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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舒地的水道，时而平静时而湍急，船上的舟人很有经验，顺流而下，十分顺畅。
几日之后，两岸的丘陵渐渐连作山脉，不时能看到一些秀奇的山峰。
阡陌从舒地出来的时候被关押在底舱里，看不到外面是何模样，如今看着，除了触目皆是的青山绿水，也认不出什么来。舒人们却笑逐颜开，有人对阡陌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阡陌知道那些话的大意是部落不远了。
大船按着舒人们指引的路线入舒。阡陌望去，水路延绵，群山高耸，那地貌，正是她跟着社团入山时所见。
心情正激动着，忽而闻得远处传来号角之声。不知什么时候，山下出来了许多小船，足有数十艘。那号角声越来越响，待得近前些，只见船上面剑拔弩张，似乎含着敌意。
船上没有什么士卒，楚人连忙把船停下。船上的舒人走到船头去，对着那些小船大喊大叫着，挥动手臂。
号角声停下，几艘小船迅速过来，上面的人见到在楚人船上的的确是舒人，亦是大惊。
一场敌对瞬间变作了认亲会，舒人们见到阔别的亲人，又哭又笑，抱头痛哭。
船上的楚人谢绝了上岸做客的邀请，将他们交到舒人手中之后，便打算离开。
阡陌正要踏上船板，忽然被人叫住。一名舟人从舱中拿出一个包袱来，递给她。
“我先前忘了。”他挠挠头，憨笑道，“这是登船之前寺人渠交与我的，让我转交与你。”
阡陌讶然，道了谢，将包袱接了过来。
打开后，她眼前一亮，只见里面装着她从前的衣服。开衫、长袖衣、牛仔裤、内衣、袜子……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不过他们显然不知道怎么对付那件内衣，阡陌看得出来它明显被用力绞过了，不禁哭笑不得。
还有她的登山鞋，这个时代没有刷子，鞋却被擦洗得很干净。但那个整理的人显然比她要心灵手巧，鞋带被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她费了好大的劲也解不开。
除了衣服，还有她那匹布，也是叠得齐整，放在里面。
阡陌看到它，很是诧异。她自从那时从铜山里出逃，遇到鳄鱼被楚王救起后，这布就不见了。她一直以为它丢失在了水里，还一直在为此惋惜，没想到，竟会失而复得。
自己的东西又都回到了手中，阡陌看着它们，心情亦不禁为之一振。
回到离开两个多月的山寨，里面的人看到阡陌，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阡陌没有耽搁，第一件事就是到当初藏背包的地方去，把背包找出来。那是一个大树洞，当阡陌扒开掩盖的落叶看到背包的时候，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拉开拉链，里面的东西都在。她的登山包防水性不错，加之这个树洞还算干燥，里面的东西并没有受潮。她一件一件地翻出来，手电筒、水壶、急救包、雨衣……在雨衣的下面，她看到了钱包和手机。这两样东西，在现代她都是不离身的。阡陌自嘲地想着，要是从前的自己像现在这样，两个月不能摸不能碰，简直不敢想象。人的适应能力和运气，有时候真是难以下结论。
当初阡陌跌下山坡之后，手机就一直没再出现过信号。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电池里的电量只剩下了最后一格，阡陌只好把它关掉。
时间太长，手机里剩下的电也已经耗尽了，所幸充电宝里还有一点。接通数据线，阡陌把手指按在了开机键上。没多久，手机屏幕亮起，开机画面是阡陌的自拍照，穿着T恤，侧脸微笑。她看着，那感觉竟有些不真实。
电量显示仍然是最后一格，收件箱和来电记录里最新一条的时间都是在失联之前；微信的最后一条留言是前男友发来的，问她到地方了没有，叮嘱她要注意安全。那时，阡陌正在跟队友们说笑，太吵，本打算清静下来再回复，没想到……
一语成谶。
阡陌盯着手机屏幕，少顷，关机，把它塞回背包里。钱包里的钱倒是充足，阡陌要是能回去，步行到山下，足够她拦车回市区。
万事俱备，似乎只欠那怪力乱神的东风了。
没多久，寨子里的人都听说了阡陌的事。回来的舒人们说，楚人把他们放回来，都是阡陌的功劳。众人又惊又喜，对阡陌刮目相看。教她楚语的那位酋长还在，亲自来向阡陌道了谢，拿出了寨子里最好的食物和住所来招待她。
阡陌婉言谢绝了，想了想，却提出了一个请求。
她想沿着自己来时的道路回去，但是山高林密，她向酋长询问，能不能派一个人做她的向导。
酋长对她的这个要求很是诧异。
“你要回家？”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楚语，“可山那边，并无人烟。”
阡陌知道这个问题会不断被人问起，笑了笑，并不多解释，只问：“我所求唯有此事，不知可有入得深山之人？”
酋长无法，幸好山寨里最不缺的就是能爬山钻林子的好手，他找了一名略识楚语又熟悉山林的中年人，给阡陌做向导。
阡陌并不喜欢白占人便宜，思索一番，将楚王赐的布拿出来给了向导，一来算是酬劳，二来打算换些粮食。这东西兴许真的很值钱，向导一家收到后欣喜不已，满口答应。
但是他们正计划出发的时候，天气却忽然变了。
大雨大风，接连而来。
向导告诉阡陌，大雨会带来山洪，要等天气好了才能出发。
这件事，阡陌深有体会，于是乖乖地在寨子里暂且待着，等候着雨过天晴。
隆隆的雷声在天边滚动着，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夏日的暴雨。
