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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梦

阡陌终于回到了奴隶们的草棚里。

看到芒的时候,她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可芒看到她,却有一瞬的愣神。也许是因为阡陌之前的模样实在太邋遢,往日跟她熟识的奴隶们见到她如今的模样,竟都认不出来了。只有阿姆母女认识阡陌的时间比别人长,首先反应了过来,高兴地拉着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

众人皆是吃惊,终于认出阡陌之后,纷纷围上前去。他们说的话,阡陌虽然无法字字听懂,但知道他们也一直在担心着自己,只觉心中暖暖,忽而安定不已。

疫病复发自然是假的,草席上躺着的不过是两个得了重感冒的人。卫兵在附近看着,阡陌也不耽搁,有模有样地用芒拿来的草药煎了水,让他们服下,然后,自己守在一边。

夜已经深了,众人渐渐散去。阡陌坐在石头上,却见芒没有走。

先前人太多,他们没法说什么话,如今相对,二人皆是一笑。

“陌,你这样好。”芒眨眨眼。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是她这样洗干净了好看,不禁讪然。现在这种情况,她就算再把脸涂得像锅底一样黑,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了。

“芒,多谢你!”阡陌真诚地说。

“哦……不必谢。”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抓抓头,“我不过是跟那些人说有人又病倒了。”

阡陌抿抿唇。今日被告知要去伺候楚王的时候,她就觉得未必有好事。幸好,在院子里,她看到了一个往庖厨送柴火的奴隶,是她割草队里的伙伴。阡陌急中生智,借口内急,溜进庖厨的院子里,找了一块小木片,用木炭在上面写了字,让那奴隶带给芒。

芒四下里看了看,将那木片从袖子里掏出来,递给阡陌。

火光映照下,木片上面写着寥寥几个小字:“假疫病救我”。她和芒时常半说半写地交流,认得彼此的字迹,没想到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阡陌看着,片刻后,将那小木片扔到火堆里毁尸灭迹。想到之前在楚王那里发生的事,阡陌仍有些后怕,要是再迟些,自己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幸好工尹答应得快。”她说。

“并非工尹。”芒摇头,“工尹不答应,是伍大夫刚好来到,方才立刻去寻你。”

“伍大夫?”阡陌一愣,想起那个到楚王面前给自己解围的人。先前,也是因为他出面说话,工尹才允许她治病,没想到,他又帮了自己一次。她不禁好奇:“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芒说着,从旁边拿起一根三指宽的竹片,用石刀斫起来,“只知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点点头。如果爷爷在的话,也许能凭着这三个字就能把这是什么人、什么来历甚至精确的年代都搞清楚。可惜她没有这个本事,爷爷的那些学问,她不过涉足皮毛,上大学以后选的专业也全然与历史无关。

她不禁又想起了楚王。

“……你叫陌?”他看着她,目光炯炯。

心又开始有些不稳,阡陌只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一番“天方怪谈”。那个人,很有可能曾经是爷爷的研究对象……

爷爷要是知道,大概会激动得跳起来,随即把一堆学术成果扔过来说:快问问他,这些对不对?

神游着,阡陌不禁笑起来,再望向刚才过来的方向,黑夜茫茫,隐约能看到山丘的轮廓。隐约的亮光在山腰上闪烁着,阡陌知道,那里就是那所宅子。

过去的两日,真犹如在梦中套着的另一层梦。

“陌,”芒忽而低声道,“他们说,你去侍奉楚王了?”

阡陌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道:“也不算侍奉……不过见了片刻。”

芒沉默了一下:“他如何?强吗?”

阡陌讶然:“强?你说何处?”她见他的神色不同寻常,道:“芒,怎么了?”

芒将手中竹片的残屑吹了吹,眉间神色沉凝。他看着阡陌,低低道:“陌,我等若要走,你一起吗?”

阡陌吃了一惊,忙将目光投向四处,方圆几米内并没有别人。

“走?”阡陌问,“如何走?”

“到时便知。”他说,“你跟着我就好,我会带你出去。”

阡陌望着他,心跳得厉害。

“芒,”她盯着他额头上的黥痕,忍不住问,“你到底是何人?”

芒双目深黑,映着一点隐隐闪动的火光,片刻后,却化作一抹自嘲:“我吗?不过是个囚犯。”

楚王将阡陌放回了铜山,但苏从却不依不饶,让人将十几斤的简牍抬到楚王面前,堆得如小山一般。

“今春洪涝,四境大饥。山戎袭西南,不日便到阜山;东夷扬越作乱,东南不定,阳丘已下,訾枝危矣;庸人策动蛮部,麇人蠢蠢不稳,一旦起事,郢都危矣!”苏从手中执圭,神色沉沉,“内忧外患,国中人人心焦,大王却整月不归,只顾行猎饮酒!若贻误国事,我等皆为罪人!”

他声色俱厉,字字铿锵,唬得殿上一众侍臣面无血色。

唯一神色未改的,却是楚王。

他坐在榻上,手扶漆几,手指在几首处慢慢敲打,听着苏从高亢的声音,没有言语。

“贻误国事?”待得苏从说完,他不紧不慢道,“大夫言过其实了。”

苏从冷冷道:“如此,待小臣亲自为大王诵念文牍!”说罢,他上前拿起一片简牍,便朗声念了起来。四周的侍臣们见他如此,皆面面相觑。

伍举见得此景,对小臣符说:“此事,只怕大王不欲让人多见。”

小臣符知道他们要商量机要之事,忙对众人招招手,领着他们退出了殿外。

待闲杂人等走光,楚王看着一脸执着的苏从,无奈地笑了笑。

“卿之意,寡人已知晓,未知有何良策?”

苏从放下牍片,向楚王一礼,道:“大王别无他选,唯有一战!”

