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祭祀方毕,第二日清晨便启程返回郢都。
行至半路,却有官署中的使者带着急报而来。楚王看到封泥上伍举的印,有些诧异,待得拆开,面色登时剧变。
他抛开了步卒和寺人,只带着兵车一路疾驰赶回。到达郢都之后,径自回到了高阳宫。
“阡陌!”他奔入宫中,风尘仆仆,却只见从人跪了一地。
“大王……大王……”寺人渠抱着他的腿,哭得颤抖,“……她逃出宫去……却落了水……寻不到了……”
楚王只觉得头脑中轰了一声,看着他们,再看看冷清的宫室,面色发白。
下了雨之后,天仍然阴沉。风在江上呼啸,水波拍岸。
一日过去,工尹和司败派来的士卒仍然在寻找着阡陌,乘着船在水中搜索、在江边寻访,人换了一班又一班,却无半点消息。
伍举一直没有离开。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歇息,东奔西走,眼窝陷了下去,带着青黑。
每有人来报告一点消息,他就地立刻赶去,但到最后,皆与阡陌无关。
天色又暗下来,苏从看着他的模样,实在不忍,道:“已经过去一昼夜,你这般强扛亦无益处。横竖众人还会再寻,你且去歇息歇息,有了信便即刻告知你。”
伍举却摇头,两眼盯着茫茫的江水,空洞无光。
他仍然记得她落下去时的样子,他一直在自责,若是自己能早一点察觉,或许就可以拉住她……
“……我不能再拖累你……”她的声音似乎仍在耳边,伍举走到江畔,大风吹在身上,衣袂不安地乱舞,江水一层一层地漾上来,淹没了他的履,湿透双足。
他感觉不到凉,脑子里只回想着她的话。
“……你或许不知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
那女子说话永远这样怪里怪气,让他总忍不住想探究到底,可她这一次却没有给自己询问的机会。心似乎被钝器割着,每回忆一次,就是一刀。
苏从看着他,在心中叹气。
昨日收到消息,说伍举犯了事,被穆夫人的甲士捉拿。苏从大惊,匆匆赶去的时候,伍举已经被下了狱。最后,还是他会同工尹、司马、司败等人力谏,伍举才被放了出来。但伍举却像疯了一样,立刻赶到这江边,寻找那个林阡陌。
苏从劝过他,说若是落水当时就施救,大概还能找得到人,但过了些时候才找,江水这般汹涌,又经了大雨,人早不知去了何处。但伍举就像没听到一般。
苏从看看天色,想再劝一劝,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士卒的声音:“大王回来了!”
众人皆是一惊,望去,只见远处,楚王跳下兵车,正朝这边奔来。
他的目光像要吃人似的,一把揪过伍举的衣领:“她在何处?在何处?”
伍举没有反抗,看着他,双眸深沉,毫无起伏。
“臣亦想知晓。”他的声音低低,带着沙哑。
楚王的眼睛发红,几乎要眦裂一般,抓着他衣领的手骨节发白。
夜色降下,延年宫的阍人关了门,正要落钥,忽而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之声。
哐的一声,宫门被撞开,宫卫大惊,正待喝问,忽而望见楚王,登时被唬住,连忙下拜。
楚王没有停步,径自穿过中庭,登阶上堂。殿内服侍的寺人连忙迎上前,被楚王一脚踹开。
上首,穆夫人却似乎早有预料一般,已穿戴整齐,端坐案前。
“他们不过服侍之人,大王何必为难?”她看着神色阴沉的楚王,毫无惧色,缓缓道。
“为何?”楚王盯着她,声音里压着怒火,“母亲为何要害她?”
“害她?”穆夫人冷笑,“她串通刺客谋害大王,我是为大王……”
砰!话还没说完,楚王的剑已经将旁边的漆案劈作两半。
“就算有疑,也该等到寡人回来再议!”他神情愤怒,“母亲这般迫不及待要置她于死地,是早有谋划!”
“熊侣!”穆夫人击案而起,指着他怒道,“看看你如今这模样!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逼问生母,可有半分君王之态?!”
楚王大吼:“寡人连一个女子都保不住,匹夫不如,遑论君王!”
穆夫人气得脸色发白,盯着他,声音忽而压低:“你知道你这个模样像谁?你就像你那无情无义的父亲!”
楚王愣了愣。
穆夫人目光凌厉:“你忘了曹姬吗?你父亲为她,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你要学他吗?”