郢城的王宫里，众臣正在早朝，商议国事。
“各地仓廪出粮，少则七成，多则倾尽所有。如今各地水退，饥情已解。”堂上，令尹斗般向楚王禀道。
楚王坐在上首，阅过了呈报各地饥情的牍片，问：“补种如何？”
斗般答道：“近来天气温润，各地补种青苗已经落土，王田补种已毕，若无意外，还可赶上秋收。”
楚王颔首。
群臣听得这些消息，皆面露喜色，议论纷纷。
“大王，”子贝建议道，“何不往云梦行猎，献祭太一，以谢天佑。”
众大夫皆赞同。
楚王一向好猎，继位之后，时常动辄引车百乘往云梦狩猎，十天半个月之后方满载而归。可自去年以来，楚王却罢宴罢乐，唯一一次行猎也不过是在铜山的泽中猎鳄，半日即归。如今，朝野之中正为征伐胜利而喜悦，许多人也需要一场娱乐来放松紧张了许久的身体，巡猎云梦，正合时宜。
“饥情虽解，仍有后难。各地戍守不足，楚师仍需休养。”楚王却道，“且寡人已将云梦开放与民人赈饥，此时巡猎，岂非争利？寡人归来时已经告庙，犒酬太一之事，日后再行。”
众人皆诧异，见楚王神色坚定，亦不再议。
伍举在朝上提了两三施政之见，楚王皆予以采纳，令他与令尹细商。
散朝之后，伍举以为楚王会召他再议事，出乎意料，楚王散了朝便径自离开了，伍举只得往回走。
他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回头，见是苏从。
苏从神色宽慰，开口便道：“大王甚好。”
伍举讶然：“如何甚好？”
“奋发图治啊！”苏从笑眯眯，“我先前还担忧他得胜归来之后，便又会重新沉溺宴乐。可你看，群臣怂恿他行猎云梦，他都不肯。大王，可真是转了性了！”
伍举笑笑：“大王本就不是贪乐之人，尔等太不放心。”
“怎敢放心？”苏从叹口气，“楚国兴亡，全在大王一人，偏偏佞人不少……啧啧，你看你看！”
不远处，小臣符正好路过。苏从素来对此人有些看法，不想与他应酬，转头看到别的熟人，便借着打招呼的当口走开了。
伍举有些无奈，看到小臣符，却想起一事，走了过去。
小臣符见伍举走过来，连忙行礼：“伍大夫。”
伍举还礼，道：“我有一事，欲问与小臣。”
小臣符道：“伍大夫客气，未知何事？”
“工妾陌，小臣可知？”
小臣符讶然，看着伍举：“小人知晓。”
“此人随大王伐庸，不知她如今何在？”
小臣符未想到伍举会对工妾陌也这般上心，答道：“工妾陌在归郢途中便回舒去了。”
伍举眉头微动。
他昨日到藏室去，少臧跟他抱怨，说上次来的一个女子，把他的一块托人从鲁国带回来的墨都用光了，写过的牍片上也尽是看不懂的字，实在浪费。伍举想起了工妾陌，又想到她提到的那越人和吴人，似乎有什么有趣的事。她虽是女子，楚语也说得不好，却是难得的有趣，伍举很想再与她聊一聊。不想，却是听到了她已经离开的消息。
伍举想起阡陌向他挥手时的样子，有些遗憾。
“伍大夫问起这工妾陌，未知何事？”小臣符探询地看着他。
“无事。”伍举微笑，“不过是昨日又听闻了疫病之事，便记起了这位工妾陌。她既然走了，只好另寻他法。”
“原来如此。”小臣符了然地颔首。
穆夫人让延年宫的庖人做了几样楚王爱吃的菜，待得早朝之后，派人请他过去用膳。
楚王并没有像往日那样议事拖延，很快就到来了，令穆夫人颇为意外。
堂下，乐师叮叮当当地击着钟磬，声音优雅而舒缓。穆夫人来自蔡国公室，自幼受礼乐熏陶，生下楚王之后，穆王便特地为她造了一套钟磬，以嘉奖她生育长子的功劳。
“听闻大王近日胃口不佳，不知是何因由？”穆夫人看着一语不发用膳的楚王，缓缓问道。
楚王答道：“寡人无恙，母亲不必担心。”
穆夫人叹了口气，道：“大王出征时，我在郢每日提心吊胆，后来听闻大王染瘴疫，几乎食不下咽。”说罢，举袖擦擦眼睛。
楚王见她这般，忙放下食具，拜道：“是寡人不肖，累母亲担忧。”
穆夫人道：“老妇絮絮碎语，大王莫误了用膳。”
可正当楚王重又吃了一口，却听穆夫人又是一叹。
“母亲那时便想，先王在大王这般年纪之时，已有三个儿女，而大王莫说子女，连夫人也未娶。内外人心莫测，若有长短，我等妇人要如何自托？”
楚王心中了然，从寺人手中接过巾帕，拭了拭嘴角。
“此事确紧，母亲之意如何？”他说。
穆夫人目光慈爱：“我昨日见过了卜尹与宗尹，大王无既定人选，不若择日卜问，以卜示择婚姻之国，大王意下如何？”
楚王看着穆夫人，片刻后，淡淡道：“便如母亲之意。”
穆夫人欣喜不已，即刻令人再去召卜尹与宗尹，详细商议卜问之事。
楚王却兴致缺缺，用膳之后，便说还要回宫处理庶务，告辞而去。
闷雷又响了一下，天边的乌云逐渐堆积，似乎将要铺满天空。
楚王下了车，走进宫室之中。
今日商讨的事情太多，楚王有些疲惫，他四下里看了看，在榻上坐下来。
庸国已灭，诸蛮亦退，重新臣服于楚；大军归郢，饥荒亦已消除。自去年以来，楚王一步一步，将楚国的政事与军务重新掌握于手中，朝野上下，亦对这位忽而奋发的新君重拾了信心。国人对楚王的拥戴，从其凯旋入城时那热烈的欢呼声中可见一斑。
但楚王并不觉得志得意满。众人向他道贺，他也并没有觉得很受用。
告庙祀神，戎事庶务，楚王这几日忙碌，卧榻即眠。但很奇怪，他从前喜欢躺在榻上想事，在纷繁的思考中入梦；出征回来之后，他却不再这样了。如今占据他脑海的，只有一个身影。闭上眼，似乎还能感觉到身旁有个人在守着，静静地，似乎他一醒来，就能看到那张沉睡的脸。
在听着群臣讨论一些不那么要紧的事之时，他甚至会走神……
楚王躺着，闭了闭眼，未几，习惯性地看向一旁。
阡陌送他的那架滑翔机，静静地放在榻的一角上。
目光停顿片刻后，楚王将它拿了过来。
这物什，从船上到宫里，楚王一直带着。寺人曾将它收起来，楚王以为不见了，着急了一阵，待得那寺人战战兢兢地拿出来，楚王毫不客气地将其训斥了一顿。
从那之后，这滑翔机就一直放在楚王的榻上。
