防走光方面不太得力；更有甚者，无腰无裆，就只有两个腿套，府吏说，那是胫衣。
阡陌对这种裆部居然不缝起来的东西感到很费解，抄录名类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以前选修的心理课上老师说过的话。老师说，人类天生有偷窥情结，所以最性感的服装并不是露出来让你看到什么，而是遮遮掩掩的，让你虽然明明知道那是什么，却又忍不住去联想……
阡陌不让自己再去关注楚王的袴，寺人早已经将擦身的香汤呈上，她将楚王的脏衣服放在椸上，将巾帕浸入香汤里，搓了搓，拧干。
水是凉的，空气中散发着清新的香气，阡陌很喜欢，手上沾了，会香很久。
她回到楚王身后，将巾帕放在那肌肉紧实的脊背上，擦去汗光，留下淡淡的香。
楚王没说话，等她擦了后背、擦了后颈又擦了手臂，最后，慢腾腾地，才到了他正面。
阡陌拿着帕子，正要给他擦脸，楚王忍不住提醒：“你方才就该先拭面。”
阡陌愣了愣，应了一声，就想去叫寺人来换水，楚王将她叫住。
“说说罢了，继续！”他说。
阡陌只得重新站回来。
楚王的脸其实不错，浓眉大眼，肤色偏深，有些南方百越人种的特点；脸型却颇有棱角，额头宽而平整，鼻梁挺拔，整张脸看起来又很有中原人的大气。阡陌并不仔细看，将他额头上和脸上的汗水擦尽，洗了洗帕子，又给他擦脖子、喉结和锁骨。他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阡陌能感到巾帕与肌肤相触……她把目光移开，手上却加快动作，力求快点完事。
“慢些！”楚王昂着头，不紧不慢，“擦地吗？”
“大王不是饿了吗？”阡陌嘟哝着，待得终于擦完，她正要走开，却被楚王一把扣住了手腕。
楚王盯着她：“林阡陌，你面红了吗？”
阡陌心头一跳，虽瞪着他，耳根却在发热。
“大王胡说什么！”她镇定地回答，却感到心里的确不太稳。
楚王似笑非笑，片刻后，将她放开。
“拿那件新制的絺衣来，”楚王道，似乎心情已经大好，“寡人要去用膳。”
阡陌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用了整个白天来思考该对楚王说什么，怎么说会让他接受而不会生气。
按照前面那番诉说的效果，楚王不再提让她入后宫的事，难道不是应该同时对她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吗？比如不再让她住到高阳宫里，不再又是司衣又是司会府的府吏。
楚王的态度，似乎只是不再对她去司会府表示异议，其余却是一切照旧。
她仍然住在高阳宫里，每天由荚赶着牛车接送。到中午的时候，还会有高阳宫的寺人带着午餐给她送来。这个时代，人们大多一日两餐，阡陌吃三餐的习惯，在别人眼里是异类，而她的午餐中有菜有肉，更是丰盛得让旁人侧目。
这种区别对待的好处，自然没法不让别人多想，阡陌不禁哭笑不得。
“大王不必特地赐我午膳。”两三天后，阡陌终于忍不住，自己去见了楚王，道，“司会府亦不缺米粮。”
“你不是说在家时日食三餐吗？”楚王一边写着牍片，一边说，“司会府并无午膳。”
阡陌忙道：“我每日早晨会带些吃食和果脯。且司会府内众人皆饮食清淡，唯我食肉，是为不妥。”
楚王讶然，想了想，颔首：“如此，确是寡人思虑欠妥。”
阡陌本以为事情会就此解决，不料，第二日中午，高阳宫的寺人又来了。
“司会府每日清算府仓，劳苦功高。”他笑眯眯地对司会说，“大王有令，从今往后，司会府上下，每人每日皆可加餐，是为犒赏！”说罢，他让仆人们将各色食器抬来，打开，肉香扑鼻，司会府众人看着，皆喜出望外。
看着众人谢恩，阡陌心情复杂。
司会近来与她关系不错，待得旁边无人之时，朝她挤挤眼：“司会府上下近来忙得多有怨言，如今托了司衣之福，一扫无踪。”
阡陌无奈，讪讪而笑。
不久之后，另一个消息传出，让多日操劳的众臣振奋不已。经过子贝等人磨破嘴皮的劝说，楚王终于定下了去云梦狩猎的事。
楚王答应此事时的姿态，简直是心不甘情不愿。从前，这位楚王巡猎的次数还多得让朝野怨声载道，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国君已经荒唐得无药可救。而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事情就掉了个方向，朝野竭力鼓动，磨破了嘴皮，楚王才答应去巡一次猎。前后反差之大，连苏从也感叹是换了世道。
阡陌帮着司会府厘清了高府的账目之后，没过两日，苏从的三钱府又来了人，说那边又有了新的账目要料理，请司会派人。
虽然未指名道姓，但司会岂不知苏从的意思？他也知道阡陌能来司会府，是苏从给他的大人情，虽然这边也忙着，但他还是答应下来，请阡陌到三钱府去帮忙。
阡陌对苏从亦是感激，爽快地答应下来。毫无意外地，在三钱府里，她不仅见到了苏从，还看到了伍举。不过除了这二人，还有另外一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花白胡子，看上去精神奕奕。
“此乃吾父，在朝中任左尹。”伍举微笑道。
阡陌讶然，向其行礼道：“拜见左尹。”
伍参莞尔：“余近日多闻司衣之功，今日偶入此处，未想逢得司衣亦在此。”
阡陌笑笑，谦虚道：“不过小技，何足挂齿！”