楚王目光一变。
曹姬是穆王晚年时后宫中最受宠的人。她出身曹国宗室,穆王过曹国之时,见她美貌,惦念不已。曹伯一心讨好穆王,便将曹姬送来了楚国。穆王得了曹姬之后,再也没有踏入其他姬妾的宫室一步。曹姬生下儿子之后,穆王更是喜爱,天天将他带在身边,甚至为曹姬的言语所动,起了废太子另立的念头。
此事曾经引起不小的风波。宫廷中利害关系本就微妙,风言风语传遍之时,穆夫人寝食不安。幸好,那孩子未满一岁就得病夭折,曹姬的身体在生育时落了病根,又痛失爱子,不久之后,即郁郁而终。
穆王一下失了这二人,亦日渐消沉,没过两年,便寿终入土。之后,楚王作为太子顺利继位,成为新的国君。
“他自从得了曹姬,便言听计从,连好好的太子也不要了,置社稷于飘摇之地!”穆夫人目光缓下,“大王,为人君者,一旦沉溺于私心,则决断偏颇,混淆黑白,为政之大忌!”
楚王听着这话,只觉荒谬又可笑,却笑不出来,只有失望。
“如此说来,母亲杀阡陌,是为了寡人和楚国?”他低低道。
穆夫人端坐,神色坚决而自豪:“正是!”
“那么母亲谋杀庶弟,亦是为了寡人和楚国吗?”
穆夫人怔住。
她的目光倏而一变,皱眉,语气却明显虚了许多:“大王这是何言语?”
“母亲忘了那鸩羽之事?庶弟的乳母每日给他喂水之前,都会将一根鸩羽在水中沾一沾。”他望着穆夫人,“那鸩羽,就是母亲给的,是吧?”
穆夫人浑身一僵。
她看着楚王,惊诧又狐疑,片刻后,气急败坏:“大王从何处听得这般诬陷之言!老妇……”
“是父亲说的。”楚王打断,“庶弟的乳母自尽之前,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穆夫人目瞪口呆!
半晌,她结结巴巴地开口,言语有些混乱:“他何时……说他知晓,可他……”
“父亲病重之时告知了寡人。”楚王道,“父亲那时已预感时日无多,召寡人入宫。他提起此事,说他知晓这些都是母亲所为,但并不想追究。”
“父亲是为了我。”楚王看着穆夫人震惊的脸,缓缓道,“母亲弑王子,此事惩治不难,可一旦公之于众,寡人亦免不得受牵连,为国人所诟,落下污名。”
楚王缓缓说着,忆起那时的情形。
那时的他,跟此时的穆夫人一样不可置信,可穆王却是神色平和,似乎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寡人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父亲,更不是个好丈夫……”他注视着楚王,歉疚而平和,“……但寡人有一个好太子。寡人一生乏善可陈,如今时日无多,总要做些正事……”
“母亲,”楚王看着穆夫人,“阡陌心地良善,从不曾害人。寡人敬她爱她,乃是发自真心。母亲只道寡人为她所改变,却不知,寡人识得她之后,才明白了许多道理。母亲将她与曹姬相比、将寡人与父亲相比,固执己见,却不曾相信过寡人,亦不曾了解过寡人。”
“道理?”穆夫人倏而回神,盯着他,“你明白何道理?”
“相悦之美,宽仁之道。”楚王目光深深:“母亲可知,引兵逼宫,可按乱政处置!”
穆夫人周身一寒。
“寡人虽不会伤母亲,但若在从前,寡人会将母亲贬出延年宫,亲手杀尽一应参与之人。”楚王缓缓道,“可如今,寡人不会如此。”
说罢,他转身而去,到了殿外,叫来环列之尹:“穆夫人禁足宫中,无寡人命令,不得放出;其余人等,交与有司论罪。”
环列之尹应下。
穆夫人呆呆地看着楚王的背影,忽而追出来,哀戚地大声喊叫:“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啊!”
楚王却没有停步,未几,消失在中庭的夜色之中。
秋雨在大风的挟裹下席卷大地,驱除了夏天留下的最后一点暑热,让人们不得不收起了短褐和单衣。
郢都之中,亦是风云骤变。
司败收押了所有跟随穆夫人围逼高阳宫的人;延年宫内,除了寺人录有功免罪,其余人等都被罚为圉人。穆夫人手中的三十乘宫卫甲士亦被楚王收走,日常守卫,皆由环列之尹调遣。
不久之后,一队士卒包围了子允的住所,从中搜出了子允与刺客串通的罪证。竟有伪造的符信,据宫内之人辨认,确是刺客混入宫中时所用。
为贾原想报复子允,给他找些麻烦,不料,却因此破解了刺客之事。
子允本想抵赖,为贾将他带到牢狱之中,让他看着受刑之人刖足,子允面色煞白,腿软瘫倒。
真相水落石出,为贾兴奋地将此事禀报楚王。楚王却并无欣喜之色,只淡淡地说了一声知晓了。
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雨。
楚王立在宫殿之中,举目四望,忽而觉得心中空空如也,寂寥而冷清。
案上,两只滑翔机并排放着,其中一只才刚刚做好,还没有刻上名字。
楚王拿起来看了看,抽出那把曾经赠给阡陌的短剑。他力道沉稳,在机身上慢慢刻下了她的名字。
“……你这名字,太难写。”他研究笔画的时候,曾经这样抱怨。
“可我就是这个名字,祖父起的。”那女子无辜地眨眨眼。
楚王不以为然,想了想,忽而道:“寡人要给你赐名。”
她讶然,随即道:“不要!”