他看了看，机身上刻着三个小字，楚王只认得第一个。那女子曾经教过他，林阡陌。
林阡陌，林阡陌。
倒是比工妾陌好听那么一点。楚王心想着，嘴角撇了撇。
外面传来些风的凉意，楚王心里一动，带着滑翔机走了出去。寺人们见他出来，以为他要出门，连忙跟着。不料，楚王下了阶，却站定望了望四周，拿起那滑翔机，朝着前方掷了出去。
宫前的地面开阔，天空被乌云围得只剩下了一个缺口，一束阳光漏下，孤独而壮美。
滑翔机借着余力高高飞起，迎着风和阳光，如同一只鸟，在庭院上空盘旋了一大圈。
楚王看着，不禁笑起来，见它要落下，唯恐被摔坏，连忙奔了过去。
“大王，快回来！下雨了！”廊下传来寺人渠的声音。
楚王看看天空，果然，有雨点打下来。旁边的寺人连忙将蓑衣遮在楚王的头顶，将他挡着走回去。
“大王……”寺人渠走过来，却见楚王首先在查看那架滑翔机，似乎在确认它有没有损坏。
“何事？”楚王用手指擦掉机身下面的一块土痕，头也不抬。
寺人渠禀道：“送工妾陌和舒人的大舟，已经回来了。”
楚王脚步顿了一下，片刻后，继续走入宫中：“知晓了。”
寺人渠见他不多问，也不敢多说，看楚王在案前坐下，忙为他呈上一杯水。
楚王一边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口，一边看着手里的滑翔机。未几，将它放回榻上，像一个珍爱的玩具。
“寺人渠，”过了会儿，他忽然道，“你那时说，尔等在庸人手中保命，多亏了工妾陌，是吗？”
寺人渠讶然，忙道：“是。”
“何解？”
寺人渠答道：“那些庸人原本要将我等全杀了，工妾陌说他是大王宠姬，腹中有孕……”
话没说完，楚王便被水噎住，用力地咳了起来。
寺人渠连忙为他拍背。
“她……咳咳！”楚王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哭笑不得，“此话真是她说的？”
“是啊！”寺人渠笑道，“大王，这工妾陌可是难得的急智！小人那时就想说，工妾陌还不许我说！”
楚王不置可否，却没再说话。咳完之后，拿起水杯来又灌了两口。
“可惜太执拗。”寺人渠看看外头的暴雨，叹了口气，“工妾陌说要回家，可舒那蛮荒之地，何处有路？又艰险难测，也不知有无人能够送上她一送。”
楚王愣了愣，握着水杯，目光忽而不定。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待得乌云散尽，天气放晴，看着不会再下了，阡陌终于可以上路了。
她换上自己原来的衣服，想了想，又把楚王的剑带上防身。向导的妻子亲自给阡陌做了干粮，把她的背包塞得满满的。待得一切就绪，向导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出发，一起送阡陌上山。
山寨里的人得知阡陌要去山那边，都十分惊讶，送她的时候，个个脸上都挂着古怪的表情。
“那边真的无人居住，你莫不是弄错了？”酋长苦口婆心，想最后再劝一次。
“不曾弄错。”阡陌神色坚定。
酋长见她这么说，只好答应下来，叮嘱了向导两句，让他们去了。
太阳挂在天上，金灿灿的，没有云。森林里的树木高大，参天蔽日，没有风的地方，显得潮湿而闷热。
阡陌当初走出来的时候，生怕自己会迷路，在所过之处都尽可能地留下了记号。她仔细地查看着，果然，几棵树的树皮上都留着石头剐蹭的痕迹，正是她先前留下的。
找路的过程并不算艰难，但地面湿润，草木丛生，阡陌要找地方下脚，走得并不快。
向导父子比阡陌走得要快多了，便用石斧帮她开道。四个人且走且歇息，走了一段之后，再回望，那寨子已经看不见，四处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粗壮的树干上生着蕨草和青苔，碗口大的树藤缠绕在树干上，好似巨蛇。
阡陌对这样的森林始终有些恐惧。大山里的环境，乍一看各处都差不多，那草丛和树丛里却时时藏着不可预知的东西。阡陌上次走出来的时候，就遇到了几次蛇，还有些不知名的野兽，把她吓得要死。也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乱跑一气，来不及做记号指路，以至于后来她几次想尝试沿原路返回，都找不到地方。
幸好，父子三人都是林子里的老猎手，眼睛利得很，能够从一块石头和几根断树枝上面就看出来哪里曾经有人走过。他们仔细地搜寻着，没多久，就帮她重新找到了做记号的路。
阡陌心中庆幸，楚王那块布，到底花得很值。
不久前才下过雨，大树上时不时有水滴落下来。阡陌想起毛毛虫之类的东西就浑身不自在，忙从背包里拿出帽子来戴在头上，引得那父子三人不住地好奇打量。
“这是你家？”向导的大儿子汤说着半生不熟的楚语，比画着问道。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笑笑：“是，好看吧？”
汤腼腆地笑笑，似乎说不上来好不好看，却很直接地说：“怪。”
阡陌讪然。
几个人说着话，顺着阡陌留下的记号寻找着路，大半日之后，阡陌突然看到了一座山峰，眼睛猛然一亮。
她停下脚步，仔细地辨认着。
没有错！
当初，她出事的地方，正是那座山峰所在的大山！
心中激动起来，阡陌不禁加快了脚步，朝那座山跑去。
“陌！”父子三人见她这般，很是诧异，连忙跟上。阡陌循着记号走下山谷，与记忆无差，又攀着石头淌过一条小河，再翻过一座小山包，在天将要黑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那座山前。
她喘着气，仰头望着。
大山高耸，树木参天，比现代所见的更浓密。在太阳的余晖中，望不到顶。
