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在芒夺下常邑之后才跟着士卒入城。路上,那个士卒借故过来一两次,跟她说了些话。
他叫康,是罗人,母亲是舒人,故而舒语十分熟练。
“楚人可知晓这边的事?”阡陌问。
“现在也许知晓了。”康有些无奈,道,“他们集结举事之前,我本想将消息传出去,可是伯崇防备得十分严,棠地出去的道路都被盯着,我原先本是托渔人送信,也不敢了。”
阡陌了然,想到自己逃跑的事,皱皱眉。
“会有时机的。”康安慰她,“待过了常邑,人烟就多了,找一条船钻到大山的水道里,谁也找不到。”
阡陌心里稍稍安定些,但愿如此!
常邑的规模在这个地方算是大的,有像样的外墙,高而坚固,可以作为防御工事,不过被撞塌了一个大口。阡陌坐着牛车,才走进城门,忽而听到纷杂的哭喊之声。她循着声音望去,顿时瞪大眼睛。
街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带着兵器。阡陌看到有人在抢劫,有人则把屋子里的人拽出来当街砍杀,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浑身发寒,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她问,声音发虚。
旁边的士卒亦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牛车前行,街道边上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淌了满地。风吹来,带着浓重的腥气。阡陌看到路边一人血肉模糊的脸,忍不住趴在车边上干呕起来!
这时,忽而闻得一阵哭声传来,阡陌看去,却见前方一个小女孩正从宅子里跑出来,大哭着,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似乎在寻找亲人。不远处,已经有人看到了她,提着刀走了过来。
见那人就要追过来砍,阡陌连忙下车跑过去,将小女孩拉到身后。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指着她,嘴里嚷着什么,气势汹汹。
车旁的士卒立刻上前,将阡陌挡在后面。其余的杀人者见状,亦围过来,一时间,吵嚷声不绝于耳。小女孩仍在大哭着,害怕得发抖,阡陌紧张地看着他们,把她抱在怀里。
正对峙间,一声怒吼传来,阡陌望去,心不禁一松。
芒匆匆跑过来,将他们分开。
“做甚?”他对舒望大喝,“拿兵器对着自己人,尔等意欲何为?”
“问你那恩人!”舒望杀红了眼,指着阡陌,“她包庇罪人!”
阡陌明白他的意思,反驳道:“她只是个孩子!”说罢,望着芒:“为何要杀戮!他们不是舒人吗?他们不是你们的民人吗?”
芒看着她和那女孩,双目通红,愧疚而愤懑。
“这孩童我自会处置,”他转过头看舒望,“不必你费心!”
舒望盯着他片刻后,冷笑。
“你兄长知道吗?”他神色鄙夷,低低道,“黥芒!”
芒面色骤变,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却隐忍不发。
“走开。”芒目光阴沉,“莫让我再说第二次!”
舒望见他这般神色,有些犹豫,少顷,瞪他一眼,恨恨地领着人走开。
芒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们不会再回头,转身。
阡陌抱着那孩子,望着他,面色苍白。
“走吧。”芒淡淡道,声音沙哑而疲倦。
常邑之中,焚烧尸首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常吾府中的堂上,伯崇召集众人议事,芒没有出现。
有些人注意到了这一点,议论纷纷。
“听说公子芒昨日与长公子争执?”
“我也听说,似乎是为了屠邑之事。”
“唉,公子芒性情太软……”
仓谡在一旁听着,再看看上首一派平静的伯崇,面色沉沉。
他昨日闻知伯崇要屠邑,亦是反对。理由很简单:如今大事才起,正是拉拢人心之时,屠邑之举传出去,必然会招致人心不稳。
“长公子一路征伐,屡屡得胜,有时得一邑,不费一兵一卒,何故?”他说,“皆因长公子乃舒鸠公子,舒人怀先君之德,愿意追随。公子宽和以待,聚拢人心,大事方可成。”
可伯崇却不以为然:“常邑叛我,有杀父灭族之恨。以大夫之言,我该宽和吗?”
仓谡皱眉:“敢问长公子,舒鸠战败之时,国中尽入楚人之手,未以死抵抗而苟活至今之人,可都算得叛国?若是如此,公子不若将舒鸠国人全都杀掉,可报大仇!”
伯崇大怒,冷声斥责:“安得妄言!”
仓谡见他固执,不再进言。
他心中有些郁气,伯崇此人,性情阴鹜而乏于远见,雄心勃勃而不识大局,被复仇二字蒙蔽了心智。自己当初投奔而来,原是想着舒人有灭国之恨,又有吴人相助,相比中原那些瞻前顾后、犹豫裹足的大国做事更有魄力,但如今看来,却实在是高估了。
“大夫,”散会之后,平日与他做酒友的甲昆忧心忡忡,“长公子与公子芒有隙,我总觉大事不妙。长公子敬你,你去劝劝如何?”
仓谡冷冷道:“不足与谋!”
甲昆没听清,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有酒便快些喝,安稳时日不多了。”仓谡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开。
芒没有留在里面,他带着部众和阡陌,驻扎在城外。
篝火燃烧着,四周的原野显得十分寂静。
小女孩哭累了,阡陌喂她吃了点东西,她躺在阡陌的铺盖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阡陌也觉得累,却一点也不想睡。她望着远处透着微光的常邑,仍然觉得不可置信。
芒巡视了一圈回来,见她怔怔的,便在篝火旁坐下。
“兄长说他们背弃了父亲,以致国灭,要报仇。”他淡淡道。
阡陌抬起眼睛,仍带着恐惧:“所以,就要屠邑?”
芒的喉咙动了一下,少顷,低下头,闭起眼睛。
阡陌知道这事不是他的意愿,也不说话。
“芒,”阡陌轻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我知道你……”
“我知晓。”芒的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看那个沉睡的孩子,“陌,你知道吗,或许你说得对。”
阡陌愣了愣:“什么?”
“你说得对。”芒低低道,“我现在,也恨不得自己只是个农夫。”
阡陌默然:“可你别无他选。”
芒看着篝火,片刻后,将一根草投入其中,看着它燃烧,弯曲。
“是啊!”他自嘲地一笑,“别无他选。”
二人再度沉默,芒又坐了一会儿,说去看看别处,起身走开。
阡陌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篝火堆。
她闭上眼,就会闪现那些人惨死的样子,那么多人……就算只是个旁观者,对她而言也震撼太大,让她一时缓不过来。
耳边传来脚步声,阡陌抬头,看到来人,一惊。
是仓谡。
他对于阡陌脸上的吃惊之色似乎毫不意外,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自若。
“我那时逃离庸国,亦是像你这般失魂落魄。”他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堆里。
阡陌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用意,神色戒备。
“我听说,楚人不曾屠戮庸人。”她冷静地说。
“你被灭过国吗?”仓谡忽而问。
阡陌停顿一下,道:“不曾。”
仓谡神色讽刺:“那么你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心思。”
阡陌盯着他:“我听说,庸国投降的是太子。若是你,得了时机夺回庸国,也会杀了他,再将方城中人屠尽吗?”
“我不会。”仓谡坦然道,“我不是公室之人,与长公子比不得。”
“那你为何来此?”阡陌有些诧异,“舒人不会帮你复国。”
“杀楚王。”仓谡淡淡道。
阡陌的心一寒,看着他。
“为了庸国?”