“又不是改名。”楚王笑嘻嘻地拿起笔,在牍片上写出来,“你看,这便是你的新名。”
她看着,哭笑不得,目光闪闪,却没有反对。
南北为阡,东西为陌。楚王用剑在机身上刻一个“林”字,跟着刻了一竖,又刻了一横。
林阡陌。记忆中,那女子指着自己的名字教他认,满脸骄傲。
似乎有些单调,楚王想了想,又在前面加上“熊侣”二字。再看看,这才满意。
楚王带着那滑翔机走出殿外,正遇寺人来通报,说伍举来了。
“臣来向大王告辞。”伍举向楚王一礼。
楚王看着他,片刻后,点点头。伍举近日向楚王请辞,要到封地为官,楚王同意了。
伍举依旧沉稳而温和,面容却消瘦了许多,与楚王在一起时,亦不复从前的无拘无束。
他向楚王一礼,正要离开,楚王忽而道:“仲擎。”
伍举回头。
楚王踌躇片刻后,道:“前番,是寡人误解了你,亦多有得罪,寡人之过。”
伍举讶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这还是他头一次听楚王道歉。
“臣亦有过。”他忙道。
“你还回来吗?”楚王问。
伍举的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大王也许已经听闻,臣即将娶妇。”伍举说,“是申公之女,要在椒地住些日子。”
楚王颔首,道:“你可随时回来,仍是左徒。”
伍举向他一礼:“多谢大王。”说罢,转身离去。
楚王看着他的背影,忽而道:“寡人会一直寻她!”
伍举脚步顿了顿,未几,再度回头。
“臣亦会寻她。”说罢,他一颔首,大步离去。
楚王注视着他离去,长舒了一口气,少顷,望向天空。他下了阶,忽而发足奔跑,将手中的滑翔机用力掷了出去。
滑翔机轻盈地飞起,冲向天际,似乎有所志向,风雨无畏。
阡陌觉得自己好像在风中飘着。
意识和身体都是软绵绵的,耳边似乎有许多声音,嘈嘈杂杂,却听不分明。
她总觉得自己在牵挂着什么,却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身边嘈嘈杂杂,她看到许多人兴高采烈地朝远处跑去,说大王回来了。
大王?她心里动了一下,也跟着去。可是人实在太多,她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前面。她推了推,想再上前一些,可是那些人像墙一样,根本不动,她只能盯着缝隙,像鱼一样钻。忽然,前面一人转过头来,是寺人渠。
他笑嘻嘻地说:“你在找大王吧?快去快去,大王在等你。”
阡陌讶然,跟着他,下一瞬,就看到了那个立在战车上的人。
楚王立在车上高冠长衣,看着她,很是不高兴的样子:“你去了何处?寡人饿死了,也无人来更衣。”
阡陌讪然,想说我不来你就不会自己更衣吗?但是这话却说不出口,她看着他的脸,忽而觉得高兴得不得了,怎么看也看不够。他朝她伸手,阡陌登上车去,才踏上去,脚底却忽然一滑,失重坠下!
“……”心中一惊,阡陌睁开了眼。
强光刺目,她又连忙闭上。
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声,还有些莫名的声音,一阵一阵,好像……轮船?