楚王与他对视,唇角平直,双目沉沉。

虽然阡陌也算是服侍过楚王,但如今既然被打回了原形,她就必须像从前一样干活。

奴隶们已经攒够了茅草,趁着天气晴朗,开始建造茅屋。哗的一声,旧茅屋上的陈草被扒了下来,露出了屋顶简陋的木构。

阡陌跟旁人一起,把新的茅草用绳子捆好,交给屋顶上的人。自己动手造屋,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除了阡陌,每一个人的活计都十分娴熟。就连阿离那么小的女孩,也懂得如何编织压茅草的竹篾。

阡陌看了一圈,只能帮着打打下手,将捆好的茅草递给屋顶的人,抱着水罐给人们送水。

阡陌不再像从前那样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净的,许多人看到她都认不出来,投来了惊艳的目光。有的男子大胆些,还会特地跑到她面前,大咧咧地看着她,冲她笑。

修造茅屋的活,比挖矿来得舒服多了,奴隶们难得放松,心情都不错。

阡陌却心神不宁。

昨天夜里芒跟她说过的话,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阡陌虽然忍不住期待,但也很担心。他们要逃跑,可这里的士兵不少,一场冲突是难免的。

这……应该也可以算是传说中的起义吧?阡陌费劲地在脑子里搜索着她从前看过的铜绿山资料,却不记得有什么地方说过奴隶反抗的事。

她四处送水的时候,看到好些奴隶在偷偷准备着武器——用竹片制成的弓箭,还有石斧、石刀,虽然简陋,却也锋利得很,在人的身上扎个窟窿根本没有问题。

阿姆她们显然也是知道的,每每四周无人时,她们便会小声地说话。阡陌能听明白,她们期待着能回到扬越去。

出逃的计划都是芒一手制定的。他在铜山里待的时间,比几乎所有人都久,知道什么地方最薄弱、什么时机最好。

可惜近来楚王驾临铜山,带来了许多士兵,对他们很是不利。

幸好隔日,楚王的车驾和大队士兵突然离开了铜山。据去官署里干活的人打听,楚王返回了郢。

阡陌知道,那个时机不会太远了。

天气晴好。

楚王坐在车上,双眼望着远方。离开铜山已有半日,四野的景色并无多少变化,雾气散去,山林水泽尽收于眼中。

他闭目养神,各种事便翻覆浮起:各方戎夷,各国,还有国中的各方贵族……

“……社稷川泽,悉交与你……”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仍在耳边。

“……成王弑兄夺位,是为正统;先王弑父夺位,亦为正统。可见这正统,只认胜者。”两年前,公子燮对他说过的话亦时时重现。

“熊侣!你滥杀大臣,岂不怕恶报?”

……

风吹来,舱外木檐垂着的铜铃轻响。

楚王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睡了过去。他喝了一口水,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牍片抛到案上,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好像银针落地。

他低头,却见船板上,有一根黑色细小的物什躺在上面。

楚王拾起来,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是自己从那个工妾陌头发上摘下来的发饰。

脑子忽然精神了些。

他想起了那个女子,眼睛紧张地盯着他,好像他是洪水猛兽般。

那夜闹得那般结局,楚王始料未及。将她交给铜山工尹的人带走之后,他也没有再去过问。作为一国之君,竟被一个工妾拒绝,还要去亲自过问后续,是一件不太有脸面的事。

但是后来,寺人渠告诉他,这个工妾陌很有可能出身林氏,是中原之人。

楚王很是诧异。如果真是如此,她又何以会流落在扬越?一个中原人,又如何懂得对付连南方人都感到棘手的瘴病?

他想起她白皙美丽的脸,还有回答自己问话时,那结结巴巴的口音。

一个浑身是谜的……工妾。

楚王看着手心里的那发饰,未几,也抛到了案上。

日落时分,船队靠岸歇宿。楚王与伍举、苏从商量了一会儿事务,忽而有急报来到。

“司马为贾曰,夔地来近日闷热,地气浊恶、瘴疫横行,大军出征,恐怕不利。”使者道。

伍举闻言讶然,再看向楚王,却见他眉头动了动。

“瘴疫?”他缓缓道,却并无愁色。

铜矿里的人太多,不会每个人都想着逃跑,也不可能所有人都能逃得掉。所以,这次决意参与逃亡的人,都是近来从扬越和群舒抓来的人。他们刚来不久,还未驯服,也最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最重要的,是这些人大多都不说楚语,能够保密。

芒的逃亡计划,阡陌知道了大概。

前些日子,扬越的工隶在矿洞里无意中挖到了一条天然的隧洞。他们探过,这隧洞穿山而过,可直通铜山之外。工隶们没有张扬,将那洞口就地掩埋,逃跑的计划由此展开。

铜绿山地处偏远,陆路交通不如水路便捷,开采出来的铜料,都是先被运到河边,装载到大船上,再被一路运出鄂地。铜山附近的小河水浅,且有鳄鱼,并不适合运矿的大舟停靠。芒已经打听清楚,近日,有几十艘大船会从郢而来,停泊在河边。奴隶们由隧洞出去之后,到了江边,就可以乘着那些船离开。

“可那渡口和船上都会有卫士把守。”阡陌想到自己被抓来时的光景,皱眉道。

“这不必操心,”芒说,“我自有办法。”

阡陌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并没有多解释的意思。她又道:“出逃的工隶这么多,矿山的卫士一旦发现,便会聚集而来。”

芒没有回答,却注视着她的脸。

“陌,”他说,“你怕吗?”

阡陌愣了一下。

说实话,不怕是假的。她长那么大,连架都没打过,如今,却要参加一场暴动。

“别怕。”芒握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将一把石斧递给她,“到时候跟着我,若遇上楚兵,砸下去,切莫手软!”