“不,为了子闵。”
阡陌听到这个名字,怔了怔。
“你想不起来了吗?”仓谡又抓起一把干树枝,添到火中,“他与我一道去追击楚人,最终死在了楚王的手上。”
阡陌想了起来,那时跟仓谡一起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所以你要杀楚王?”她冷笑,“那么你杀了楚人降卒,他们的亲友是否也要找你报复?你说是楚王杀了他,又是谁带着他去句澨……”
“住口!”仓谡突然将她的话打断,盯着她,映着火光,面色狰狞,“你知道什么是报复?你只会满口谎言!你可曾尝过好友为了救你、却死无葬身之地是何滋味?若不是楚王,若不是……”
他的喉咙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表情却是吓人。
阡陌不由得退了退,手伸到席子下面,握紧芒给她防身的刀。
女孩被仓谡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又开始害怕得想哭。阡陌搂住她,轻声安慰着,却将眼角瞅着仓谡。
仓谡平静了心绪,烦躁地将手里的树枝丢开。
他正要起身,阡陌忽而道:“我见过他的尸首。”
仓谡愣了愣,回头。
阡陌看着她,低低道:“楚王说他是有义之人,下令将他单独安葬。”
仓谡目光凝起,正待说话,突然听到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望去,却见是舒望,身后带着十几人。小女孩见到他,即刻吓得大哭,抱紧了阡陌。
“大夫也在。”舒望向仓谡一礼,笑得懒懒。
仓谡看着他和后面的人,道:“子来此何事?”
“与大夫无干。”舒望说罢,却看向阡陌,道,“长公子有令,请这位女子到邑中去。”
听得这话,众人皆面色一变。
“为何?”仓谡问。
“说了与大夫无干!”说罢,舒望一挥手:“带走!”身后的人应声上前。
阡陌惊得连连退后,芒手下的士卒得过吩咐,忙上前拦住。
“这是长公子之令!”舒望沉下脸,“尔等竟敢抗令?”
“出了何事?”这时,芒怒气冲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看到舒望,即刻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抽出剑指着他:“你又来做甚?”
“来捉敌人!”舒望杀气腾腾,啐了一口,“什么恩人!黥芒,我早知你做了楚人的走卒,如今竟敢隐匿楚王的宠姬!若非我派人去打探,险些连长公子都被你蒙蔽了!”
众人登时愕然,阡陌睁大眼睛,见许多人朝她看过来,不由得后退。
“莫听他胡言!”芒面色沉沉,寸步不让,“舒望!你处处与我为敌,污蔑滋事,是何居心?”
舒望冷笑:“是何居心,待见过了长公子便知分晓!”说罢,再令人上前。
“谁敢!”芒喝道,突然一剑劈过去,与舒望战在一处。
旁边的士卒见状,即刻一拥而上。
舒望本就打不过芒,人又不够多,见得这般,只得仓皇而逃。
芒喝止了追打的众人,回头对阡陌道:“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你快走!”
阡陌忙将女孩交给士卒,却不放心地看着他:“你呢?”
“他们不会拿我如何!”芒说着,拉着她去寻马车。
这时,一阵辚辚之声突然传来,却见仓谡赶着一辆二马轻车来到。
“上车!”仓谡沉声道。
芒看着他,神色复杂,未几,看向阡陌。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上去。
阡陌睁大眼睛,却听芒低低道:“他要杀楚王,若带你往西南,莫去!”
少顷,芒将她松开,阡陌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
她知道此番离别,便各不知生死。
“芒……”阡陌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不已,“你……你保重……”
“快!”仓谡催促道。
芒亦是双目通红,却用力将她推到车上。
“走!”他喝道。
仓谡扬鞭,马匹吃痛,即刻狂奔起来。
阡陌扶着车轼,望着芒留在车后面的身影,喉咙似被扼着一般,泪眼迷蒙……
夜风冷冽,吹在她沾满泪水的脸上,阵阵发冰。
阡陌望着芒的身影被夜色吞没不见,哽咽着,眼泪仍是不止。
“莫哭了!”仓谡的声音沉着,“我等还未逃离,到了水边要乘舟,不可让他们看出来!”
阡陌闻言,连忙把泪水擦干净。
除了车上的火把,天上只有月光照明。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平复着心情,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的,要逃出去,不能让芒做的一切都白费……
仓谡把车赶得很快,虐待一样把鞭子抽得山响,阡陌几乎疑心那两匹马会在路上突然跑得断气。
但是不久,她便看到了水边的火光,正是停泊舟船的水港到了。
仓谡在岸边停住,带着她朝一艘船走去。
有人见到仓谡,朝他打着招呼,似乎在问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仓谡解释了两句,那些人看看阡陌,露出了暧昧的表情。
阡陌没心思琢磨,尽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跟在仓谡的后面。
那艘船上的人显然是仓谡的手下,见得他来,即刻放下船板。阡陌正要踏上去,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几乎跌倒。那人忙扶住她,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一通舒语,阡陌一惊,抬眼,却见是康!
“句澨。”她低低道,说罢,装作抱怨的样子责备几句,走到船上去。
船离了岸,烛火通明,将江面照得光亮。这是一条轻舟,仓谡命令极速向前。
阡陌望着后头,岸边的灯火很快不见,只剩下一片漆黑。她知道仓谡不敢松懈,那些人如果要追,芒是挡不住的,很快就会咬上来。
仓谡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似乎胸有成竹。
阡陌坐在船边上,看着他,目光沉静。
“我等往何处?”她问。
“你识得群舒各地地名吗?”仓谡反问。
“不识。”
“那么说了你也不会知晓。”他淡淡道,转过头去。
阡陌知道他不好说话,直接道:“我不会跟你去杀楚王。”
仓谡一愣,再度看向她。
“芒告诉你的。”他很快猜到了原因。
“何人告诉我无甚要紧。”阡陌重复道,“我不会跟你去杀楚王。”
仓谡却是一笑。
“这由不得你!”他缓缓道,“楚王说不定已经在去那边的路上,不必见到你,他也会去。”
阡陌睁大眼睛。
她不知道仓谡说的那个地方在哪里,以及他打算怎样杀楚王,但这话却不是好兆头。
“那么子闵呢?”她说,“此处只有我知道子闵的墓在何处。”
果然,仓廪的目光变了变。
阡陌明白,这话奏效了,赶紧加一把料:“士卒将他下葬时,我就在旁边,那去处甚是难寻,说了你也不会知晓。”
仓谡看着她,却是冷而讽刺。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楚王宠姬!”他淡淡道,说罢,吩咐从人:“将她关到舱内,无我吩咐,不得放出来。”
事情一件接一件,第二天醒来,阡陌睁着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昨天经历了些什么。
船舱很狭小,她推推门,关得死死的。壁上,只有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可以权当窗透气,阡陌凑近望向外面,满眼青山水色,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她心里沮丧又无助,只得躺回去,望着舱壁发呆。
想到芒,想到楚王,每个人都让她揪心不已。芒放走了她,伯崇会对他怎么样?仓谡使计杀楚王,他会上当吗?
现在,她已经不能够用历史上的楚王不会那么早死来安慰自己了,毕竟那个历史里面,没有她林阡陌,那个楚王也不会为了她而跑来这里。
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向他解释刺客的事……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她听到一些声音,像是有人在船上匆匆走动。
门上传来些响动,未几,突然被拉开。
阡陌惊起,却见是仓谡。
他眉头微锁,看着她,却不说话。阡陌看着他进来,片刻后,突然被他按倒在地。
阡陌大惊,不住地反抗,却毫无办法。没多久,手脚都被他困住,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
“我也是无法。”他在她耳边低低道,毫无愧意,“你若是看到外面叫了起来,我等便有大难。”
阡陌瞪大眼睛,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缝隙外面。
过了一会儿,那狭小的视野里,出现了许多大舟。上面士卒的装束十分熟悉,是楚人!
心被吊起,她下意识地往别处再看,果然,不远处,一艘大船上飘荡着绣有日月的大常之旗,而船头上立着的那人……
阡陌奋力挣扎,想喊出来,声音却被堵在了口中!
仓谡似有所料,将她牢牢地按着!
阡陌眼睁睁地望着那船在视野中消失,愤怒而不甘,泪水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落在了船板上。
“楚王未往西南。”仓谡平静地看着外面,神色玩味,“你于楚王而言,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看来,只得依你所言,改道句澨。”
阡陌憎恨地看着他,用肩膀猛地朝他撞去。仓谡吃痛松开,阡陌坐起来,猛地用脚蹬向舱壁。没蹬两下,却又被仓谡按住。
“几乎小觑了你!”他掐住阡陌的喉咙,神色冷冷。
楚王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转头望去。茫茫的江面,只有几艘小船。其中一艘船上,似乎刚刚捕鱼回来。网挂在船头,渔人三三两两。
错觉吗?