阡陌倏而一个激灵,不远处的窗上开着缝,她不顾身体的不适,爬过去扒着往外望。岸上树木已经有些发黄,葱郁而高大。几十人正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地在岸上走,口里喊着号子,规律而整齐。
意识完全清醒了过来,阡陌望着,没多久,又倒回榻上。
先前发生的事像电影一样回放,楚王、刺客、穆夫人、伍举,还有追杀……她不想连累伍举,情急无奈下,便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跳水逃生。很幸运地,她抓住了一段被洪水卷来的树枝,但雨势太猛,水流又急,她被带着漂了好远。她本想游回岸上,挣扎了许久,却挣脱不开水流。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漩涡,阡陌力气所剩无几,只能紧紧地抓住那树枝……
她望着船舱顶上的木板,心仍然跳得很快。她想知道是谁救了自己,身上却没什么力气。背上还有些痛,大概是受了伤;头还晕晕的,摸摸额头,在发着烧。
她从现代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走错了路,可是想要回去却何其艰难。她两次都折腾得几乎要死掉,醒来却依旧还在这里,无法离开。
你很想回去吗?阡陌这样问自己。她的确很想,那里至少不会有人想要杀她。可一想到楚王,那颗心又沉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楚王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郢都。
他会来找她吗?穆夫人将证物和证人给他看了吧?他……
正思索间,门突然开了。
一个青年出现在那里,衣冠整齐,额头上的黥痕却是显眼。
“你醒了?”芒看着阡陌,眉间一展,露出惊喜之色。
“我那时听说你被抓了起来,心急得不得了。”
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芒将一杯水放在阡陌面前的小案上,面带愧疚之色:“是我连累了你。”
阡陌听着他说,嘴里吞着粥,没说话。
“我想去救你,可行刺之后,王宫到处是卫士,只得在宫城外苦等时机。那日我正游荡,忽而闻得城门骚动,赶过去看,却见是你在那车上。”芒眼睛发光,“你那时可见到了我?邋邋遢遢扮作奴仆,就像在铜山里时一样。”
阡陌摇摇头。她那时被追赶着,哪里有心思去看别处?
“后来听闻你落了水,我忙取了船去找你,幸好,将你找到了。”芒说着,很是欣慰。
“多谢!”阡陌看着他,唇边露出苦笑。
她是真的感谢芒,没有什么事,比一场大难之后发现自己安然无恙更好。芒救她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他是刺客,尽管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我们在何处?”阡陌望了望四周,问,“还在江上吗?”
“在。”芒精神起来,道,“我等已经离开了楚国,快到棠了。”
阡陌愣了一下:“棠?”
“正是。”芒微笑,“比舒国还远。阡陌,那些人再也追不上来,不会有人再要你的命。”
阡陌面色一变。
她没有想到竟已经走了这么远,结结巴巴地问:“我……昏睡了多久?”
“好些天。”芒说,“你背上有伤,许是跳桥时所致,捞上来时,衣服都染红了。我好不容易才为你止了血,可你又烧热起来,时好时坏,只是不醒。我特地去请了巫师来,他说你是伤了血气,以致虚弱,被水中鬼祟缠身。”
说着,芒挠挠头:“陌,你又该换药了,我去取药来替你换吧?嗯……这船上没有别的女子。”
阡陌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瞅瞅自己的身上,明白了过来。
她不禁讪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看光光。几番落难,她果真活得不易。
背上的确疼,快点治好才是最重要的。阡陌颔首:“芒,劳烦你了。”
芒似乎没想到她这般坦然,露出笑容:“客气作甚。”说罢,他起身出去。
换药并不麻烦,阡陌背对着芒,自己把布条的结解开,也许还有些炎症,拆下来的时候有些痛。芒用药汤给她擦了擦,巾帕触到伤口,阡陌疼得抽了一下。
“比先前好多了。”芒安慰道,“已经结了痂,过不久就会大好。”
阡陌应了一声,芒又给她敷上药,阡陌自己用干净的布条缠好。
谁也没有说话,芒出去把药汤倒了,回来,阡陌已经穿好了衣服。
“你的背上有一处旧伤,”芒打破沉默,道,“是逃出铜山那次受的伤吗?”
阡陌颔首,却有些诧异。她记得那时候芒已经逃走,他们的船太小太慢,才被追上并中箭。
“你怎知?”她问。
“你忘了,我也是舒人,回头一问便知。”芒在她面前重新坐下,注视着她,“陌,我是舒鸠国君之子。群舒虽灭,子息仍存。如今我等以棠为据守之地,抗楚复国。”
阡陌一直在猜测舒的来历不简单,没想到他竟是个公子。她看着他额上的黥痕,这张脸如果没了它,的确会贵气许多。
“芒。”她想了想,道,“我想回楚国。”
芒讶然:“为何?”
“不为何,我不能离开那里。”阡陌说。
芒目光深邃,片刻后,道:“你是为楚王,是吗?”
阡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是。”
“他想杀你。”
“不是他想杀我,是他的母亲……”
“那有何异?”芒皱眉,“他连你都护不得!陌,楚王再爱你,会为你不要母亲吗?你不是楚人,在那里举目无亲,出了事谁也帮你不得!你忘了,那些诬你的人还在,楚王若知晓你帮过我,还会爱你吗?你回去岂非自投罗网!”