芒很自信,奴隶们也都乐观得很。

芒挑选的时机是合理的。白天不行,铜山里按部就班,每个人做什么都会有人管着;晚上也不行,收工之后,奴隶们便会被套上绳索,赶回草棚里歇息。他挑选的时机,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监工和卫士们工作了一日,会各自闲坐用饭,那时对奴隶们的看管最松。

但是阡陌仍然觉得担心,就像她说的那样,出逃的人太多,监工一旦发现,引来士兵,那就是拼命的事了。奴隶们手里的不过只是竹子和石头,可楚兵却有各式铜制兵器和盾牌,想想就发怵。

心里虽七上八下,表面的活还是要干。阡陌跟着几个妇人去炼矿区送食物,忽然发现一个矿炉不太一样。散出的气味刺鼻,周围的人都要用布捂住口鼻,那里面炼出来的东西也并非铜液,而是银晃晃的。

阡陌看着矿炉那边,心中骤然亮起一道光。

天色渐渐沉下,夕阳在天边残留着半边脸,即将被浓云吞没。

奴隶们借着吃晚饭的当口,悄无声息地聚集在了一处。芒平静的脸色下藏着小心,四处转了一圈,确定监工和士兵们并未注意,便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奴隶们三三两两,拿着工具、提着竹筐,装作要干活的样子,往矿井那边走去。芒走在一边,装作跟人说话,绕过几名正在吃饭的监工。

“芒……”这时,阿离忽然走上前来,着急地小声说,“陌不见了。”

芒愣了愣,皱眉:“陌?”

他正待再问,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喝声。芒转头,心一沉。却见是铜山工尹领着人巡视而来,见到这许多人,问道:“尔等去何处?”

芒神色平静,忙行礼道:“禀工尹,我等奉命去井中采矿。”

工尹疑惑地看着他,正待再问,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也几乎摇了摇。

众人都被惊住了,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在暮色中看着让人心惊。

包括工尹在内,众人皆目瞪口呆。

“是炼炉!”有人惊叫道,“炼炉……被雷劈了!”

工尹这才回过神来,面色剧变,即刻领着监工们匆匆而去。

奴隶们亦是吃惊不已,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芒望着那边,瞪着眼睛。方才那声音似雷一般,却没人听过这么吓人的雷声,也没人见到闪电,居然就劈到了炼炉。

“芒!”阡陌的声音突然传来,他望去,却见阡陌跑得急匆匆的,脸上带着几道黑痕,神色很兴奋,“他们都被引开了,快走!”

矿道很狭窄,所幸经过多年开采,里面又深又长,足以容纳所有的人。爆炸的炼炉吸引了监工和士兵的注意力,没有人发现矿井里的动静。

掩埋隧洞的土石被清理开,一阵沁人的凉风穿透而来,如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阡陌跟着芒,踩着松散的土石,半走半爬地钻到隧洞里面。

火把勉强能照到四壁,都是天然的岩石,又湿又滑,时而还有汩汩的水声。隧洞很长,时而崎岖不平,时而宽敞得可供两三人通过,时而过一个人都十分艰难。队伍行进得时快时慢,但随着时间渐久,阡陌能感觉到铜绿山正逐渐被抛在身后,心中激动不已。

她开始想象自己回到那个村落里要做的事:她要找回她的背囊,再试试按着自己来时的路线走回去。她相信,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世界,就必然存在着回去的路径。

她想死了她的家、她的电脑、她的一切,包括隔壁宿舍那个借钱不还的女生。

她还要立刻退出那个坑爹的户外协会。什么驴友嘛,人失踪了也不来找,管挖不管埋……

心情跃跃然,阡陌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陌。”走着,芒忽然问,“那雷,是如何来的?”

阡陌看着他,眨眨眼,摇头:“我也不知。”

芒皱皱眉,哦了一声,没再问。

阡陌看着他转回去的脑袋,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她的化学一直学得不错,今年寒假的时候,还给邻居家的妹妹补习了化学,里面有火药的内容,成分和比例她都还记得。她没想到,这个地方也有丹砂矿。丹砂用途很广,炼制水银的时候,需要硝石和硫磺,再加上随处可得的木炭,就能做成火药。

她第一次做贼,也是第一次做火药,所幸都成功了。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芒。这是个秘密,不属于这个时代,就像她自己一样。

当终于走出隧洞,众人皆欢呼雀跃。芒却不敢耽搁,立刻领着众人往水边走去。

他似乎对地形早已摸得透彻,点着火把,带着众人在几乎找不到路的野地里跑了一段,没多久,阡陌就听到了河水哗哗的声音。

当浓密的蒿草被拨开,她立刻就辨认了出来,不远处的水港,正是她和阿离母女被带来时的那个水港。火把光连绵,几十艘船停在岸边,岸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死尸。

阡陌没想到这里竟然会有人接应。看到那些尸首,她捂住嘴巴,忙转开视线。

芒露出笑容,快步朝岸边走去。守在那里的人看到他,似乎十分激动,向他下跪,嘴里说着一堆阡陌听不懂的话。

阡陌看着芒,忽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也许少得可怜。

芒转过头来,看到阡陌疑惑的神色,并不意外。

“陌,你随我登舟。”他说。

阡陌没有接话,却问:“你往何处?”

芒沉默了一下,道:“扬越。”

阡陌讶然:“你是扬越人?”

“不,我是舒人。”芒说,“此处不宜久留,你随我走吗?”

阡陌想了想,摇头:“不,我要去舒。”

“陌……”阿姆和阿离走过来,似乎明白了她要离开,都有些愣住了。阿姆拉着她,说了一通话,阡陌大致明白,她是要自己一起去扬越。

阡陌苦笑:“我要回家。”

阿离哭起来。芒还想说什么,身后的人走过来,焦急地催促着他们。阡陌知道离别在即,虽然不舍,却也不敢耽搁。她擦擦眼泪,张开手臂抱了抱阿姆和阿离,未几,看到芒,也将他抱了抱。

芒愣住了。

“谢谢你。”阡陌望着他,真诚地说罢,挥挥手,跟着那些从一个寨子里抓来的人一道,朝别的船走去。

从铜山里出来的奴隶很多,船却没有预想得那么多。阡陌那个寨子里的人少,只分到了一条小船。

船驶离水岸的时候,来路的方向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众人都知道,那是铜山里的追兵来了。奴隶们却不再惧怕,扬越人和舒人依水而生,长桨和竹篙划开水面,几十艘船往黑夜中驶去。几支箭矢飞来,无力地落在水上,被波痕卷走,留下船上人们嘲笑的声音。

风凉凉的,阡陌的头发被吹得飞起。她拢起头发,习惯性地想找发夹,才想起来它已经被楚王拿走了。

那个发夹和楚王一样,再也见不到了吧?