楚王回过头去,继续望向前方。
舒公虽然告知了刺客和阡陌的消息,但楚王却并不十分相信。
带走阡陌的,是那个叫芒的人。楚王派人查过,他是舒鸠伯的次子,当年被错当成普通的俘虏抓进了铜山。而据细作打探,棠地聚集的人,首领叫伯崇,是舒鸠伯的长子。那消息说刺客被拿获,又说有女子,连背上重伤这一点都说得清,而被何人拿获、在何处却是语焉不详。
芒并非单纯的刺客,何人、又为何要将他捉拿?就算是被捉拿了,又为何是在群舒西南那种险峻之地?
楚王考虑了许久,决定分出小队,往那边探询。他自己则仍按先前的想法,向棠地进发。
阡陌。他心事沉沉,恨不得这船能够长出翅膀来。她已经离开快一个月了,他却连她在什么地方也不能确定。早晨出发时,他接连得到了几处边邑被攻陷的消息,知道那些人已经不会收手。
“大王,”子由走过来,禀道,“据报,昨夜又失一邑。”
楚王看看他:“何邑?”
“常邑。”子由道。
“知晓了。”楚王吩咐,“令加快行进,务必入夜前到达预定之地。”
子由应下。
楚王看着远处的山,雾气笼罩在山头,阴沉不明,如云雨压顶。
阡陌被仓谡关在船舱里,直到远离了人烟密集之地,才被松开束缚。
仓谡令人将那船舱上的缝隙也封了起来,看看她道:“你若是还想逃,我劝你莫犯傻。”
阡陌躺着一动不动,没有看他。
“也莫寻死。”他说,“待找到了子闵,我就会放了你。”
阡陌没有出声。
仓谡看她没有动静,不再多说,正要出去,阡陌忽而道:“你方才所言当真?”
仓谡回头,阡陌盯着他:“找到子闵,就会放了我?”
“当真。”仓谡道,“我从不说谎。”
“我怎知到时你不会杀了我?”
“此言确实。”仓谡毒舌十分,“我不会杀你,你若不信,现在便可提早自尽。”
阡陌没再说话,闭上眼睛。
虽然仓谡很不客气,但却没有太虐待她。
有时候,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还会让她出去。望见云梦连绵的湖泽,还有漫天的水鸟。他的从人有七人,都是年轻人,好奇地看着阡陌,目光遇到,笑嘻嘻的。但是仓谡一走过来,他们就会立刻收起表情,一本正经。
重返句澨的路几乎是在漆黑中度过的,睁眼闭眼,唯有水声。她只能按照天数和船的速度来推测现在到了哪里,还有几天能到句澨。
当船终于停下的时候,阡陌走出去,眼前的景色,恍然有些熟悉。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这正是上次楚王带着她离开时的那处水畔。
句澨。
阡陌望着四周原始而古老的森林,心中只觉万分悲催。她当初被仓谡抓住之后,斗智斗勇、拼死拼活,没想到事隔几月,自己又被他带着回来了……
“走吧。”仓谡面色无波无澜,踩着松软的河滩,径自前行。
他们没有马车,只能徒步。虽然几个月前曾有大队人马经过,但是森林里的植物长得很快,一眼看去,已经没了什么痕迹。
但庸人和楚人一样,都是在山川和森林里出没的好手,在草丛中搜寻着,仍然能找到车辙或者开路宿营的痕迹。
众人走得不快,第二日,才找到地方。
望着那片曾经厮杀过的树林,仓谡的脸色明显不好,沉得有些可怕。
阡陌的记性不错,没多久,就找到了楚人掩埋庸人尸首的地方。在浓密的蒿草中,找到了一个面上放着皮质头盔的坟包。
“就是此处。”她说。
仓谡一语不发,拿起那个头盔看了看,双目骤然发红。
阡陌以为他会痛哭一场,不料,仓谡却对从人道:“掘开。”
阡陌愕然,看到他们真的挖坟,不禁睁大眼睛。
那坟的土不厚,没多久,就露出了里面裹尸的草席,揭开,一具腐烂的遗骸露了出来。
仓谡认出了那身装束,看着子闵的遗体,怔了好一会儿,突然跪下,对着他大声痛哭。
“……仓谡……”
“……你啊,得行乐时且行乐,难怪国君总说你古板……”
“……走!”他最后的吼声,恍然还在耳畔。
仓谡一直放不下。
子闵的音容在他的脑海中缠绕不去,常常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子闵。
他懊恼,怨自己,恨自己。
明知危险,明知庸国已经不可救,为什么还要带子闵去干一件希望渺小的事?
为什么要丢下子闵自己逃命?
他自负、傲慢,最后害死的却是子闵……
山风徐徐吹来,林中,仓谡沙哑低沉的哭声,徘徊许久。
旁边的从人皆是默然,好一会儿,有人劝道:“大夫,还是做一口灵柩,将子闵大夫安葬吧!”
仓谡抬起头,望着土穴中的子闵,点点头。
这时,一个在远处把风的从人走过来,神色不定。
“大夫。”他说,“我方才瞅到些影子,似乎是山魈。”
“山魈?”旁人讶然。
仓谡看向四周,忽而道,“那女子何在?”
众人讶然,随着望去,果然,刚才掘墓时,那女子一脸害怕地躲开,而她方才站着的地方,此时已经没有了人影。
“啊!”这时,一声尖叫突然传来,似乎在远处。
仓谡面色一变,即刻奔了出去。
阡陌趁着那些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了。
仓谡那个人脾气难测,谁知道他会不会悲愤交加,突然变态起来,杀了她给子闵殉葬!
她早已经想好,在船上就存了些糗粮,一路走来,也曾留心做了记号,不会迷路,她还顺手偷了一把割草的铜镰。两害相较取其轻,她宁可独自在森林里躲躲藏藏,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他们的手上。
可是没走多远,她就发现有些不对劲。四周总有些莫名的声音,倏地一声,好像有什么踩过树枝和草丛。
阡陌停下步子,警觉地看向四方,手中握紧镰刀。片刻后,身后又传来了一声,她紧张地转头,什么也没有。
四周平静下来,阡陌的心定了定,正待前行。突然,前方的树上窜下来一个东西,正正落在阡陌面前。它浑身黑毛,目光凶恶,朝她龇起阴森的尖牙!
阡陌被吓得几乎魂都要飞走,连忙后退,用铜镰对着它,双手发抖。
那个东西是一只野兽,像猴子,却比猴子大;像猩猩,脸又不像。阡陌从来没有见过。
“走开!”阡陌将手里的铜镰挥着,那怪物似乎有些怕这东西,却不肯离去。
它四只脚在地上左右移动着,两眼闪着凶光,似乎在寻找机会。
“走开!”阡陌也豁了出去,再度用力挥动铜镰。
那怪物停了一下,却突然朝她扑来。
阡陌惊惶万分,几乎能感到就要被那利爪或牙齿碰到,却听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中了怪物,它嘶叫着倒地,挣扎不已。
阡陌惊魂未定,一边躲开一边望去,却见是仓谡等人赶了过来。
从人拔剑将那怪物砍杀:“无事吧?”仓谡跑到阡陌面前,看着她。
阡陌喘着气,正想摇头,突然看到他身后窜过一道黑影。
“当心!”她大叫。
仓谡回神,却已经来不及。另一只怪物将他扑倒,滚在地上。仓谡无法把剑,只能用双手死死撑住它的两臂。
突然,那怪物的头上被狠狠一砸,血浆喷了仓谡一脸。
怪物登时失了力,仓谡将它推开,喘着气望去,却见是阡陌站在那里,手上的镰刀血淋淋的。
“你……你无事吧?”她的声音仍然发抖。
仓谡看着她,目光定定,似乎很是不可置信。
林子里有泉水,仓谡清洗了手上和面上的血污,抹一把水,抬起头来。
阡陌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局促。
仓谡没有多言,擦干净水,招呼众人回去。
那两只山魈的尸体也被抬着,从人们开玩笑说,方才还在想着忘了给子闵大夫带祭品,这下好了,两只山魈,国君也没这么大的面子。
阡陌默默地跟在后面,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道:“你怎不问我为何走开?”