“你家在何处？”向导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四处望着，眼神诧异，“此处并无人烟。”
夜色降下，森林里暗得很快。
向导赶在天全黑之前，挑了一处适合宿营的地方，斫了些干柴来，点起篝火。
他的儿子汤和箕对阡陌的手电很感兴趣，拿在手里一开一关，又敲敲上面透明的塑料片，好奇不已。几个人坐在篝火边上吃着干粮，向导看着阡陌，对她的身份更是不解，不停地问着她的家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当初是怎么来的。
阡陌实在解释不了多少，只能说她就记得经过了这座山。
“莫非是天上？”箕神色愣怔。
阡陌苦笑：“是就好了，可以飞回去。”
兄弟俩也觉得此话确实，又好奇地问了一阵。夜色渐深，四人走了一天，都十分疲惫，说着话，便听到了鼾声。
阡陌把雨衣铺在厚厚的落叶上，把在楚国时穿的长衣裹在身上，闭上了眼睛。
她忧心忡忡，脑子里不断地回忆着滑下山坡时的细节，生怕错过了哪一点。
她抱着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试一试的想法回到这里，但那个最终的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
如果……她真的回不去了，怎么办？
阡陌茫然，找不到答案。
来到这个世界，她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罪，支撑她挺过来的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家。
如果连这唯一的念想也失去了……
阡陌不敢想象，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能回去！
一定可以回去的……
混混沌沌的一夜，在山风和野兽的声音中度过了。第二天，阡陌是被摇醒的。
“勿再睡！”向导的神色不太轻松，“似乎又要变天了。”
阡陌一惊，看看天，果然，布满了阴云，似乎又要下雨了。睡意登时全消，她连忙爬起来，把东西都塞进了背包里。
循着记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阡陌当时滚下来的那个山坡。抬头望去，树木不多，阡陌记得自己正是一路滚下来的，还能看到少许灌木摧折的痕迹。她曾经返回坡顶去看，却没有找到他们走的那条山路。无奈之下，她才选择了离开，翻山越岭，最后去到了山寨里。
如今，她又回到了这个原点，青郁的树林那头，是否会突然出现她的世界？
阡陌咬咬唇，下定决心，把楚王的剑、长衣等等所有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都取了出来，交给向导。
“尔等不必跟着我去。”她说，“等到日中，如若我未回来，尔等便回去。”
三人讶然。
阡陌却不再多说，冲他们笑笑：“一路多谢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的路不好走，阡陌扯着树枝，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但并不停歇。
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有水滴落在头顶。阡陌讶然，抬头。天公果然不作美，又下起雨来，打在树叶上，淅淅沥沥一片。
她连忙取出帽子和雨衣，穿戴起来。雨越下越大，啪啪地打在她身上，顺着雨衣淌湿了鞋子，与那天她突遇暴雨时一模一样。
心中有些不安，但阡陌却不想就这么放弃。她上次搜寻的时候，正逢雨过天晴，却一无所获。天知道那个回到现代的门路，是不是就隐藏在这样一场大雨里面？
勇气上来，她顾不得许多，继续攀爬。树林愈发茂密，挡去了大雨的袭击。阡陌又爬了一段，眼前豁然明朗，似乎山坡到头了。她手脚并用地紧走了几步，只见茫茫的雨帘之中仍是荒莽一片，并没有路……
阡陌的心怦怦地跳着，不甘心地四处张望着，像一个疯子。她大声地呼唤着队友的名字，喊得喉咙生疼。
没有人答应她。
树木山石，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冷漠而无言，冥顽不灵。
她正六神无主，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上方而来。
阡陌抬头，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一些砂石打在她的头上和脸上，似乎脚下也在震动！
阡陌心道不好，急忙朝一边快速跑开。灌木和树枝带着雨水的湿滑，不断地朝她的身上和脸上打来，阡陌不管不顾，本能地向前猛奔。才到山边上，只听身后轰然巨响，教人心神俱裂。
阡陌喘着气，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浑身的血液登时凝结。
她方才攀爬的那片山坡，她与队友之前走过的那片山坡，连带着树林，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空旷一片，山洪挟裹着泥石，犹如洪流，从山顶上一泻而下，冲毁了所有。
愣怔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记起了向导三人。
她让他们在山坡下等着她，该不会……
心中大震，阡陌急忙看向山下，大声呼喊着他们的名字：“……汤！箕！”
声音撞在树林里，干干的，渺小而沙哑。