这话戳中了阡陌的心事,她咬咬唇,道:“芒,楚王并非黑白不分之人。”
“那是你不曾见过他凶狠的样子。”芒声音沉沉,“若你见过那些人奉命冲入你家中,兵刃染血、屠戮亲族,便不会再这么想。”
阡陌心中一惊:“芒,灭舒之人并非楚王,那是他的父亲……”
“换他亦无区别。”芒目光冷冷,“他们都一样。”
阡陌怔怔地看着他。
芒深吸口气,移开目光,少顷,再看向她的时候,神色已经和缓了些。
“我不会将你送回楚国。”芒神色平静,“陌,我是为你好。”说罢,他站起身,走出舱去。
“芒……”阡陌的话还没说完,舱门已经关上。阡陌望着那里,感到一阵无助。
背上的伤口还在疼,头仍然晕晕的。少顷,阡陌躺回榻上,闭起眼睛,不知所措。
天气晴好而凉爽,一日之后,船终于靠岸。
芒来找阡陌,摸摸她的额头,露出笑意:“不发热了,不久便可下船,你且准备准备。”
阡陌点点头,没有接话。芒知道她还念着回楚国的事,却不去提,转而与她说起岸上的人来。
“我兄长也会来。”芒说,“他如今是舒人之首,不过你不必惧怕,跟着我就是。”
阡陌第一次听他提起他的家人,刚想问他父母在哪里,忽而想起他之前曾说过的话。他说楚人屠戮他的亲族,现在为首的又是他的兄长,那么他的父母大概是已经不在了。
舟人来催,芒答应一声,带着阡陌走出船舱。
这是她第一次出到外面,阳光照在脸上,有些不适。
“晕吗?”芒问,扶住她的手臂。
“无事。”阡陌摇摇头,望向四周。这船其实不算大,伪装成载货的模样,除了舟人,还有七八个人。芒跟她说过,他们都是一同去楚国刺杀楚王的人。
阡陌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身形结实,看她的眼神好奇而警惕,带着打量。想到他们原本都是要去杀楚王的,阡陌心中就不禁捏了一把汗。
“这就是你救的女子?”舒望走过来,瞥着阡陌,似笑非笑。
“正是。”芒答道。
“芒,”甲坤走过来,兴奋地说,“听说吴伯来了,还有好些抗楚之士,长公子必是准备着要大干一场!”
吴伯?
阡陌听到这话,心中一动。
“……吴伯名句卑……”她想到那时候,伍举对她提过的话。
“哦?甚好。”芒亦是精神一振,露出笑意。
待得上岸,果然有许多人来迎接。
为首一人面容与芒有几分相似,如众星拱月一般立在前方,衣饰不凡,神色严肃。
芒走上去,向他一礼:“兄长。”身后众人亦跟着行礼。
伯崇看着芒,颔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笑意。他目光扫过众人,说了一番接风的话,语调缓慢,客气而不乏威严。最后,他看到了阡陌,露出讶色。
“怎有女子?”他微微皱眉。
芒看看阡陌,忙道:“兄长,阡陌便是我前番说起的那位在铜山里助我等逃出的女子。此番弟在郢见她落难,将她救了回来。”
伯崇了然,嗯了一声。这时,旁边一人微笑:“如此说来,公子救得恩人,亦是大善。”
阡陌看去,只见那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身形比伯崇要高大些,衣饰却看起来比他更高贵。
“拜见吴伯。”芒忙又行礼。
原来那就是吴伯句卑。阡陌又好奇又惊讶,正待再细看,忽然,目光与吴伯身旁的一人对上,心中巨震。
那人目光锐利,虽时隔许久,阡陌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句澨的袭击、脖子上的剑、杀戮、逃亡……电光石火间,脑海中蹦出了他的名字:
仓谡!
仓谡也看着阡陌,双眸幽深而冰冷,让阡陌不寒而栗。
她的心咚咚跳着,不由得转开头,下意识地朝芒的身后稍稍挪步。想起过往,她心中乱得像麻团,被恐惧笼罩……
吴伯的话,让众人的神色都和缓了许多。伯崇看看芒和众人,吩咐回邑中去,设宴接风。
可就在此时,仓谡忽而上前一步,道:“长公子且慢。”
阡陌的心骤然提起,死死地盯着仓谡。
却见他向伯崇一礼,道:“吴伯奔波而来,乃是为商议攻楚之事,如今公子芒与众人亦归来,不若速速商议。”
伯崇抚须看向吴伯,吴伯却笑:“无妨!众壮士千里迢迢归来,一路艰辛,待用膳洗尘之后,再做商议不迟。”
伯崇颔首。
仓谡也不多说,再礼,退到一旁,神色平静。
阡陌的手心汗腻,身上的血液几乎凝固。他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但能看出来与她无关。之后,她见仓谡没有再多说的意思,才感到心稍稍放回。可她并不敢大意,盯着仓谡的背影,纠结狐疑。
他为什么没有揭穿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认出她,还是他发慈悲想放过她……
“怎么了?”芒发觉阡陌的脸色不对,问道。
“吴伯身后那人,可是名叫仓谡?”阡陌低低问。
“正是。”芒有些诧异,“你识得他?”