仓谡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还用问吗,又不是头一次!”
阡陌无话可说。
“我说了不会杀你便不会杀你,是你自己多心。”仓谡说。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口是心非!阡陌腹诽着,仍没有吭声。
再回到那块墓地,阡陌看到穴里的尸体还在,仍旧害怕地躲开,却不敢再跑了。仓谡也不管她,只让从人点起火把,以防再有野兽过来,自己取了工具砍树,给子闵做灵柩。
阡陌一直听说庸人工匠了得,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几个人砍树、截开、削皮、打榫,夜色降临的时候,一副像模像样的灵柩已经做好。
仓谡亲自念祷祭文,又哭了一场,亲自将子闵放入灵柩之中,封好盖子。墓穴已经挖好,仓谡与众人将灵柩放进去,将土填上。
地上又恢复成了坟包的模样。仓谡去泉水边又洗了一番,回来之后,盯着子闵的墓发呆。
“他有家人吗?”阡陌坐在一旁,问道。
仓谡摇摇头,道:“他父母在他年幼时便去世,在叔父家中长大,还未娶妇。”
阡陌点点头,看他情绪不佳,没再多说。
第二日清晨,仓谡又拜了一次子闵的墓,对他说了很久的话,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与众人离去。
路走过一遍,回头的时候,就快了许多。回到河边,那艘船仍静静地泊着。
说实话,阡陌有些失落。
楚王还没有来。她曾告诉康,她要去句澨。如今想来,却是失策了,楚王要是找来,却发现她不在可怎么办?
仓谡很谨慎,不打算按原路返回,想沿着这条支流往别处去。
“此路可到丹阳。”他对阡陌说,“那里有官署,你要回郢都,亦是便利。”
阡陌点点头,借口去解手,将路边一棵树的树皮刮开,上面刻上“丹阳”二字,又在下面刻上一竖和一横。
东西为阡,南北为陌,这是楚王给她设计的写法。阡陌看了看,心里祈祷着楚王能够瞧见,转身离开。
登了船,从人撑起长竿,离岸起航。
水流平缓,到了一处河口,那几名从人看着仓谡,有些不好意思。
“大夫,”他们神色不舍,“你要去何处,我等还是送你去吧!”
阡陌讶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
仓谡看着他们,却难得地笑了笑。
“尔等家在庸国,跟着我做甚?我在外漂泊惯了,尔等不必再为我所累!”他说。
几名从人眼圈发红,纷纷跪下来,向仓谡郑重行礼。
船在一处城邑的水港停下,从人们下了船。
没有足够的人手,仓谡到岸上把船卖了,换成一艘小些的船,多出来的钱财,不由分说地给了从人们。
仓谡将一个箬叶包丢过来给阡陌:“吃吧。”
阡陌接过,打开来,里面竟是糯米团子,还带着热气。阡陌咬了一口,里面还有馅,是豆子做的,味道简单,有自然的清香。传说里,人们为了纪念屈原而做出了粽子,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东西也许并非凭空出现。
从人们在岸上挥着衣袂,仓谡撑着竹竿一点,小船离了岸。
“他们不是你的从人吗?”阡陌望着那些仍不肯离去的从人,好奇地问,“怎离开了?”
“他们本是我手下的士卒。”仓谡一边用竹竿撑着船,一边道,“如今庸国已亡,他们也不必再受我管束。这是我与他们早就说好的,待我事毕,他们便不必再留下。”
阡陌诧异十分。
这个时代,像仓谡这样的大夫,吃穿住行皆有人服侍,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却毫不在乎,竟主动与人解除了主仆关系。
难得一见的节操,竟然在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身上看到,阡陌不得不刮目相看。
“那么你呢?”阡陌问,“你不回庸国?我记得大王已经赦免了所有抵抗的庸人。”
“庸国无甚可留恋的。”仓谡望着江面,缓缓撑着竿,“我自在惯了,回去只能每日巡巡田土。”
阡陌哑然。每日巡巡田土的生活,于她而言简直是梦寐以求,可仓谡却嗤之以鼻。相比之下,只能说人和人真的很不一样。
“你说事毕,”她想了想,“你先前不是说你要杀楚王吗?”
“嗯。”
“那现在……”
“且放过他。”仓谡冷淡地说,似乎不欲多言。
阡陌望着他,心中有什么松了开来。
他说他不杀楚王了,经过一路来发生的事,阡陌倒是相信他的确可以说到做到。
仓谡这个人,一路来运气都不太好,但的确是有勇有谋,冷酷而危险。可以不跟他这样的人做敌人,也许算得喜事一件吧!
似乎察觉到了阡陌的注视,仓谡回过头来,目光相遇。
“莫发怔!”他说,指指船板上的竹篙,“你也来撑船。”
船顺流而下,并不需要花多少气力。
丹阳是楚国的旧都,从楚人的先君时期就一直存在。相比之下,郢的历史不过百年,十分年轻。
船停在津口的边上,一眼望去,江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好像延绵不绝一般。他们的这只小船,实在是不起眼得很。
阡陌下了船,回头看看仓谡。
“官署就在城中。”他说,一如既往地没有废话。
阡陌点头,犹豫了一下,道:“谢谢。”
仓谡的神色动了一下,却没有别的表示,只点点头。
阡陌转身,登着石阶朝城中走去。
忽然,她听到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砸在了木板上。她回头,却是一惊。
仓谡倒在了船上,不知出了何事,一动不动。
阡陌连忙跑回去,趟进水里,把小船拉到了岸上。
只见他面色苍白,嘴唇微微张着,似乎痛苦难耐。阡陌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的一只手捂在肋上,阡陌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将他的衣服扯开。只见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已经化脓,看着很吓人。
“你何时受的伤?”阡陌着急地问。
“山魈……”仓谡低低道,眼睛半睁,却露出一丝苦笑,“你那镰刀,似乎还是救不了我……”
阡陌想到他那时曾与山魈扭打,事后,她还曾问他有没有受伤,但他却说无事。
“那时为何不说!”阡陌急道。
仓谡却没答话,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没了气力。
阡陌心中焦急,知道必须赶快找人医治。她将小船拉到岸上拴好,向四下里望望,瞅见旁边的渔船上有人,忙过去,说她的兄长得了急病,问这里可有善治之人。
那船上的渔人是一对夫妇,心肠不错,不仅告诉她津口不远处的庙里就有能治伤的巫师,还答应替她照料一会儿。阡陌谢过,又从仓谡的怀里摸出钱袋,匆匆地往岸上跑去。
有钱财,巫师很快就请了来,看了看仓谡的病情,却皱起眉头。
“兽毒侵体,若是能早些送来就好了。”他说。
阡陌知道所谓的兽毒,其实就是那山魈的爪子有不干净的东西,抓破了皮肤后导致发炎,在现代,有抗生素可以对付,但是这里没有。
“还请巫师全力医治!”她恳求道。
巫师却摇摇头:“我虽可尽力,但他病势太重,就算缓解一时,也难挨。”
阡陌面色一白,正待再说,一旁的渔妇道:“我听闻东城的伯良最擅治重症,人称活扁鹊。”
巫师却道:“此人颇孤傲,不轻易与人治病,上回为人医治,还是官署里的大司城开的口。”
大司城相当于一个城池的市长,阡陌想了想,问:“官署在何处?”
“就在正街上。”渔妇讶然,“你莫非要去见大司城?”
阡陌没有回答,拿出些钱来交给巫师和渔妇,请他们务必照料好仓谡,转身又往城中跑去。
官署很容易找,阡陌跟着人指点,很快就在正街上找到了官署。可她正要进去时,却被守门的仆隶拦住了。
“何事?”他们问。
阡陌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道:“我是郢都的司衣,欲见大司城。”
“司衣?”那些仆隶打量着她,神色狐疑,“郢都的司衣,怎会在此?”