她想下山，却找不到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口干舌燥。结果却与那个世界一样，始终没有人应答她。
无助的恐惧再度漫上心头，阡陌站了一会儿，望向仍然布满乌云的天空。
闷雷声在天边滚动，似乎又在酝酿着新一轮的大雨。
阡陌感到精疲力竭，少顷，在身后的山石上坐下，痛哭起来。
她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
她被抛在了这里，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她不想死。
但是该怎么办……怎么办？
“阡陌……”
她把头埋在背包上，冥冥之间，脑海中似乎掠过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些会这样呼唤她的人，已经与她天各一方，再也见不到了！
她哭完了一场，才收住眼泪，又想到那向导父子三人。他们在哪里？她想去找他们，可这个地方，她根本就下不去。
心中愈加难过懊恼，眼泪再度簌簌落下。
她不仅丢掉了回家的路，还连累了别人……阡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泪水却再也停不住。彻底的绝望比泥石流更可怕，将她心中最后一点支撑也尽数摧毁……
阡陌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从云层的缝隙里露出脸来，阳光热辣辣地晒在身上，她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具会喘气的躯壳。
她……也许会死在这里吧……心里想着。
“陌……”她似乎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要再唤了，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很快……
但是没多久，她似乎听到了悉悉率率的声音，有几分真切。
阡陌心一动，猛然抬头，四处张望着，群山和森林却依旧沉寂。
幻觉吧？
突然，下方的大树摇了几下，一个人忽而攀了上来。
他浑身湿透，在看到她的一瞬，眉宇舒展开来，眼睛炯炯发亮。
什……什么？
阡陌怔怔地看着他，甚至忘了要擦掉眼泪。
楚王拍拍手上的草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工妾陌，寡人若不来，你便打算在此处哭到天黑吗？”
阡陌望着楚王，仍觉得不可置信。
“你……”她张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声音哑哑的，喉咙中哽了一下气。
楚王打量着她。目光从她头上那顶古怪的帽子，到身上那看起来湿淋淋的长袍，再到她脚上的鞋子……还有那个硕大的布包。
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你这是何衣裳？”他从前就觉得这女子怪里怪气的，如今再见到这身打扮，只觉得契合又可乐。
阡陌呆愣着，却不知是被楚王吓到了还是觉得受到了嘲笑，眼圈又是一红，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楚王愣了愣。
“哭什么，寡人都来了……工妾陌……”他皱眉，想说些劝人的话，却不知道怎么说。
阡陌把脸埋在背包上，哭得伤心。
“我要回家……呜呜……”
“嗯，回家，送你回家！”楚王忙道。
“回不去了……呜呜……”阡陌声音如破碎了一般，“回不去了……”
楚王怔住了。
“回不去？”他不觉上前一步，低低问，“为何回不去？”
“路……路毁了！呜呜呜……”
楚王转头，看向那被冲得只剩下泥沟的山坡，目光倏而明亮起来。
“只是此处路毁了，别处的路呢？绕过这山……”
“没……没有别处，只有这里……呜呜！呜呜呜……”阡陌更是伤心，肩膀不住地抽动着。
楚王看着她，喉咙咽了咽。
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些：“工妾陌，随寡人回去吧！”
阡陌仍旧在哭着。
“工妾陌……”
“我……哪里也不去……”阡陌抬起头，用手擦着满是泪水的脸，哽咽着，“哪里也不去……”
楚王哂然：“哪里也不去，在此处等死吗？”
阡陌没有作声，仍擦着眼泪。
“大王！”下方传来了从人不安的呼唤。
楚王应了一声，再看向阡陌，耐着性子道：“工妾陌，且下山，有何事下山后再计议。”
阡陌望着他，情绪低落。
好一会儿，她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
楚王心底松一口气，朝下面道：“子由！”
有人答应了一声，未几，一条麻绳被抛了上来。楚王接住，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
阡陌知道他是要靠着绳索下去，便站起来，把背包重新背起。雨衣和帽子都不利攀爬，她把它们都摘下来，收好。
楚王已经先下去了，他一手攀着绳子，脚踩在树杈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度。
“工妾陌。”他叫了一声。
阡陌答应着，抓住绳子，跟着下去。
楚王抬头，看到阡陌露在外面的牛仔裤，眼神忽而定住了。
阡陌自身的体重加上背包，吊在绳子上很吃力。幸好这山壁上长了许多树，脚下要有着落，倒也不难。楚王站在一棵树的树干上，手扶着岩壁，看着她下来。阡陌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下踩，起初还算顺利，可再落脚的时候，忽然听得咔嚓一声，阡陌踩空了，忙用力抓住绳子。