阡陌心里想着,却生出几分庆幸来。

铜山的水港很快被抛在身后,再也看不到了。黑夜茫茫,船上的人不敢松懈,轮流摇橹。阡陌倚在舷上,正想入睡,忽然,听到些纷乱的声音。她心中一惊,睁开眼,却见远处出现了一片火光,隐隐映着大船的影子。

追兵!

她震惊不已,不明白这是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

刚刚逃出虎口的奴隶们如惊弓之鸟,奋力划桨,没有工具的人就用手来划,只求不被追上。但他们这毕竟是小船,快不了,眼看着其他的大船已经走远,追兵却越来越近,有人急中生智,将火把扔到水里熄灭,让众人把船往岸上划,以求躲过。

但楚人的眼睛利得很,紧紧地咬了过来。

嗖的一声传来,一根羽箭钉入船头,众人吓得哭喊不已。

阡陌见这船上没什么可遮蔽的,连忙蜷起身体,可就在这时,又有箭落下,被船舷挡了一下,阡陌的背上却是一疼。

“王令:将弓箭收起!”一声大喝传来,军士们见是环列之尹,忙收起弓箭。

士卒禀道:“前方捕获一只小舟,恰有一个年轻女子。”

环列之尹正要去看,一人却已经走过去,直登船首。

背上有什么正在淌下,阡陌忍着痛,未几,忽然发现不再有箭落下,忍不住抬起头。

却见一艘大船如铁壁一般立在后面,上方,一人站立着,居高临下,双目看着她,犹如审视猎物的猎手。

火光映着他的脸,阡陌认清他之后,身上顿感一阵无力。

“带走,唤医师来!”楚王看一眼那船上的女子,淡淡道,转身而去。

夜色浓黑,铜山工尹听说楚王回来,连忙带着人去见他。

看到楚王风尘仆仆的脸,工尹冷汗透背,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听说炼炉也损毁了,情形如何?”楚王也不多废话,看了看记录逃走人数的牍片,面无表情。

工尹道:“正是,今日天降旱雷,劈毁炼炉三处。小臣引人去看,未想……”说着,他忙解释,“那些工隶实在刁猾,挖通山遂,乘机遁走!大王宽心,小臣已经派出军士追击,定当剿灭……”

话未说完,环列之尹走进来,禀道:“大王,我等在水岸遇袭的尸首身上寻到了这些。”说罢,将几支箭头呈到楚王面前。

楚王拿起一支看了看,见形制并非楚国之物,皱眉道:“舒人?”

“正是。”环列之尹道,“小臣已查问清楚,这些逃走的工隶以一人为首,名芒,是先王伐舒时俘获的罪隶。此人通晓诸语,亦识文字,在工隶中任百夫长。另外,监工之中亦有两人,在工隶逃亡之后不知所踪。”

楚王眸色愈深,瞥向铜山工尹。

工尹止不住地打战,忙伏跪在地:“大王!小臣实不知晓!小臣到这铜山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在此,那芒在平日亦不过寻常罪隶……”

“寻常罪隶能串通外人来救?”楚王冷冷道,“铜山乃重地,尔为工尹,玩忽渎职以致祸事,罪责难逃!”说罢,让人将瑟瑟发抖的工尹带下去,令道:“交与司败,令左徒成崇接替铜山工尹之职。”

小臣符见楚王发怒,亦面如土色,看着族弟被带走,也不敢出声。

楚王看看那牍片上的人数,一千三百五十二人,不禁心中烦躁。

今年南方饥荒,殃及众多。楚王下令打开各地仓廪,开放王室的苑囿,尽力赈济,方得稍许好转。不料,四周的戎夷诸部起了二心,纷纷进攻楚地。楚王下令封锁了申、息二地往北的门户,以防中原诸国趁火打劫;在国中则全力备战,收拾诸部。

一场征伐,兵器乃是重中之重,铜山则是根基。若非他想着要再过问征伐用的铜料之事,亲自返来,这铜山还不知会出何等乱事。

“大王,”环列之尹道,“那些逃走的工隶,是否再令军士追击?”

“不必。”楚王道,“令东南各地严防,再打探清楚,那称芒的舒人是何身份。”

环列之尹应下,正待出去,却又想起了一事。

“大王,”他犹豫了一下,道,“小臣方才查看了那劈毁的炼炉,似有蹊跷。”

嗯?楚王看向他,眉头微抬。

阡陌一直晕晕乎乎的。

她知道自己是在发烧,意识却并不清晰。

她觉得自己总是奔跑在逃亡的路上,在长得望不到头的洞窟里寻找着出口,在湍急的河流里奋力划船,尽力避开追来的鳄鱼和箭矢。

但是有时候,她梦见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正躺在舒适的大床上,看到窗帘透着柔和的光,被风吹得轻轻摇动。耳边,似乎传来了一些久违的声音,好像是清晨楼下叫卖豆花,又像是谁在闲聊,吵吵闹闹的。

阡陌觉得有些凉,想去把窗户关上,却怎么也起不来。

耳边的声音愈发真切,哗哗地响着,几声鸟鸣入耳,却不是常常听到的麻雀,鸣叫声更长、更高亢、更陌生……

她睁开眼,触到光亮,有几分不适。

四周的感知随之清晰起来。

她的确是躺在床上,还盖着褥子,有微微摇晃的感觉,还有水声。

船舱?

阡陌动了动,背上忽而传来剧痛。她不由得啊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寡人若是你,便安卧不动。”一个声音淡淡地传来。

阡陌惊了一下,侧头。

光照仍有些不适,阡陌微微眯眼,却见是个男子。他白衣玄冠,坐在一旁,一手拿着木牍,一手拿着笔,似乎正在书写。

他并没有看阡陌,只专注于手上的事。

阡陌这个角度望去,能看清楚那张侧脸,淡光映在上面,描出浓而直的眉毛和挺拔的鼻梁。一根细细的绦绳连着冠,在他的耳朵上缀着一枚珍珠,下颚和脖颈间打着精致的结。

阡陌看着他,只觉得心灰意冷。

没有人说话。

楚王写完之后,将木牍和笔放下,才看向她。

女子直直地盯着他,目光里没有丝毫畏惧。

楚王不以为忤,慢慢道:“你必是诧异,寡人为何不杀了你?”