“我与兄长回乡,路过丹阳,兄长受伤病重。”她说,“烦带我去见大司城,救兄长一命。”
这话出口,那些人却笑了起来。
“既是官署中人,可有符信?”他们问。
阡陌窘然,摇摇头:“不曾带在身上。”
“车马仆从也未带上?”仆隶嗤笑,“郢都的司衣,可不会浑身邋遢、独自徒步来见大司城。这位女子,兄长病重便去找巫师看看,大司城事务繁忙,理不得许多!”
阡陌急忙要解释,那些人却赶她走:“去去!再闹,可就要不客气了!”
阡陌又气又恼,却没法硬闯,一时心急如焚。
“我真的是司衣!”她道,“还在司会府待过,算过丹阳府库的钱物!”
“你是司衣?”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郢都的司衣?”
阡陌愣了愣,回头,却见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衣饰不凡,后面还跟着从人车马。
心中一动,阡陌忙道:“正是。”
那些仆隶显然都认得他,连忙行礼:“上卿。”
上卿?阡陌愣了愣。
那人却看着她:“未知名氏。”
阡陌犹豫了一下,道:“林阡陌。”
那人眉间一动,片刻后,露出笑容。
“原来果真是司衣,余久仰!”他说罢,拱手一礼。
这个人,是樊国的司徒游聃父。
阡陌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但他显然知道阡陌。
游聃父告诉她,他奉樊君之命出使楚国,不久前才从郢都出来。樊君身染疾病,游聃父与伯良是旧友,此番来楚国,便亲自登门拜访,想请伯良去一趟樊国。
听到此事,阡陌眼睛一亮。她忙问游聃父,她也要去见伯良,问他可否引荐。
游聃父笑笑,爽快地答应下来。
他派人跟着阡陌,去津口将仓谡接来。
仓谡双目紧闭,额头烫得吓人。阡陌跟在车旁,不时地给他换掉变热的巾帕。
游聃父坐在后面的车上,看着他们,若有所思。
“司徒,”从人疑惑不解,问他,“那真是什么司衣?怎如此落魄?”
游聃父神色平静,看他一眼:“以貌度人,是为无礼。”
从人唯唯。
游聃父先前已经拜访过伯良,相谈甚欢。家人见他来,亦不拦阻,把他们都请进了府中。
伯良果然如传闻中的不好说话,他看了一眼阡陌,傲气十足:“我不为士以下之人医治。”
游聃父忙道:“这位是郢都的司衣。”
“哦?”伯良看看阡陌,讶然,亦露出与那些仆隶一样的疑色。
阡陌虽心急,却只得按捺,道:“乞扁鹊医治我兄长,医药所费,我等必如数奉上。”
伯良却嗤了一声。
“医药之费?”他看看游聃父,傲慢的脸上露出嘲讽之色,“前日有一商贾,携资数万登门,要我为他医治足臭。亦是这般言语,还说若不够,要多少有多少。我便说,府中不缺资财,不若请他去城中寻巫师来治,唱念作舞,再予些药汤,必是比我处值当!”
呃?游聃父愣住,心觉不妙。
阡陌却是面色一变。
“我闻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常怀父母之心,知晓病痛之害,体恤亲人之忧。”她的语气愤怒而激动,“我为兄长寻访良医,曾遇城外渔人及坊间巫师,皆施以援手,虽无救死之能,却有医者之善。如今扁鹊可救人性命,却以出身相论,人死在前而无视。在扁鹊看来,此举或乃高洁,在我看来,却实渔妇巫师不如!”
伯良听着这一通激昂之语,愣住了。
游聃父眉头微皱,却是目光闪铄。
“既扁鹊不肯治,我等另寻便是。”罢了,阡陌冷冷道,“告辞!”
说罢,她向游聃父和伯良一礼,转身便从榻上扶起仓谡。
游聃父缓过神来,忙上前道:“司衣何往?”
“往城中。”阡陌用力架起仓谡,他已经病得无力,身体又沉,阡陌尽力稳住,“偌大的丹阳,总有能治之人!”
“丹阳只有我能治。”
伯良忽而拦在她的身前。
他看着阡陌,面色不定,未几,吩咐左右:“将病人抬入室中。”
仓谡昏迷了一日,第二天早上才转醒过来。
看到守在旁边的阡陌,他有些诧异。
仓谡昨日病得很急,用伯良的话说,再晚一点,就可以准备后事了。阡陌本想着自己尽力而为,实在不行也只能听天由命,没想到,他竟是悠悠忽忽醒转了过来。
她露出欣喜之色,过去探探他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恶人命大,阡陌觉得确是真理。
“……这是何处?”仓谡开口,嗓子又干又哑,他皱皱眉。
“丹阳。”阡陌说着,将一碗水端过来,“你昏睡了许久。”
仓谡没说话,咕咚咕咚地饮下:“再来一碗。”
阡陌直接将水罐拿过来,仓谡连喝数碗,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望着四周:“这是何处?”
“在医者的家中。”阡陌说。
仓谡看看她:“你找到官署了吗?”
“找到了。”阡陌抿抿唇,苦笑,“可他们不认得我,进不去。”
仓谡讶然:“你无信物吗?”
阡陌摇摇头。她身上的东西,到了芒的船上就没有了,如今是真真正正孑然一身。
仓谡想说什么,这时,外面进来些人,是伯良和游聃父。
对于仓谡能这么快好转,伯良亦是吃惊。他给仓谡检查了一番,啧啧惊叹,说他医治过那么多人,像仓谡这样命大的还是头一遭遇到。他两眼发光,问仓谡,可否让他再开一处伤口,试试别的药。
众人听得这话,皆是囧囧。
看到仓谡目中寒光乍现,伯良忙连声道不愿算了,一脸的遗憾。
阡陌哭笑不得,见仓谡盯着游聃父,忙介绍,说是樊国的司徒。
“是司徒出手相助,送你到了扁鹊府中。”阡陌说。
仓谡闻言,即刻支撑起来,向游聃父端正一礼:“司徒之恩,仓谡铭记!”
游聃父莞尔,亲手将他扶起:“举手之劳,子何多礼!”
为了避免麻烦,阡陌一直没有将仓谡的身份告诉游聃父,仍然说他是自己兄长。游聃父亦是和气,言语和顺地安慰了几句,让他好好歇息,便与伯良离开了。
阡陌跟着出去,想了想,走到伯良面前,向他一礼:“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伯良似乎心情不错,道:“恩就免了,你说的嘛,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阡陌赧然,忙拿出钱来,说:“扁鹊辛苦,这是先付的药金,若是不够,我……”
伯良却是面色一变。
“药金?”他鄙夷地看了看那些钱,“我治病,是为了药金吗?”说罢,不快地拂袖而去。
阡陌愣在原地,不知他为何又突然变了脸。
游聃父笑起来,道:“伯良就是这般性情,唯恐别人以为他治病图财。”他看着阡陌:“司衣若是要谢,待得令兄病好,一道说些好话,伯良比什么都高兴。”
阡陌哂然,自己遇上的尽是怪人。
她收起心思,向游聃父一礼:“多谢司徒指点。”
游聃父问:“未知司衣有何打算?令兄病好之后,便返郢都吗?”
阡陌想了想,道:“确有此念。”
游聃父微笑:“余亦要返国,经过郢都,若司衣不弃,可带司衣一程。余车马舟楫皆齐备,于令兄休养亦是方便。”
阡陌听得这话,却有些犹豫。
游聃父虽然帮了她大忙,却到底是个陌生人,她不敢轻易相托。
“多谢司徒。”她说,“此事我未敢做主,还需与兄长商量。”
游聃父并不强求,颔首道:“司衣自便。”
阡陌回到室中,看到仓谡已经起身,忙道:“扁鹊说,你还须静躺。”
“躺了许久,骨头都硬了。”仓谡不以为意。
阡陌把粥端过来,递给他,坐在一旁看着他吃。
“有话说?”仓谡忽而道。
阡陌知道这是个人精,也不吞吐,道:“你病好之后,有何打算?”