手被扯得生疼，阡陌惊叫着，身体无措地荡了荡。突然，她的背包被抓住了。稳下之后，她被一只手臂环住了腰。
“随寡人落脚。”楚王的声音低低的。
他们离得很近，温热的身体相贴着，阡陌的脸几乎能碰到他的肩膀。呼吸间尽是陌生的气息，带着汗水和雨水混杂的味道，抬眼，便能看到他的喉结……
阡陌不敢乱动，听着他的话，腿贴着过去，跟着他站到了那树干上。
“再往下，看好了！”楚王继续道。
阡陌收起那不自在的心思，答应着，跟着他往下走。
楚王的手仍圈在她的腰上，带着她一步步往下。树杈被踩得摇晃着，沙沙乱响。
这段山壁足有十米，待得终于落地，二人的心都放了下来。
“大王！”从人们忙围过来。
楚王看着阡陌，目光灼灼，待得要松手时，却忽而脸色一变。
“尔等勿过来！都退到树后面，转过身！”
呃？
众人讶然，却只得乖乖地依照吩咐，转到树后面去。
阡陌亦是诧异，等到顺着楚王的眼神低下头，才明白了为什么。她忙脱下开衫，把腰以下都围了起来。
楚王目光不定，轻咳一声，语气硬硬的：“你们那边的人都这样吗？穿成这般，简直……”他似乎找不到词形容，停了停，命令道：“日后，寡人未说让你穿，你不许穿！”
阡陌想反驳，但触到他那威压的目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楚王看她不说话了，终于满意，这才吩咐从人们过来，收拾绳索。
待得出了林子，阡陌才看到楚王这群跟班的规模，足有几十人，站在外头黑压压一片。
阡陌讶然，明明有这么多人可以使唤，楚王却要一个人去爬树找她……
“陌！”一个声音传来。阡陌望去，却见是向导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
看到他们，阡陌心上的大石落下，连忙也跑过去，关切地问他们可曾受伤。
“怎会受伤？”向导憨笑着，“我等听得那动静不对，就赶紧躲开了。倒是担心你，寻了好久也寻不见，不想却遇见了楚人！”说罢，他瞥瞥楚王那边，脸上带着些谨慎之色。
阡陌笑了笑，又看了看汤和箕，见他们也安然无恙，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陌，”箕好奇地问，“你那回家的路，寻到了吗？”
阡陌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三人相视，虽并不意外，但还是有些同情之色。
“下山吧。”这时，楚王走过来，对阡陌说。
阡陌看看他，应了一声，正想要走，肩上的包却被楚王提了下来。
“子由！”他喊了一声。
一个年轻人急忙答应，从众人中跑出来。
阡陌明白过来楚王要干什么，忙道：“不必，我自己来！”
楚王却不理会她，将背包交给那年轻人：“此物由你来看护，不得有失。”
年轻人笑嘻嘻地接过去：“诺！”
阡陌还是放心不下，想要拿回来，却被楚王拉住了手臂。
“让他来吧！”楚王道，半开玩笑半认真，“他父亲让他给寡人当郎中，若是不让他做些事，这一路上寡人便不得清净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有几分柔和。
阡陌看着他，汗水把他的鬓发浸得黑亮，衣服也湿透了，麦色的脖子刚刚用力擦过，微微发红。
她不再说话，点了点头。
返回的道路并不难走。
大队人马在前面披荆斩棘，到阡陌走的时候，已经是一路平坦无碍。阡陌跟在楚王后面，一路沉默着。楚王也并不多问，把向导叫过来，问了些寻常之事。
因着先前楚人伐舒的关系，向导父子一开始对楚人很是防备，躲得远远的。但是楚王他们却惹不起，被召唤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过来。不料，楚王并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跟向导说起狩猎的各种诀窍，竟然头头是道。向导等人十分诧异，一路说着，竟是聊开了，连先前的紧张也消除了许多。
太阳挂在头顶，楚王拿过水囊来喝了一口水，忍不住回头看看阡陌。
她无声地走着路，头上戴着那顶帽子，帽檐下，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和下巴。
楚王想了想，把水囊递过去：“喝吗？”
阡陌抬头，看看他，轻声道：“我有。”
楚王瞥了一眼她手上那不知道什么做的水壶，收回目光。
楚人和舒人一样擅长翻山越岭，楚王手下的亦尽是骁勇之士。阡陌等人先前因要追寻标记，绕了好些冤枉路。这次回程却不必，众人挑着最省事的路线，虽然出发时已经过了正午，却在入夜之后不久就到达了山寨里。
阡陌望去，只见水岸上火光连绵，泊着好些大船，一看就知道是楚王带来的。
“工妾陌！”寺人渠远远地看到阡陌，高兴地跑过来，笑眯眯地看着她，“幸好幸好！我还以为你要被狼给叼走了！”
再见到这些前不久才认真道过别，以为永远不会再遇到的人，阡陌心情很复杂。
她应了一声，想笑，却笑不起来。
寺人渠见她心事沉沉的样子，并不意外。
楚王让子由把背包还给阡陌，吩咐寺人渠带她去歇息。寺人渠应下，对阡陌挤挤眼，领着她走开。
楚王的父亲穆王灭了舒国，舒地各部皆臣服于楚。年初时，庸人策动各路戎夷反叛，舒人也在其中，被司马斗椒率军平叛，打得大败。
昨天夜里，楚人的船突然临岸，山寨中的人原以为大难临头，不料，楚人却没有发难，使者客客气气地问，那个叫陌的女子在何处？
酋长战战兢兢地回答了问题之后，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楚王竟然亲自驾临了。