阡陌颔首,声音不定:“他知道我的事。”
芒面色一变,想再多问些,看看四周的人,还是忍住了。
棠在吴楚之间,多林泽而偏僻。群舒诸国宗室将复辟的后方选在此处,一可依靠吴国支援,二可依据山势地貌与楚人周旋,不可谓不煞费苦心。此地的山冈上原本建有舒君的离宫,如今作为议事盘踞之所,重新被用起。
堂上,伯崇亲自置酒,逐一敬了众人。说起那折损的同伴,众人都有些伤感,伯崇道:“季禾为复国而死,为舒人之鬼雄,与先贤并立祠堂,子孙共祭。”
众人皆是应许。
吴伯问:“听闻楚王以一敌二?”
芒答道:“正是。”
许多人皆投来诧异的目光。
芒道:“我等往郢途中,已经探明楚人各地驻师人数。”说罢,将一张帛图呈上。
伯崇与吴伯打开,却见是一张地图,山川水泽、何地驻师、何人为首,均写得清清楚楚。
吴伯露出讶色,笑道:“反攻在即,此真乃及时之甘霖。虽未杀得楚王,有此图,亦是大助。”
许多人颔首赞成。
芒神色谦虚,看向伯崇,却见他毫无笑意,喝一杯酒,没有看芒。
“尔等皆精心挑选的骁勇之士,出去三个月,众人留在棠地,满心盼着楚王毙命的消息,可到了最后,只带回这么一张图!”
室中,伯崇神色沉沉,将芒带回来的帛图掷在地上,瞪着他:“你还有面目回来!”
芒知道自己此番回来,兄长必定不会高兴,听着他训斥,道:“兄长,我等出去之前,便已说好,此番乃是打探第一,刺杀第二……”
“你以为众人真这么想?”伯崇怒气冲冲地打断他,“若单为打探,何必兴师动众地挑选这么些人?杀了楚王,楚国便会大乱,我等便可一举复国!可如今呢?”
芒不出声,嘴角紧抿。
伯崇盯着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愈加尖利:“你亲自刺杀楚王,以二敌一,折损一人不说,还未伤他毫发。你知道别人会如何说?他们推我为首领,你以为人人皆真心?你是我亲弟,却教我失尽了脸面!”
芒望着伯崇,说不出话来。
“兄长,”好一会儿,他深吸口气,道,“刺杀楚王之事,我已尽力。当时我与季禾扮作仆隶,所用刀斧都是工匠之物,比不得兵器。楚王有利刃在手,殿外有卫士,我险些亦毙命。”
伯崇冷冷道:“皋陶之后,未闻有畏死求全之人。”
芒的心一沉,有些愣怔。
“我死了,于兄长并无所谓,是吧?”他的喉头哽了哽,缓缓道。
伯崇面色一变,看着他,神色缓下:“芒,我不是此意……”
“兄长一直不肯原谅我,”芒继续道,“我混入死人堆中逃脱屠戮,被楚人捉住,俘为仆隶,面上的黥痕一辈子也去不掉。”
他低低道:“天下人都知道舒鸠伯的儿子苟且偷生,曾像蝼蚁一般,为楚人任意驱使。你不肯原谅我,恨我为何不与父亲和母亲一道赴死,却独自逃生,是吗?”
伯崇面容紧绷,下颚抽动了一下,眼圈通红。
未几,他转开脸,嗓子里的声音含糊而低沉:“是。”
芒只觉身上的热气都被带走,恍如行尸走肉。
“兄长,”他声音干哑,“当初我也想死,是父亲令我走开。他说你还在,让我去寻你……”他还想说,却说不下去,转身走了出去。
伯崇看着他离开,那身影落着天光,竟有几分惨白。
他有些不忍和后悔,张张口,想叫回芒,喉咙里却像是卡着什么,只定定地立着,少顷,颓然坐在榻上。
阡陌来到以后,就被安置在了芒的府邸之中。小小的院子,很漂亮,墙角有一处小水池,边上种着秋海棠。
家老给她配了侍婢,还有通晓疗伤之术的巫师。
他们给她重新清理了伤口,上了药,还让她喝下又浓又苦的药汁,说是可以补回气血。
这些人楚语不灵光,阡陌很少有能说得上话的时候。在这里待着,除了听他们叽里咕噜的讨论,她就只能看着池子发呆。
她心里还担心着仓谡,但是想一想,已经不那么害怕。仓谡要揭穿她,大可以刚才就出手。阡陌猜测着,这些舒人的首领是伯崇,而芒是伯崇的弟弟,仓谡大概是在忌惮着芒。
有忌惮就好。阡陌松了一口气,最好忌惮到躲得远远的,永远都碰不着。
芒离开了很久,阡陌一直都等不到他回来,她身体的伤还没好,很容易困,就到房里睡去了。
梦里纷纷杂杂,她梦到了楚王,想到他身边去,却仍然一直难以接近。
一觉醒来,已经时近黄昏。
她起身走出门,发现芒就坐在池子边上,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沉思。
听到动静,他回头,见是阡陌,幽黑的眼睛里露出了和缓之色。
“醒了?”他笑笑。
“嗯。”阡陌应了声,看着他,总觉得他神色郁郁,似乎有心事。
她忽而想到仓谡,心不由得提了一下。
“芒,”她问,“可是出了何事?”