仓谡却不回答,道:“你呢?有何打算?”他看看阡陌,“你无信物,官署中的人又不识得你。”
阡陌道:“游聃父将返樊国,他路过郢,可带我一程。”
仓谡沉吟,道:“这位游聃父,你是如何见到的?”
阡陌将她去官署求助的过程说了一遍。当听到游聃父主动帮忙的时候,仓谡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识得你?”
阡陌点头:“他说他刚从郢都过来。”
“那么他应当知道你与楚王之事。”
“我也这般想。”
“你来到此处之后,可有官署的人寻来?”
“无。”
仓谡意味深长:“也就是说,他并未告知官署。楚王正在寻你,他若出面告知大司城,你回郢都便是轻易之事。可他却不曾,还要自己送你回郢都,意欲何为?”
阡陌亦是考虑这个问题,犹疑不决。游聃父这般热心,但这热心背后的目的却让她疑惑。她并不觉得游聃父有恶意,她和仓谡两人,一个弱一个病,他若下手收拾轻而易举,可他却没有。但要是说游聃父没有打算,她也不信。
“此地不宜久留。”过了会儿,仓谡断言道,“待得外面人少些,我等便离开。”
阡陌的心一提,忙道:“可你的伤……”
“比这更重的伤我也受过。”仓谡不耐烦道,“舟在何处?”
“在津口,”阡陌说,“我托一户渔人看着。”
仓谡颔首。
阡陌看着她:“你要送我去郢都?”
“不然如何,你自己去吗?”仓谡反问,“你知晓路吗?”
“可你……”
“我要做甚由我主张,你莫操心!”
阡陌撇撇嘴角,想到这样的确再好不过,不再多说。
楚王一路自句澨而来,入城之后,首先去了官署。
大司城听闻楚王驾到,忙不迭地引着属吏出门迎接。还未到大门前,楚王已经风尘仆仆走了进来。
他神色着急,似乎赶了许久的路,额上泛着汗光。
“林阡陌可曾到此?”不待受礼,楚王劈头便问。
林阡陌?大司城一脸茫然,看看属吏,他们亦是不明。
楚王急不可耐:“林阡陌!曾任司衣、司会府女史,她可曾来过?”
大司城等人皆被唬了一下,面面相觑。
“禀大王,我等未曾听闻。”大司城小心翼翼地说。
楚王面色骤变。
这时,身后忽而传来一个声音:“禀……禀大王……”
楚王看去,却见是几个看门的仆隶,他们跪伏在地,神色惴惴。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昨日,确实曾有一女子到官署来,自称是司衣……”
楚王目光一亮:“她在何处?”
“她……”那人嗫嚅道,“樊国的司徒带走了她,说要去找伯良,为她兄长治病……”
溜走需要时机。阡陌在屋子里找到笔墨和牍片,写了一封信,备述对伯良和游聃父的感激之情,预备作为留言。
午后,她借着出去取晾干的衣服的当口,向四处查看。
伯良的家宅挺大,又是午后,并没有什么人。
阡陌穿过回廊,想探一探路,忽然听到有人声传来,忙缩到墙后。
而待得看清游聃父身旁的人,阡陌一惊!
为贾到丹阳来督促筑城之事,闻知游聃父正在伯良府中,便亲自登门拜访。
游聃父在郢都时,二人有些来往。听闻为贾来到,游聃父亦是惊诧,忙出门迎接。
伯良亦识得为贾,却不喜欢应付这些高高在上的上卿,便与为贾在堂上客套一番,推说还有病人,自顾离开,将为贾留给了游聃父。
游聃父无奈,只得亲自招待为贾,小坐片刻后,到后园中散步。
“伯良长居丹阳,想当年,先王曾令他入郢,他亦辞而不受。”为贾道,“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这般性情。”
游聃父笑笑,道:“伯良不羁而好逸,入郢则难免多方应酬,确不宜入官署。”
为贾问:“我听闻伯良治病挑剔,不知何人来求医?”
游聃父目光一动,道:“听说是乡野之人,受野兽所伤。”
为贾颔首,没再多问。
游聃父看着他,道:“余离开郢都之事,工尹忙碌,未得告辞。不想今日,却在丹阳遇见了工尹。”
为贾苦笑,道:“是啊,近来清闲了些。”
他想起前阵子的事,简直不堪回首。穆夫人一意孤行要杀林氏,楚王归来之后大怒,参与之人皆遭问罪。为贾虽因力保林氏及查处子允而得免,但仍能感觉到楚王的态度变化。楚王以往但凡出征,都会叫上他去议事。可是楚王此番出征棠地,为贾却连个信也没收到。
他苦恼十分,只得借筑城之事到丹阳来,一是散散心,二是希望能将此事做好,好在楚王面前挽回些面子。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为贾的侍从匆匆而来,对为贾耳语了几句。
游聃父在一旁看着,见为贾的脸色倏而一变。
“当真?”他问。
侍从忙道:“确实无误,已经到了官署中!”
游聃父讶然:“何事?”
为贾正待说话,却听闻外头传来传话之声。
伯良的家人匆匆赶来,神色激动:“工尹,司徒!主人让小人告知二位,大王已到了府上,请二位到前堂去!”
二人皆是面色一变,对视之下,皆觉不可置信!
为贾不敢耽搁,即刻匆匆地往堂前而去。
游聃父紧跟其后,没走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低低吩咐从人:“速速到偏院,请司衣到堂上!”
从人不明所以,却即刻应下,往偏院而去。
二人还未到堂前,却见楚王已经匆匆而来,后面跟着神色复杂的伯良。
为贾正待行礼,忽而听楚王急急问道:“阡陌何在!”
他心中一惊,诧异地抬头,却见楚王正盯着游聃父。
游聃父料到他必是已经知晓,不慌不忙地一礼,微笑道:“大王,夫人正在偏院之中。”
楚王喜上眉梢,正待前去,却见前方匆匆跑来一个从人。
“司……司徒!”他气喘吁吁,面色难看,“方才……方才我到偏院中去,那位女子与病人……皆……皆不知去向!”
听得这话,众人皆一怔,接着色变。
楚王不由分说,推开那从人便朝前方奔去。
偏院里,寂静一片。
“阡陌!”楚王跑进去,只见四周空空如也,连半点痕迹也没有。他急得几乎发狂,气急败坏地转头喝问一脸不知所措的众人:“她在何处?在何处?”
伯良皱眉,叫来刚才在附近做事的人询问,一名仆妇说:“方才我从外面回来,见那女子扶着男子,往津口那边去了……”
阡陌看到为贾的时候,很是吃惊。
为贾受楚王之命,追查刺客之事,穆夫人抓她时,就是带着为贾去的。
相比穆夫人,这个人对她客气了许多,但是阡陌并不敢对他全然放心。
她到了这里,为贾也到了这里,并且还跟着游聃父!阡陌并不知道游聃父跟他是什么关系,但是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让她犹疑不定。遭遇了太多的变故,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阡陌即刻回去,将此事告知了仓谡。
仓谡皱着眉,道:“他看起来像是来拿人吗?”
阡陌想起他们的样子,似乎是在散步,便摇摇头。
仓谡沉吟道:“为稳妥而计,我以为还是即刻离开为上。”
阡陌拿不准游聃父到底要做什么,思索片刻后,点点头。
二人马上动身。仓谡的脸色虽还有些不太好,但走起来已经没有问题。剑没有被收走,仓谡佩在腰间,清点了盘缠,瞅着外面无人,便快步往最近的侧门而去。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人,今日是圩日,穿过两条窄街便是大路。入城交易赶集的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仓谡虽然刚重病了一场,脚步却快,阡陌几乎跟不上他。
“你的伤,要紧吗?”她低低问。
仓谡却没回答,忽而拉住她的手,挤到街边一摊卖香草的小贩面前。小贩见了他二人,眉开眼笑,忙连声招呼。
阡陌拿起一小把椒实闻了闻,偷偷回头瞅去,两个巡街的士卒走了过去。
“走吧。”仓谡淡淡道,让阡陌放下东西,神色自若地再度钻入人群中。
阡陌看他反应敏捷而灵活,心想果然是搞偷袭的。
忽然,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阡陌转头,似乎有好些人正朝着这边跑过来。
“快走!”仓谡喝道,即刻推开前面的人,拽着她朝津口奔去!