阡陌没有答话。

楚王微微后靠,将手扶在几上:“带进来。”

木门打开,寺人领着一人进来,伏跪在楚王面前:“小人工狐,拜见大王。”

阡陌看到他,心底微微一沉。

楚王道:“昨日那炼炉之事,说吧。”

工狐应声,瞥一眼阡陌,道:“小人昨日在炉棚中炼丹砂,这女子送食而来,十分殷勤;又说棚中闷热,劝我等到棚外去。而后,小人回来,发现棚中少了些硫黄与硝石。”

楚王又唤来环列之尹,他将一只小箕呈上,里面是一些泥土模样的东西。

“工狐,”楚王道,“验一验,这土中可有你丢失之物。”

工狐答应着,将那些泥土拿在手中细细捻开,又闻了闻,忙道:“禀大王,这土中,正有硫黄与硝石!”

“此二物,其余炉棚中可有?”

“无。”工狐道,“铜山之中,只有小人所掌炉中炼丹砂,此二物皆昂贵,乃专门运来,绝无仅有。”

阡陌躺在榻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说的话,阡陌虽非字字都能听懂,却也知道了大概。

这戏唱的是哪出,她已经明白得很。只是他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立刻处置她,却要留着她的命,还给她医治?

阡陌立刻想到了答案。

楚王让那些人都退下,又看向她。

“大王如今亦知晓我的本事,莫不怕我以鬼神之力降下雷火?”阡陌已经无所谓,用半生不熟的楚语问道。

楚王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

“寡人也想看看雷火,你若想报仇或逃走,现在便可一试。”他看着她的眼睛,“寡人敬鬼神,却不十分信鬼神。世上奇技淫巧多矣,寡人亦从不糊涂。”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工妾陌,寡人召工狐,不过是告知你,莫将寡人作小儿愚弄。”

阡陌默然,片刻后,道:“大王欲如何?杀我吗?”

楚王冷笑。

“寡人的确想杀你。”他说,“铜山炼炉,因你毁去三处,可知要多少气力才能填补?”

阡陌道:“我与那些工隶,不过是想回家。他们本是无辜,受掳于此,受尽役使……”

“无辜?”楚王打断道,“扬越与群舒,趁楚国饥荒,烧杀掠夺。若非如此,楚人怎会反击?被他们杀了的民人,谁人不是无辜?那些守船的军士,莫非皆无亲人?”

阡陌本想反驳,却突然想到昨夜里看到的那些尸首。有的人已经身首异处,却还瞪着眼睛……

她想说,不是那样的,她认识的许多人,如阿姆和阿离,善良而淳朴,从未参与烧杀抢掠。可想起从前在爷爷的书里看到的各种发掘报告,喉咙便哽了哽。战争从来不会讲什么善良不善良,特别是在这个时代,兼并四起,讲究及时抢夺,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没有谁是绝对的正义。

“工妾陌,你很想走,是吗?”楚王忽道。

阡陌心中一动,抬眼看着他,只见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底细。

心咚咚跳着,她答道:“是。”

“如此,寡人将伐庸,你可随寡人前往医治瘴疫。”

阡陌讶然。

她没想到,楚王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这个,心里一松,却随即生出了几分踌躇。

她虽然成功过,但她毕竟不是医生,上次是凑巧也不一定,哪里能够保证次次都能有效?

权衡再三,她咬咬唇:“若我不去,如何?”

“你会去。”楚王缓缓道,“与你同舟者,有十六人。你若自尽或未曾治好瘴疫,这些人便会死。”

阡陌的呼吸窒住。

“大王此言有趣,”她神色不改,“他人性命,与我何干?”

“是与你无干。”楚王道,“不过你并不知晓如何往舒,对吗?”

一语敲中心底,阡陌瞪着他,不可置信。

楚王却不再废话,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要离开的那一瞬,阡陌急道:“慢着!”

楚王止步,回头。

阡陌望着他,哑着声音,一字一字:“若我治好,大王就要将我和那同舟那十六人,都送回舒。”

楚王眸光深邃。

“诺。”片刻后,他说,径自离去。

大船溯流而上,并不算快。

楚王离去之后,阡陌闭起眼睛,却再也无法睡着。

她没想到楚王对自己的关注度会这样高,他很聪明,把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所有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他做足了功课,才来跟她谈条件,她的所有底细,在他眼里都是透明的。

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曾经有过那么一两回,觉得自己并不怕死。但是现在,她怕了。

人可以在无法选择、万念俱灰的时候抛弃恐惧,面对死亡。但是楚王并不是将所有的道路都封死,而是在绝境之中给她开了一条路,虽然窄小,却是光明,值得一试。

你相信他吗?阡陌在心里问自己。

阡陌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背上的伤口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活着的存在感。楚王说得对,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回到舒。她没有地图、没有向导,又不懂得方向,更别提语言。这个时代,四野蛮荒,她这样的人要独自穿越遍地的丛林山川,那绝对是开玩笑。

她还活着,她不想死,她想回家。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

阡陌望着上方的舱顶,烦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别怕,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心里一个声音道。就像小时候她看到那些模样狰狞的古物时,爷爷奶奶告诉自己的一样。

大约是图着阡陌能够快点好了好干活,楚王竟专门派了人来照顾她。

那个人阡陌并不陌生,就是铜山官署里的那位老妇人。她不会写字,阡陌只能跟着别人,叫她桑。

桑说老也不老,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半白,却很健壮,精力充沛,一说话就絮叨个没完。阡陌的伤其实不算严重,那天夜里的箭被船舷挡了一下,给她背上划了一道口子。阡陌让桑比画过长度给她看,觉得也并不算吓人。她估计着是那箭头不干净,以至于她被感染发烧。桑懂得些医术,会捣鼓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药给阡陌敷在后背上,还给她煮了不知道什么做的药汁,又黑又苦,她喝下去的时候似乎眉毛都要打成结了。