芒讶然,片刻后,道:“事?何事?”
阡陌嗫嚅:“你离开了许久,我以为……”
芒了然,眉间一松。
“无事,我等出去奔波了一趟,回来总要商讨商讨。”他说着,转开话头,“陌,你不是说仓谡认得你,他怎会认得你?”
听他主动提起此事,阡陌即刻回神。
她将句澨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芒沉吟道:“仓谡此人,我并不熟悉。他到棠之后不久,我便离开了。不过他说话颇有见地,很得兄长赏识。”
阡陌颔首。她记得那时候,庸国君臣麻痹大意,仓谡却能察觉到楚王的动机,孤军出击。虽功亏一篑,但其胆识和心智皆不可小觑。
“你莫担心。”芒安慰道,“有我在,他不能拿你如何。”
阡陌看着他,笑了笑,道:“你啊,你可是舒鸠国的公子。”
芒愣了愣,牵牵唇角,眸光中罩上一层暗色,没再多说。
尽管阡陌十分想回楚国,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却没有主动提起。
一来,芒那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不会放她回去;二来,她的伤还没有好,千里迢迢,就算她要自己走,也至少要养好伤才行。
芒对楚国的仇恨虽然与阡陌无关,但是她能了解。她无法劝他对楚王放下成见,也不想伤他的心,如今之计,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伺机行事。
她发现,自己现在面对的最大障碍,其实跟在铜山的时候差不多,那就是语言不通。
周围大多是舒人,芒和他们讲的是舒语,而与吴伯、仓谡这些人之间,讲的却是另一种话。阡陌听着,始终有一种找不到调的感觉。
“那是雅言。”芒解释道,“周人的雅言,各国通用。”
阡陌明白过来,随即感兴趣地问,“芒,你会说吗?你能教我吗?”
芒看着她,却是意味深长。
“陌,你学来,是想像在铜山时那样,伺机出逃吗?”他问。
阡陌一怔,神色僵住。
“你还是莫再想他。”芒淡淡道,“我今日收到郢都来的消息,楚王的人抓获了子允,知晓了刺客之事是我等所为。陌,他若是知道了你亦被舒人所救,会如何想?”
阡陌的心好像被抓了一下,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虽然有着诸多疑虑,但是对于楚王,阡陌却不是不担忧的。
吴伯看起来是想在此事中掺一脚,有了吴国的支持,伯崇等人显得雄心勃勃。他们看起来会时刻准备反攻回去,楚王知道吗?如果发生大战,楚王会怎么样?
理性告诉她,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历史上的楚王不会死在舒人的手上。
那么……芒呢?