小庙来了大神，山寨上下皆不敢怠慢，只能唯唯听命。楚王的要求却也不多，只问清了阡陌的去向，派出擅长识踪的士卒带路，便上山找阡陌去了。
如今他们安然回来，酋长尽力招待，不敢有失。
寺人渠伺候得向来周到，已经备好了温水和一应的换洗之物。阡陌也不拒绝，换下衣服，从头到脚冲洗了一番。水带着微温，从头上淋下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两天来所经历的一切，跟着一瓢一瓢的清水，在阡陌脑海中回放。期待、焦躁、恐惧、伤心、绝望……她甚至在最后得救的时候，都没有缓过劲来。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被庞杂的思绪缠绕的头脑，终于透出些许清明。
心里想到了楚王。
傻子才会以为，他是路过这里，顺便救了她。他为自己动了这么大的阵仗，接下来，就是代价的问题了。
阡陌静立片刻后，感到身上凉了，才把水擦干。
她重新穿上楚人的长衣，走出来，已经有婢女在等候，用巾帕给她擦拭着头发。
寺人渠进来，让婢女退下，看着她，叹了口气。
“大王心里想着你。”他说，“国中众臣想让大王往云梦行猎，一轮复一轮地来提，大王都不肯点头。可他听说你回家路途艰险，未多想便来了。”
“听说？”阡陌抬头，终于开口，“听何人说？”
寺人渠默认地咧嘴一笑。
阡陌抿抿唇，复又低下头。
“大王吩咐，不在此地过夜。工妾陌，你收拾完之后，便随我等回去吧。”寺人渠对阡陌说。
阡陌没有答话。
寺人渠看着她，忍不住道：“工妾陌……”
“带我去见大王吧。”她抬起头，轻声道，神色平静，“我有话想说。”
阡陌不想死，就算知道自己已无法回去，也仍然想活下去。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来的路上。在仔细地考虑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之后，她悲哀地发现，寺人渠说得不错。
跟着楚王，是她最好的选择。
但是，怎么跟？成为他后宫中的一员吗？
阡陌有些无法想象，这太超出她的认知了。
平心而论，楚王是个不错的人，无论身家、长相还是对待她的态度，就算放到现代，也是上佳的人选。但是阡陌很清楚，跟楚王在一起，她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谈恋爱，闹闹别扭吵吵嘴，对方还要哄她回来。寺人渠很明白地告诉过她，楚王虽然没有正式娶妻，但是阡陌最多也只能做到一个姬妾。在那个位置上，楚王是绝对的中心，他掌握着她的一切。
有什么事触怒了他，杀头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林阡陌，你确定要这样吗？
心里一个声音在问着。
阡陌坐在榻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去通报的寺人渠很快回来，带着阡陌去见楚王。
楚王就在船上。夜晚，火光倒映在水面上，宛如船底还有一层洞天。寺人渠带着阡陌上了船，阡陌看到了船庐里的灯光。
船上的寺人见到阡陌来，脸上都露出了暧昧的神色。
“去吧。”寺人渠亦微笑着不再往前走，袖手站在船舷边上。
阡陌看看他们，未几，看向船庐，独自往里面走去。
楚王坐在榻上，似乎也刚刚洗过澡，只穿着单衣，松软的领口微微敞着，闲适自在。他手里拿着一个细小的东西，似乎在赏玩，阡陌进来，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看到她的衣裳还有绾起的长发，楚王莞尔：“你还是这么打扮好看。”
阡陌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有些局促。
“过来。”楚王道，声音温和。
阡陌看着他，心里七上八下，未几，还是走了过去。
“坐下。”
阡陌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依言在他的榻前跪坐下来。
楚王看着她，伸出手。
阡陌心中一惊，本能地偏开头。
“勿动！”楚王低低道，手指轻轻箍住她的下颚。
头发上传来痒痒的感觉，阡陌僵着身体，愣住了。
过了会儿，楚王笑了笑：“好了。”
阡陌狐疑地抬手，未几，在头发上摸到一根小小的、光滑的东西。
是……发夹？
她讶然。
“这是上次在铜山时，你留给寡人的。”楚王的嗓音沉而缓，“林阡陌，如今物归原主。”
阡陌看着他，有些愣怔。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口音怪怪的，但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楚王见她望着自己，那双眸子如墨晶般，细腻而温柔。他心中一动，目光灼灼，手指轻轻抚过她的颊边。他看着那诱人的唇瓣，凑近前去……
怀中却是一空。
楚王错愕，看着忽然跪伏在地上的阡陌。
“大王，”阡陌低低道，声音不安，“我有一事相求！”
灯火的光中，楚王神色不辨。
“何事？”少顷，他开口道。
“大王曾说，可除去我的隶籍，在楚国生活。”阡陌说，“大王相救，我无力以报，只求大王让我入官署，赐我差使，让我为大王效力。”
楚王很是诧异。
他素来知道这女子的想法不同常人，也预料过她或许还有想要回家的执念，不愿跟自己回楚国。他还想过，如果她不肯走，自己绑也要把她绑回去，免得日日食不甘味。
没想到，她在去留之事上倒是顺从得很，可是……入官署？
楚王只觉得啼笑皆非。