没想到,那药竟然十分有效,阡陌在睡了一觉之后,已经退了烧。

她的伤口在背上,总容易崩裂,阡陌不能多动,便一直待在舱里。

但她也没有闲着。

首先,她的楚语虽然勉强可以达到跟楚王讨价还价的程度,但是仍然很吃力,以后跟人交流的机会将大大增加,多学一点没有坏处。其次,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得还不够多,虽然她的历史知识有一些,但是太散,必须跟具体的年代对应起来才会有作用。

可惜桑懂得也不太多,只能告诉阡陌楚王名侣,她又不能写字交流,别的事情,便嘟嘟囔囔地说不上来了。

幸好,有寺人渠。

他时常来看看阡陌,他为人和气,也识得字。

“先王庙号?”寺人渠看着她用木炭在木板上写的字,讶然道。这个奇怪的女子,问什么不好,要问先王庙号?他觉得匪夷所思,但还是接过木炭,在上面写了个“穆”字。

阡陌看着那个字,心中骤然如拨云见日。

楚穆王。

古代的君王在死后会得到庙号,后人就用庙号来称呼他们。楚国从武王开始,不再遵从周朝的封号,而是自封为王,后面的国君都有庙号。阡陌记得,楚穆王名声不太好,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成王。而跟着穆王之后的,是……庄王。

阡陌懵然。

楚庄王。这是个名人,就算历史学得再不好的人,也会知道他的一两件事。

最出名的,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典故。

有一位年轻的国君,每日沉溺享乐,不问国事。一天,一位大臣问他,有一只大鸟,三年都一动不动,不飞也不叫,这是只什么鸟?国君说,这只大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个典故有两个出处,一个是齐威王,另一个,就是楚庄王。在阡陌小的时候,爷爷是当故事一样跟她说的。阡陌还记得,在楚庄王的版本里,那位劝谏的大臣叫作伍举……

“……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蓦地想起那位楚王身边的大臣,愣怔不已。

寺人渠见她神色怪异,暗道这女子大约是病傻了,摇摇头,走了出去。

桑走进来,摸摸她的额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把她撵回榻上休息。

阡陌趴在褥子上,脑子里仍然转着那些故事。

她记得那位楚庄王,他最令人瞩目的成就是治国和军事。他一生戎马,与北方的晋国对抗,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但再细的东西,阡陌却记不得了。她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年考大学的时候,爷爷曾经问过她要不要读历史,走他的研究方向。可是阡陌觉得自己兴趣不大,最终综合分数和前景,选择了会计专业。

楚庄王,楚庄王……阡陌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后来各种夸他奋发图强、雄才大略的评价,再想到那个人,便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毫不怀疑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能够成就事业,不过要她像书里那样对他抱着褒奖的态度,很难。

“……今夜,你留下……”那夜他低低的声音似还在耳旁。

阡陌嘴角撇了撇,心想,若说他贪玩好色,那倒是对得很!

楚王离去之后,再也没有来过阡陌的船舱里。

两日后,阡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在这船舱里待得快要发霉了,便对桑说,她想出舱去走走。桑看看她的伤,没有反对,取来一套衣服给她穿上。

这个时代的衣服又宽又长,衣缘绕了两绕,几乎触了地。阡陌始终不太习惯,走出低矮的舱门时,颇觉有些绊手绊脚。待得出到舱外,河风吹来,她的衣袂扬起,像风筝似的,似随时会飞起来。

见识过现代的轮船,这艘船在阡陌眼里并不十分大。她走到船舷边上,举目望去,只见两岸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阡陌的地理知识不算差,方向感也不错。他们离开铜绿山后,应该是一直在沿着长江往西走,现在,是到了哪里?

“夏。”桑告诉她。

阡陌懵然,想了想,她并不记得有这个地名。

正眺望着,身后忽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回头,看到楚王,愣了愣。

他穿着寻常的衣服,显得有少许平易近人,却仍透着些威严之气。

四目相对,阡陌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快行礼!”桑急忙扯扯她的衣服,低声道。

阡陌回神,学着桑的样子,低头向他跪拜。

“不必了。”楚王神色淡淡,看了阡陌一眼,“伤如何了?”

阡陌已经跪了一半,只得再起来,道:“已无大碍。”

“本就无大碍。”楚王道,“过几日到了郢,便要出征,可行得路?”

阡陌在心里翻个白眼。

“行得。”她说。

楚王嗯了一声。

阡陌低头站了一会儿,发现楚王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微微抬眼,发现他也将手扶在船舷上看着风景,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

阡陌心里囧了囧。现在算是如何?她也想看风景啊,他站在这里,她怎么看?难道要她一直这样低头站在旁边吗?

阡陌瞅向桑,却见她安安稳稳地站着,似乎早已经习惯了。阡陌皱皱眉,她可不想像个丫头一样伺候楚王,要不然还是找个什么借口走掉算了……

“站着做甚?你不是也要观景吗?”楚王突然道。

阡陌的念头被打消了,看看他,只得转到舷边去,站在他的旁边。

有人说,玩得好不好,重点不是在哪里玩,而是跟谁一起玩。阡陌觉得这句话实在对极了。

就像现在。

先前她看风景,那就是看风景;身边多了个楚王之后,看风景就变成了一件奇怪的事。青山碧野,多少现代只能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原始野趣掠过眼前,阡陌却无法集中精力,因为她实在不能忽略旁边这个人的存在。

“寺人渠说,你出身林氏?”楚王问。

阡陌知道他的意思。他问的是氏,不是姓,用意是确定她的来路。

“不,我姓林。”阡陌坦白地说。

楚王讶然:“天下无林姓。”

“有,我姓林。”

楚王看她一脸坚定的样子,有些无语。

“工妾陌,”小臣符道,“你可知欺君之罪?”

阡陌看看他,道:“此乃实言,天下之大,岂知必无林姓?”

小臣符没想到她竟然敢反驳,正要训斥,楚王却挥挥手,让他退下。

楚王被挑起了好奇心,打算一问到底:“工妾陌,你会写字,是吧?”

“是。”

“你写的是楚文。”楚王意味深长道,“你告知寡人,何人授你楚文?”

“我祖父。”

“他是楚人?”