“这可并非小技，”苏从不满又骄傲，“入我这三钱府者，岂有碌庸之辈？”
众人知晓苏从的脾气，皆笑了笑。寒暄一阵，苏从不多客套，亲自将一堆日成月计交给阡陌，让她整理。
阡陌收下来，自己去找了案台，慢慢审阅。
伍参与苏从议事，伍举看看阡陌，不由得走过去。
她又拿着树枝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细致的眉眼之间，神色专注而沉静。
伍举也不说话，在她旁边的案台坐下来，像上次一样，取过牍片，替她整理。
阡陌发觉，讶然抬头。
“我闲来无事，帮你一把也好。”伍举淡淡道。
阡陌也不推拒，微笑着谢了一声，继续演算。
“听说大王许你去了司会府？”过了会儿，伍举忽而道。
阡陌颔首：“正是。”
“可你仍是司衣。”
阡陌看他一眼，亦是无奈：“此乃大王命令。”
伍举笑了笑。
“司衣陌，”他颇有些感兴趣，“你为何不干脆从了大王，到后宫中去？”
这个问题，她前不久才跟楚王理论了一通。寺人渠也找她理论过，但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两边辩论不下，把寺人渠气得跳脚。
对于伍举，阡陌本能地觉得此人可以信赖，想了想，道：“无他，只是觉得进了后宫，便再难出来了；而入了官署，还有许多去处可行。”
伍举诧异地看着她，阡陌这般话语，虽然有些特立独行，但仔细想想，倒也确实。
“还有许多去处？”他问，“你想去何处？”
阡陌的心提了一下，忙道：“不过是比方，我不会离开郢。”
伍举笑了笑，点头。
“你与别人想的不一样。”他说。
“他人？”阡陌问，“何人？”
“我的姊妹，”伍举说，“她们与你相反，曾经一心想侍奉大王。”
“曾经？”阡陌玩味，“如今呢？”
“大王不肯收，她们只好自己另嫁了。”
阡陌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伍举亦笑，看着她，目光温和。
厅堂的另一头，伍参听到动静，望过去，看着那二人，目光停了停。
“这两月之数对应不上。”日落之后，高阳宫的寺人一再来催，阡陌只得将自己做好的账交给苏从。她指着几块牍片：“去年八月与九月，数有异动，却无日成可对应，总计缺黄金二百镒。”
“二百镒？”听到这话，苏从等人亦是吃惊。一镒为二十两，二百镒，有四千两之多。这个数就算是对于三钱府而言也是大数，若真的缺失，乃是重罪。
“你未算错？”苏从问。
阡陌摇头：“我算了三次。”看到众人脸色愈加凝重，她安慰道：“此数只是计算之数，也许是当时日成有缺失，还是往府中再查对一番才好。”
苏从若有所思，微微颔首。
阡陌还要赶回高阳宫，不再逗留，便与众人辞别。
伍参看着阡陌离去，未几，瞥向伍举，见其目光仍留在那背影上，伍参眉头皱了皱。
“大王今日召我议事之时，提到了你封邑之事。”出门时，伍参缓缓对伍举道，“封邑在椒，不久便有封诰。”
伍举一愣，笑笑：“如此。”
伍氏对王室一向辅佐有功，楚王近来新掌了权，一直想对其多加提拔。伍举的封邑早就是既定之事，但他一向不太在意，相比之下，伍参更加关心些。
“还有你的婚事，”伍参接着说，“昨日你不在家，申公那边已经有了答复。”
伍举脚步停住，看向伍参。
“叔芈。”伍参看着他，意味深长，“出身宗室，你可娶到，乃有荣之事，勿负了家中一片心！”
伍举知道父亲的意思，目光黯下，未几，低头一礼：“诺。”
阡陌回到高阳宫的时候，烛燎已经点起。她走到殿上，果不其然，楚王还没有更衣，正坐在榻上看简牍。
“怎这般迟？”楚王瞥她一眼，放下简牍。
“今日事多些。”阡陌忙上前为他宽衣，简短地答道。
“苏从又将你要去了三钱府？”楚王问。
阡陌点头：“是。”
楚王的嘴撇了撇，似乎不太高兴。
阡陌唯恐他又说出些数落的话来，正要再解释，却听他道：“明日寡人要往云梦巡猎，你莫忘了备衣服。”
巡猎？阡陌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似乎听苏从提过，但自己太忙，并没在意。她想起从前寺人渠说过，楚王去云梦巡猎，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的，这样的话……她心里才高兴起来，却听楚王又道：“你也去。”
希望被浇灭了。
楚王看着那张脸上遮遮掩掩的表情变化，觉得赏心悦目。
“带你去不好吗？司会府这般忙碌，正好歇一歇。”他说。
谁要歇啊……阡陌腹诽着，却道：“大王何不将司会府也带去？大王为司会府赐膳，司会府上下皆感恩不已，又不得见大王面，还托了我拜谢大王。”
“拜谢寡人就不必了。”楚王淡淡道，“那些膳食，都从你食禄中扣。”
阡陌愣住。
楚王皱皱眉，叹口气：“你那食禄，本也无多少，司会府四十三人，每人午膳有肉有菜，光是今日耗费嘛，寡人算算要扣多久……”说罢，掰起手指，“一月，两月，三月……”
阡陌：“……”
她心都要快淌出血来了，她还想存一点继续干些别的事啊！
“你……”她气得瞪眼，话才出口，警醒了一下，忙打住。
楚王却已经听到，睨过来：“寡人什么？”
阡陌喉咙咽了一下，面色涨红，用普通话狠狠地说：“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