可是人太多,喧哗声鼎沸,望着那些士兵的长矛越来越近,阡陌心慌不已。城门外,津口就在前方。城门的士卒见到乱象,即刻来阻拦。
仓谡举起旁边牛车上的一筐果子,朝那些士卒砸去,锵地拔出剑来!
“到舟上!快去!”他朝阡陌道。
阡陌看他要与那些人拼杀,心中一沉。
“不可!”她急道,“你与我一道走!”说罢,她眼看着一个士卒跑了过来,急中生智,拾起地上的果子,拿出扔铅球的气力,朝他掷了过去。
那士卒猝不及防,被扔中了脑袋,痛呼了一声。
阡陌再接再厉,忙又拾起另一个……
“林阡陌!”
这时,一声大吼突然传来,如同强雷,狠狠地劈在了她的心上。
阡陌睁大了眼睛回头。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影子突然出现仓谡的面前,只听锵的一声,兵器脆生生地相撞!幸而仓谡反应及时,用剑格住,手腕却是微微一麻。
仓谡心中巨震,这感觉,他曾在句澨的森林中体会过!
他瞪着面前这个人,又惊又诧,却目光一寒,登时被激起杀气。他即刻使剑反攻,铜剑碰撞出火花,二人打在一处,难解难分。
围观的人见得这般情境,却是津津有味地围观,喝起彩来。
阡陌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忙大声喊道:“别打了!大王,仓谡!别打了!”
二人却仍然各不相让。
楚王沉着脸,杀气腾腾,招招凌厉。仓谡刚受过伤,大病刚愈,刚开始还能抵挡,越到后面,越是体力不支。
终于,楚王再度将一剑劈下时,仓谡打了一个趔趄。
楚王得了时机,正待取他性命,阡陌忙上前抱住他的手臂,急道:“别打了!他会死的!”
“寡人就是要杀了他!”楚王暴跳如雷,指着仓谡,“你敢劫持寡人的人!将他车裂!”
仓谡靠在一堆箩筐上,被人用剑指着喉咙,脸色苍白,喘着气,冷冷地看着楚王,毫无惧色。
“他不是坏人!”阡陌急道,“若无此人,我几乎死于乱军之中!”
楚王一怔,看向她:“他救了你?”
阡陌恳求地望着他,用力点头:“伯崇要抓我,是仓大夫带我逃走,也是他将我送到了丹阳!”
楚王面色不定,少顷,再看向仓谡。
四目相对,二人仍俱是面若冰霜。
“来人。”过了会儿,楚王冷冷道,“将此人带下。”
旁人应下,把仓谡拉起。
阡陌忙道:“他有伤!烦送他到伯良府上……”
话未说完,却被楚王抓住了手臂:“这般多话作甚?走!”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士卒们面面相觑,再看看仓谡,有些不知所措。
子由机灵,看仓谡面色不好,衣服上渗出血来,忙令人找来木板,将他扶上去。又挥手驱散人群:“莫看了,莫看了!让开!”
仓谡望着那二人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未几,收起目光,望着头顶那烈烈的太阳,只觉呼吸跟阳光一样炙热。
肋上又在疼,似乎已经侵入了心……
丹阳是楚人的旧都,王宫虽不及郢都大,却亦颇具气势。
阡陌被楚王带上马车之后,一路疾奔,进了王宫。马车颠簸,他的手一直紧紧地抓在阡陌的手臂上,眼睛盯着车帘之外,神色沉沉。
在郢都逆旅那件事的时候,阡陌就已经见识过楚王的脾气。她知道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便也不开口。心情此时很奇妙,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却不恐惧也不生气。事实上,直到现在,她还觉得恍如做梦,不敢相信楚王真的就坐在自己的旁边。唯一让她有真实感的,是臂上的那只手,硬得像钳子,隔着衣料透着热度。
想起刚才那场面,阡陌恍惚又囧然,那似乎不是想念许久的恋人历经万难终得重逢的正确场景啊……
“你怎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楚王首先沉不住气,语带恼怒。
阡陌愣了一下,转头,对上楚王的黑眸,沉沉的,不知喜怒。
“是你不说话……”她嗫嚅。
“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听不见吗?”
楚王怒气冲冲地说。
阡陌望着他:“我……我未听见……”
“我喉头都要破了!你只顾跑,我都追不上!我从郢都出来,就是要去寻你!可棠地到处寻你不见,有人说你去了句澨;我又去了句澨,还是不见!好不容易找到了丹阳,却见你跟着一个男子逃了!”
楚王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眉毛几乎竖起:“林阡陌,我寻你寻得多辛苦你知道吗?”
旁边的御士、从人竖着耳朵,听到楚王嘴里蹦出这话,都不由得寒了一下。
阡陌望着他,眼圈却是忽而一红。
“我知道……”她低低道,吸吸鼻子,泪水却一下掉了出来,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一直要去寻你……担心你……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我每日都盼着不久就会见到你……可总是见不到你……”
多日来的思念,瞬间如破茧般奔涌而出。
楚王的心似乎被什么用力拽了一下,方才的怒气登时烟消云散。他看阡陌哭得越来越厉害,有些手足无措:“嗯,莫哭了……”
阡陌擦着眼睛,却止不住:“……我以为、以为又有恶人来抓我……这才想逃……逃去郢都……寻、寻你……”
楚王愣了愣。
心中亦是悲喜交加,忽然,他紧紧地回抱住她,将她的哽咽埋在胸口……
车上的低语悉率声传来,动静转变得太快,众人不敢多探究,皆面面相觑,脸上发红。
“偷觑什么?”寺人渠走在前头,给旁边回头张望的寺人一个爆栗。
心里却不禁苦笑:大王,收敛些啊,到处是人,都听着呢……
一场混乱,把丹阳城中的人们搅得一惊一乍,而不久之后,当他们听说那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正是楚王时,皆是惊喜不已。
楚王长居郢都,来丹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位之后,也不过在两年前来过一次。
许多人都没有见过楚王,听得消息,纷纷涌到旧王宫的门前观望,希望可以再次看到楚王。
问清了前后事由之后,游聃父被召入了王宫。
他一脸淡定,对着面色不豫的楚王,大方行礼,镇定自若。
“寡人未知司徒亦到了丹阳。”楚王在上首道。
“寡君为病痛所扰,小臣与丹阳伯良相善,故而来此。”游聃父和声答道。
楚王目光微寒:“司徒为吾妇解难,寡人甚慰。可据寡人所知,司徒未将吾妇至丹阳之事告知官署与工尹。寡人此番请司徒来,请以解惑。”
游聃父向楚王一礼,道:“禀大王,小臣瞒下夫人至丹阳之事,乃是为亲自护送夫人往郢都。此事,小臣确有私心,然亦是为大王、夫人及寡君而计。”
楚王眉头抬了抬,有些诧异。
“哦?何解?”
“大王,”游聃父道,“大王欲娶夫人,小臣在郢都时,已是盛传。大王决意如此,且公之于天下、禀之于神明,然不为贵人所容,终成夫人祸事。其中因由,未知大王可曾细想?”
楚王面无表情:“若司马是说穆夫人,此事已平,不再为害。”
“小臣并非单指穆夫人。”游聃父缓缓道,“大王乃楚国国君,强据一方,今日之楚国,亦非昔日筚路蓝缕可比。大王所娶之妇,不仅为各国所瞩目,更为国中所瞩目。大王的宫中、官署中贵人无数,夫人为大王正室,出身行止,皆为国人表率。夫人出身非诸国公室,亦非国中贵胄,贵族之中难免有人心存不服。大王强令立夫人,也许无人明里反对,可夫人唯一可依仗着,不过大王之爱,一旦大王不在,夫人则无所依恃,此乃其一;其二,穆夫人之事,大王惩治,自是妥当,可将来若有人以此为柄,谤夫人失德,夫人岂非百口莫辩?”