“你欲如何效力？要何等差使？”他饶有兴味地问。
阡陌道：“我会做许多，能读会写，绘画也可，还能算数……”说到算数，她心中一动，忙道：“我尤其擅长算数，钱粮金帛，一分一毫的出入都可算清，必无疏漏。”
话说完了，楚王却没有回答。
感觉到了那沉默，阡陌心里像打着鼓，紧张不已，却不敢抬头。
“你来见寡人，便是为了说这些？”少顷，楚王问道，听不出喜怒。
阡陌咬咬唇，轻声道：“是。”
“你抬头。”
阡陌愈加惴惴，片刻后，把头抬起来。
楚王注视着她：“若寡人答应，你便随寡人去楚国，听凭寡人吩咐，你也不会再想着回家了，是吧？”
阡陌怔了一下，听到回家二字，目光黯了黯。
“是。”她低声道。
楚王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
“子由！”他没再对阡陌说话，却朝船庐外面朗声喊道。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那个叫作子由的年轻人跑过来，行礼：“大王。”
“令楚人登舟，即刻返程。”楚王道。
子由应下，忙去传令。未几，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众人得了令，收拾的收拾，登船的登船。
阡陌还惦记着自己的那些东西，想去看看，却被楚王叫住。
“不是让寡人给你差使吗？”楚王坐在榻上，淡淡道，“第一件，来给寡人捶背。”
楚王来的时候突然，去的时候也如一阵风似的，把舒人的山寨搅得一惊一乍。楚王也不亏待，临走时，让人从船上取来脩肉布帛，作为赏赐，留给了山寨里的人。
阡陌站在船边上，看着满面欢喜的舒人和地上那一筐筐的货物，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在她看来，自己欠楚王的，又多了这实实在在的一大笔……
再望向更远的地方，夜色黑沉，森林和大山都淹没其中，看不到半点影子。那片被毁掉的山坡，则更是显得遥远。
虽是夏天，风却凉凉的。
阡陌心中出奇地平静。
许是白天哭得太多，她虽然仍旧难过，却已经哭不出来，只默默地注视着那片山坡的方向，看着寨子里灯火消失不见。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阡陌回头，见是寺人渠。
他看着她，目光古怪。
“求大王赐差使，嗯？”他若有所思，“工妾陌，你明明能衣锦食肉，为何却偏偏想着粗布糙食？或是说，你想吊着大王，让他得不到而更爱你？”
阡陌无语。
她不置可否，却道：“粗布糙食也没什么不好？”
“若是前者，你最好断了念想！”寺人渠皱眉，声音放低，“你以为大王真是惜才？他让着你，还不是因为他对你有意？大王再喜欢你，耐心也有限，你要抓紧。否则，等到他心淡了，再想要他照顾你，可就难了！”
阡陌愣了愣，少顷，苦笑道：“是啊，是好是坏，都不过是看大王心意。”
寺人渠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哑了一下，急道：“工妾陌，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何意。”阡陌道，“寺人渠，大王的后宫中，可有失宠的姬妾？她们过得如何？”
寺人渠想了想：“也不错，吃用不愁，也有人侍奉。工妾陌，大王无论喜不喜欢，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女人。”他语重心长：“工妾陌，就算是失宠的姬妾，也比我等过得好多了。”
阡陌张了张嘴。
虽然不出意料，但这的确是她第一次听到楚王后宫的事。
有宠姬。
从不亏待。
她看着船下黑黝黝的江水，好一会儿，轻声道：“寺人渠，我只是还未想好。”
寺人渠看着她迷茫的脸，还想说什么，但终是叹了口气。
“工妾陌，我是为你好。”
“我知晓。”阡陌转头看着他，抿抿唇，“谢谢。”
大船连夜离开舒，往郢而去。
天上星明月朗，舟人靠着星辰的方位识别方向，半夜时，到达了楚人驻守的一处小邑，靠岸歇息。第二日一早，便又启程出发。
阡陌一直睡在船庐里，与楚王不过一壁之隔。
第一天夜里，她歇息的时候，曾有寺人专门走过来疑惑地问：大王不与你共寝吗？
阡陌囧然，原来……是要共寝的吗？
幸好，这样的话楚王从来没有提出过。
但是阡陌觉得，他也并没有放弃过。
一早起来，他就“工妾陌、工妾陌”地使唤个不停，平日寺人渠伺候他洗漱更衣的事，也全都丢给了她干。
洗脸漱口还好说，阡陌也就是递递巾帕，可是服侍他穿衣就麻烦了。这个时代的衣服长，跟袍子似的。阡陌要把各处的系带系稳，整理好衣褶，还要给他系上腰带，把带钩挂上。她第一次跟楚王在铜山见面的时候，就曾因为帮他更衣出过尴尬的事，心中颇有芥蒂。
楚王却神色平静，手臂微张，由着她为自己整理衣服。
说实话，楚王的身形不错，肌肉结实，比例上佳。阡陌站在他身前，将他的领口细细地翻折好，眼睛平视，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脸颊上能感觉到那股自上方而来的呼吸，阡陌忍不住抬起眼，却见楚王正看着她，目光似笑非笑。
似乎是被人窥破了心事，阡陌心跳都缺了一下。她忙收回目光，低头将他的衣服整理好。
正要走开，却听楚王道：“佩。”
阡陌僵住，只得从案上拿起一串丝绦串起的玉佩，结在他的腰带上。
“你在家中，家人称你什么？”楚王忽然问。
“阡陌。”她答道。
“阡陌。”楚王声音低低的，带着笑，呼吸里带着香汤漱口后淡淡的味道，“你不是要差使吗？日后，你的差使便是贴身服侍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