阡陌想了想,道:“算是。”

“一个楚人,授你楚文,却未授楚语?”

阡陌讪然:“是。”

楚王似笑非笑,目光玩味。他让人取来笔墨和木牍,递给阡陌:“将你名姓写下。”

阡陌愣了愣,接过来,依言照做。她练过书法,虽然这个时代的毛笔她用着有些不习惯,但大体无障碍。

楚王看着上面清秀的字迹:“林……”他念着,皱皱眉头:“后面是什么?蛮荒的字吗?”

阡陌看他的神色,片刻后,忽然了悟。

爷爷曾经说过,她的名字最早见于汉朝史籍,而这个时代早于汉朝很久,恐怕他不会认得。

东西为阡,南北为陌。

阡陌重新写了个“林”字,旁边画一横,道:“阡。”再画一竖,道:“陌。”

她望着楚王,颇有优越感地笑笑,指着牍片上面的字,说:“林阡陌。”

楚王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不置可否,却没有再问。

未几,他转身,将木牍交给小臣符:“起风了,疑将有雨。令舟人加紧,在浪平之处避雨。”

小臣符应下,即去传命。

阡陌听他这么说,抬头望望,果然,几片乌云在头顶堆积着,眼看就要变天了。

风夹着雨水的味道,愈发强烈,阡陌正想回到船舱里,视线却忽然被远处的一座山吸引住了。它并不高,盘踞在江边,那形状有几分眼熟,就像……

阡陌心中一动,急忙再看向江的另一边。

另一座山也屹立在那里,似乎与它遥遥相望,虽然没有高楼相伴,但那平日熟识的身影,却似亘古不变。

阡陌怔怔地望着,心怦怦地跳得厉害。船迎风而行,在两山之前穿过,阡陌清楚地知道,这个位置,是一座大桥。

“那女子在做甚?”豆大的雨点打下来,人们纷纷躲避,却见阡陌仍站在船头,一动不动。

楚王闻言,回头看去,喊了一声:“工妾陌!”

阡陌却似没听到一般,仍然站在那里。

风越来越急,江上起了风浪,大船猛地摇晃起来。阡陌站立不稳,几乎摔出去,幸好被赶来的楚王扑倒在船板上。

“不要命了?欲死吗?”楚王坐起来,怒道。可话说完,却发现阡陌在哭,低低地,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孩子,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楚王愣了愣。

“大王!”从人们拿着蓑衣斗笠赶了过来,给他遮住雨水。

桑把阡陌扶起来,想拉她回去,却听楚王道:“她走不得。”

桑讶然,却见楚王起身,伸出手臂抱起阡陌,朝船舱走去。

虚惊一场,众人看着楚王将那个奇怪的女子抱进舱里,议论纷纷。

“她方才作甚,中了恶吗?”

“不知晓,真似中了恶。”

“怪人……”

楚王将她放下的时候,发现她背上洇出了一片淡红的颜色。

他皱皱眉,即刻把桑叫来。再看阡陌,她仍然在哭泣,蜷着一动不动。

心中虽疑虑,楚王却没多停留,吩咐桑好生照料,转身走了出去。

桑不敢耽搁,手脚麻利地取来干衣给阡陌换了,又捣了草药,一边给她敷上,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不止:“告诉过你不可乱动,这是作甚……啧,裂成这样,今夜若发热,可有得你受!”

阡陌没有说话,任她整治。

阡陌的思绪仍然停留在那片山野之中,荒莽无边。脑海里,却有着另一重记忆,相互重叠,龟山后面那片植被茂密的水泽里,似乎就隐藏着她熟悉的街道,还有她的家……

阡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只有掌心的湿润让她感觉到了些许真实。

物是人非。

虽然在铜绿山的时候,她也有过这种感觉,但那毕竟只是一个她曾经去过的地方,无论哪个时代,她都是客人。可是那个城市,却是她的家。她见过它繁华的模样,那里有许多她熟悉亲爱的人,有她的一切。

但是在这里,它们都不存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而已。

“……刚好些就如此不知轻重,若非大王救你,白白地殒命江中,连尸首都寻不得。”桑滔滔不绝地唠叨着,终于给她敷好了药。没多久,舱门一响,却见楚王走了进来。

桑连忙伏在地上行礼。

“如何?”楚王问。

“禀大王,工妾陌无大碍。”桑答道。

楚王应了一声,看着垂眸而坐的阡陌,脸色沉沉:“寡人记得有言在先,你须随往征伐,不得自尽或出逃……”

“我不会再犯了。”阡陌哑着嗓子打断道。

楚王讶然。

却见阡陌抬头望着他,脸上已经没有了迷茫:“方才是意外,我日后不会再犯,亦不会妄为,请大王宽心。”阡陌说罢,破天荒地向他伏拜一礼,低低道:“待征伐事毕,亦请大王守诺,放我归舒。”

楚王未想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态度诚恳得无可挑剔,堵得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他注视着她,过了会儿,淡淡道:“你记住此言。”说罢,径自离去。

阡陌言出必行,接下来的日子,她十分配合,桑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那些味道难闻的药汁,她也会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去。

阡陌再次走出舱门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她站在船舷边上望向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已经没有了长江的模样。水色茫茫,无边无际,船队像行驶在大海中一般。但阡陌知道,根据方向,这里不可能是海。那么,是湖?阡陌有些恍惚,她记得,鄱阳湖在东边,而洞庭湖,可是还远得很啊……

云梦泽。没多久,这几个字在阡陌脑海中跳出来。

云梦是古代楚王的狩猎之地,地广千里,其中最为闻名的,是云梦泽。它由无数的湖泊湿地组成,曾经横跨江汉,历史上多有美名。后来,因为长江泥沙淤积,云梦泽渐渐地分割缩小,到了现代,人们所说的云梦,便只剩下了洞庭湖。

阡陌眺望着这片水域,夕阳映在水面上,留下桔红的倒影。流云漫天,晚归的水鸟成群,飞过头顶时,遮天蔽日,壮观而美丽。再回望,亦是烟波浩渺。她的家乡也是这大泽的一部分,如果却早已经不见了影子。

“秦、巴使者抵郢,伍大夫已在王宫迎接。”船的另一边,从郢乘舟赶来的使者向楚王禀道。

楚王应了一声,将目光从船头那边收回:“秦国来者何人?”