楚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穆夫人的这件事,他亦思索了许久,游聃父所言,可谓正中他下怀。阡陌无所依仗,作为夫人,的确是个大患。
“依司徒之意,寡人当如何?”他神色不改,问道。
游聃父道:“大王,樊国地处楚国与中原之间,虽无楚国之强,亦有少昊之德。若大王不弃,樊国愿助一臂之力,以成两国永好。”
楚王明白了他的意思,看着他,目光深深。
“樊嬴吗?”他说。
游聃父向楚王再礼:“寡君仁厚,必以嫁妹之礼相待。”
楚王却倚在几上,声音缓缓:“可寡人已经遣人到宗周,为她问询了归宗之事。如今司徒劝她入樊国,寡人要反口吗?”
游聃父闻言愣住。
阡陌留在楚王的宫殿里,被一群人伺候着沐浴更衣。她本就不习惯这样,进了浴室之后,就委婉地请那些侍婢们都出去,自己进到汤池里,洗了这个月以来最舒服的一次澡。
她把整个人都埋进温水之中,屏着气,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
灯光在水珠里晶亮地晃动着,阡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唇上有点痛,她摸了摸,却不禁笑了笑,脸上热腾腾的。
那是刚才楚王还在的时候,两人诉说前缘,阡陌有些感慨地擦着眼泪,说她现在还不相信他们重新遇到了,怕自己是在做梦。
楚王看着她,突然吻上来,很用力,将她的唇咬得红肿,好一会儿才放开。
“现在,你信了吧?”他喘着气,认真地看着她,两眼灼灼,似乎刚完成了一件大事。
阡陌想起来,就觉得哭笑不得。
她想到他,心里皆是甜蜜,历经磨难后重新相遇,那种舍弃不掉的感觉就更明显……
外面的侍婢听到里面没有了动静,小声地问她,可要进来服侍。阡陌应了一声,说不必。自己起来擦了身,用巾帕裹住头发,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待得收拾齐整,寺人渠走进殿内,笑眯眯地看着她。
阡陌先前已经与他互相倾诉了一番离别重逢之情,如今平静下来,亦露出微笑。
“大王还未回来?”她问。
“大王方才会过了游聃父,如今在见宫正,大约快回来了。”寺人渠道。
阡陌颔首,让旁边的侍婢去取些水来,却小声问寺人渠:“你可替我问了仓谡之事?”
“问了。”寺人渠提起仓谡,脸拉下来,仍然没好气,“子由将他送到了伯良府上。啧啧!真是好人无处救,恶人有良医!”
阡陌知道寺人渠仍然在介怀句澨的事,那次,他和阡陌都差点死在了仓谡的手上。听到仓谡有人救,阡陌松了一口气,点点头。她还想问寺人渠有没有见过芒,这时,外面的寺人来报,说楚王回来了。寺人渠忙让开,冲阡陌暧昧地一笑。
楚王的步子很快,像风一般,似乎急不可耐。进了寝殿之后,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镜前的阡陌,脸上露出了笑意。
“想我不曾?”他过去抱住她,亲了一下她的面颊。
阡陌赧然,瞅向旁边,发现寺人渠早已经把人都带了出去。
“我在问你,你怎东张西望?”楚王捏住她的下巴,不高兴地说。
“想,一直在想!”阡陌无奈地笑,握住他的手,“议事毕了?”
“兴许。”楚王道,“我见无人,心里想着你,就走了回来。”
阡陌的心又被甜了一下,双目亮晶晶的,望着他的脸,只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她想起自己那些一直打算跟楚王说的话,犹豫了一下,道:“大王……”
“莫唤大王。”楚王却打断她,“你唤我大王,我总觉无好事。”
阡陌哂然:“那该唤什么?”
楚王想了想:“侣。”
阡陌诧异:“可那是你的名讳……”
“就这么唤!”楚王霸道地说。
阡陌望着他,心中忽而十分感动。她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还是在郢都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楚王跟她说话,就已经渐渐地不称“寡人”,而是称“我”了。她曾经为他们之间的地位差距裹足不前,楚王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们十分融洽,没有等级,只是恋人。
“侣,”她抿抿唇,望着他,“我虽认识芒,但我从不曾想谋害你。”
楚王讶然,没想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起那件事。
“我与芒在铜山相识,那夜他行刺,确曾路过霄宫,我也认出了他。而后,你就来了。”坦诚说话需要勇气,阡陌的心扑通扑通跳着,还是决定说下去,“我一直想与你说起此事,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后,穆夫人要杀我,多亏伍大夫将我带出城,落水之后,芒将我救起,我醒来之后,已在往棠地的路上。”
阡陌的手有些发凉:“侣,你恼我吗?”
楚王在子允的供述之中,已经知晓了这些,但是听阡陌自己说出来,还是觉得心情异样。
“为何与我说这些?”他低低问,“不怕我真的恼?”
阡陌沉默了一下,道:“侣,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一直以为自己或许活不到见你。那时,我心中最后悔的就是此事。我将你视为最珍爱之人,却连实话也不肯对你说,岂非欺瞒?”
楚王的喉咙动了动,看着她忐忑不安的眼睛,只觉这女子的心思简直不能用可恶或可爱来形容,却是着着实实让他心疼。
他叹口气,将她搂入怀中。
“我若恼你,还来寻你做甚?”他苦笑,“林阡陌,你就是咬定我不舍得责罚你,是吧?”
阡陌愣了愣,抬起头来想说话,却被楚王用力按回去,“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不可反驳!”
阡陌无奈至极,心里却是软绵绵的,终于露出笑容,伸手环着他的腰。
“阡陌,我方才见过了游聃父。”楚王忽而道,“他是王子游之后,周王遣去樊国的上卿,你归宗于他族中,如何?”
阡陌讶然,抬起头。
“游聃父?”她问。
楚王颔首。
她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游聃父为什么会出手相助、为什么想要自己送她回郢都,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若是他把自己交给官署或者为贾,那么讨楚王欢心的就不是他,他也就没有了说话的分量。
见她不语,楚王忙道,“我思索许久,你无母家可依恃,樊国与楚国是近邻,游聃父又出身周王之族,随他归宗,便可堵了那些嘴碎之口。你也不必做什么,归宗之后,便可行六礼,名正言顺嫁到楚国。阡陌……”
“我并无异议。”阡陌道,看着他,双眸映着烛光,温柔闪亮,“我只是在想,你做了这么许多,我该如何报答?”
楚王听得此言,眸光忽而一深,变得灼灼。
他看着阡陌,嗓音低低,“你……月事还有吗?”
阡陌哭笑不得,这个人竟然把它记得这么清楚!
“还要几日才到。”她说。
“哦?”楚王意味深长,“如此说来,要抓紧?”
阡陌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楚王突然将她抱起来,大步朝榻上走去。
拥吻和缠绵,如同期待已久的甘霖,水到渠成。
二人喘着气,吻落在彼此的脸上和身上,手指扯去衣带,探入肌肤之间,如同浸染了渴望。
“大王……”忽然,殿外传来从人的声音。
无人搭理。
“大王……”那声音又传来。
阡陌喘着气,低低道:“有人……”
“莫管他们……”楚王将她的话语堵住。
“大王,”那从人道,“棠地急报,叛乱的舒人已经被围堵在山上。大王离开时曾说不得冒进,围住之后,一切由大王定夺。如今司马询问,是否要一举全歼?”
阡陌的目光忽而定住。
感受到她的停滞,楚王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皆仍带着未退的情欲。
“棠地?”阡陌犹豫了一下,问道。
“在我往句澨时,他们就败了。”楚王道,片刻后,补充,“那个芒,还活着。”
阡陌怔住。
“大王……”
“知晓了!”楚王有些恼怒,再看向阡陌,神色不定。
“我去去就来!”他吻了吻阡陌的额头,未几,披衣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