“禀大王,是公孙荣。”

“哦?”楚王目光微亮。

公孙荣是秦国太子的长子,地位非同一般。楚国刚经历饥荒,兵力疲弱,想要与周围诸戎夷开战,最事半功倍的方法便是求援。半个月前,楚王分别向西边的巴国和北边的秦国派出使者,以期结盟。两国皆做出了回应,而秦国派来的使者竟是公孙荣,可见秦伯对此事亦十分看重。

使者停了停,道:“大王,夫人让小人告知大王,蔡国也派了大夫前来。”

楚王听得这话,神色无波。

“知晓了。”他淡淡道,说罢,站立起身,望向四周的水面和船队。风吹在水面上,拂起波涛万顷,楚王迎着夕阳的光照按剑而立,年轻的脸庞意气风发。

“大王,”环列之尹走过来问,“今夜靠岸歇宿吗?”

楚王看了他一眼,未几,却转向正在了望的舟尹。

“鄂莫!”他似笑非笑,高声道,“黑夜将至,可要靠岸躲一躲?”

舟尹和舟人们听得这话,皆哄然大笑。

“大王莫取笑!我等就是这泽中的大鳄长蛇,躲得何人?”舟尹大声道。

楚王笑了笑,对环列之尹道:“不必歇宿,连夜往郢!”

太阳的最后一抹余烬被天边的云彩吞没,夜色降临,云梦泽的水面上却并未宁静。火把将船队的四周照亮,如同游弋的长龙,冲破黑暗,往西而去。

阡陌已经习惯了船上的日子,她听着水波的声音入睡,一夜安稳。

第二日清晨,她被一些声音吵醒,那声音悠长高亢,好像有人在吆喝,又好像在唱歌。阡陌心中好奇,走出船舱去看。只见晨曦微亮,江上雾气迷蒙,舟人们在船头高声喊着,如号子一般。而远处,有人在回应着,不知何人。

她正诧异,却见风搅动着雾气,未几,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出现在不远处。待得看清,却是许多船,排列齐整,于两旁开道,船上站满了兵士,身披甲胄,赳赳威武。

楚王的船慢慢驶向前,号角声和着呼喝声,似在致敬,颇为震撼。

阡陌从未见过这般阵仗,好奇不已,眼睛在那些兵士的甲胄和各式兵器上流连,只觉得看不够。

“到了。”桑说。

阡陌向前望去,果然,江岸就在前方。而更远处,高大的城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只能望见一角。

郢。

阡陌微微仰头,目光凝住。

郢是楚国的国都,对于它始建的时间,却说法不一。而楚人似乎喜欢把作为国都的地方都称作郢,所以郢的地点也数度变迁。现代留下的那座郢都遗址,阡陌没有去过,听爷爷说,那里只剩下了城墙和些许屋宅的遗迹。

楚王归来,前来迎接的人很多,一眼望去,服色绮丽,冠盖如云。

司马斗椒四十多岁,身形高大,威风凛凛。楚王下船登岸,他上前,领着众人向楚王行礼,声音洪亮:“拜见大王。”

“司马。”楚王微笑,受了礼。他看看众人:“令尹何在?”

“禀大王:父亲抱恙,未得迎候,令臣向大王告罪。”令尹斗般的儿子斗克黄向楚王拜道。

“哦?”楚王道,“未知病势如何?”

“其病在足,父亲行动不便,别处无碍。”斗克黄答道。

楚王颔首。

一番叙礼,楚王登上了马车,前呼后拥地入了城。阡陌和桑跟从人们走在一起,眼见着楚王的马车被黑压压的人影吞没,估摸着自己要一路步行了。

但没多久,一名寺人过来,说楚王有令,让阡陌乘车。

阡陌讶然,旁人亦投来好奇的目光。

“那是大王新纳的姬妾吗?”从楚王母亲穆夫人宫里来的寺人录,望着车上的阡陌饶有兴味地对寺人渠说,“生得可真不错。”

寺人渠摇头:“不是姬妾。”

“哦?”寺人录问,“那是何人?”

“她吗?”寺人渠笑了笑,缓缓道,“她是大王在河里发现的宝贝。”

跟现代的城市比起来,郢并不算雄伟。它的街道没有动辄几车道的大马路宽敞,房子也并不高,甚至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能用得上瓦。

不过,这里却是自有一番趣味。各式各样的房子,有的简朴,有的华丽,有的矮小,有的高大,构建在一起,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不见得处处周全,却是生气勃勃。听说楚王归来,许多人都涌到街上来看,甚是喧嚣热闹。阡陌坐在牛车上,看着那些人的衣饰,听着他们的话语,觉得自己像在参观一个盛大的展览。

远方,另一座高大的城墙伫立,隐隐可见飞檐巍峨,如同座上的神灵在俯视众生。桑告诉她,那里就是王宫。

越近王宫,房子越漂亮,围观的人也越少。当马车走进宫城高大的城门,气氛已经变得很严肃。而城墙后面,视野倏而开阔,一眼望去,只见高台错落,殿宇鳞次栉比,气势雄浑。阡陌虽然也看过各种新造的复原建筑,但如今看着,仍觉得不一样,很是新鲜震撼。

到了王宫前,阡陌一眼就看到了那位伍大夫。

他与一众大臣立在阶前,身上的衣服很正式,与在铜山时所见,多出了几分肃然之气。

“大王,”见礼过后,伍举道,“秦国公孙荣至矣!”说罢,引身后一人上前。

楚王看去,只见那是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青年,头戴高冠,腰佩长剑,脸上带着些日晒的麦色,却是精神奕奕。

他朝楚王走来,璜佩的轻撞声不掩步履矫健。

“拜见大王。”公孙荣行礼,声音朗朗。

楚王看着他,未几,莞尔还礼:“公孙惠来,有失远迎!” 2K/l7GVGKS8LUEsKgD0lhn/s8im0vOiz8r/Cn4b1QkighmIqEheaDmr+Uk/vey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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