阡陌愈加惴惴不安起来。
她忍不住问芒,如果复不了国,他有什么打算。
“并无打算。”芒说,“所有人都在等着与楚人大战一场,要么成事,要么战死。”
看阡陌吃惊的样子,芒一笑:“放心,我会安排好,你不会出事。”
阡陌摇头:“芒,我是不愿你涉险。”
芒目光一动。
“芒,”阡陌低低道,“我宁愿你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介农夫。那样,你便不会被楚人俘虏,也不会每日想着与楚人一战。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芒看着她,心头一热,却是苦笑。
“陌,你以为当今天下,还有能够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农夫吗?诸侯并起,今日我伐你、明日你伐他,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的兵卒,大多原本只是农夫。”
说着,他却眉头一扬:“不过,我从前亦有过相似的想法。”
阡陌讶然。
“我的母亲是扬越酋首之女,外祖父待我好得很,从铜山出来时,他还让我到扬越去,说那边山里的野兽多得吃不完,水里的鱼也多得吃不完。”
阡陌不禁露出笑意:“哦?如此甚好。”
“可我兄长不愿意。”芒声音轻轻,“陌,我只有这么一个兄长,我不能弃他。”
阡陌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只得点头。
天气转寒,楚国秋收已毕,王田的收获之物被一一造册,进了仓廪。用作缴纳税赋的粮米、布帛、器物也陆续入了府库,据说司会府的人忙得连吃饭都顾不上。
楚王给他们增派了人手,还给每人按大夫的待遇配了车马和御士,每餐有肉。
纵使是这样,仍然有人感叹,要是陌还在就好了。
这话传到楚王的耳朵里,他消瘦的脸上没有波澜,回到宫中,却对着阡陌留下的那些物什沉默不已。
“……她落水前曾说,她甚是爱大王……”
伍举曾对他说过的话萦绕在心头,像绳索一样,一圈一圈地捆着,让他消解不开,喘不过气来。
他用惩治迫害她的人来减轻自责和愤怒,可寻不到她的踪影,这些他就始终不会放下。他每日都会到江边去,士卒们沿着江搜索,已经到了郢都百里之外。所有的可能都被考虑到了,楚王寻来了常年在江上行走的渔人和舟人,他们听说了此事之后,委婉地告诉楚王,秋汛落水之人,若在一日后还寻不到踪迹,那么一般五日后会在下游的岸上寻到尸体;可若是一直不见踪迹,便是得了江伯的爱护,被收在了身边。
楚王并不相信,仍然让人继续搜。大臣们看他固执,也有人劝谏,楚王却根本不予理睬。
也有人去找了苏从,让他劝一劝。但苏从却直叹气,三钱府近来也忙得天旋地转,我也盼着大王能快快将林阡陌找回来,好帮我算一算。
又一场秋雨酝酿之时,在原舒国之地驻守的舒公送来密报,楚王看了,皱起了眉头。
舒、舒庸、舒蓼、舒鸠、舒龙、舒鲍、舒龚等七个小国,合称群舒。穆王之时,群舒与吴国勾结叛楚,穆王大怒,派令尹成嘉率师讨伐,击败吴人,灭了群舒。
群舒毕竟是皋陶之后,受封立国,按礼制,穆王将反叛最主要的舒鸠之族夷灭,其余各国的宗室皆被保留下来,仍居原地。但舒人的不服之心并未消灭。年初时,一些舒人部众跟着庸国反叛,被楚人再度击溃。
楚王知道,也就是那时候,楚人将流落舒地的阡陌带到了铜山。后来铜山的工隶逃跑,楚王并没有追究,不料,如今乱象又起。舒公在密报中说,楚吴交界的棠地近来颇不安定,似乎有群舒宗室的遗族在活动。
棠地紧邻吴国,若真有生异,必与吴国脱不开干系。
“前番来刺杀大王的,亦是舒人。”司马斗椒皱眉道,“臣请兵车百乘,易平棠地。”
令尹斗般却摇头,道:“此事牵扯吴国,还未打探确实,未可妄动。”
“那便连吴国一道攻灭!”斗椒皱眉,“吴人扰楚多矣,楚总是受战,何日才是尽头!”
斗般道:“谈何容易!吴国水道纵横,恃蒙犀之坚舟而行,纵横披靡!未得破敌之道而冒进,取败之道!”
大臣们议论纷纷,有支持斗般,也有支持斗椒,商议不下。
楚王凝眉思索,散了朝回到宫中,沿江边各处问询的吏人来拜见,带回了一些消息。他说,他拜访了一个在江边守大水之庙的老巫师,得知前些日子曾有船来到他的庙前,请他上船给一位伤者医治。
“巫师说,那伤者是个女子,皮肤白皙,不似劳苦卑下之人。”吏人道,“她受了伤,淌了许多血,似乎曾在水中泡了许久,昏迷不醒。”
楚王的心猛然一震。
“那女子是何模样?可有殊异之处?”他忙问。
吏人道:“臣也这般询问,巫师说,他为女子敷药,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记得那女子的右肩上有一道短小的痕迹,似乎是旧伤所致。”
楚王双目灼灼,思绪如同巨浪掀起。
阡陌的右肩确实有一道这样的疤,那是数月前在铜山被追捕时所受。
“那些人何在?”他迫不及待地问。
“老巫师说,他们未告知去向,但听口音,似乎是舒人。”吏人说着,片刻后,似想起什么,补充道,“是了,他记得其中一人,额上似有黥痕。”
楚王面色一变。
“……据子允供称,那日逃走的刺客,名芒……”前些日子,为贾向他禀告审问结果的时候,曾这样说。
天色暗下,高阳宫中点起了烛燎,将各处照得通明。
寺人渠被告知楚王要见他,急匆匆来到,入殿时,见楚王坐在榻上,手里拿着那个叫滑翔机的物什,似在沉思。
“大王唤小人?”他上前拜见。
“寡人曾听你说过,阡陌在铜山之时,向一人学楚语。”楚王淡淡道,“你说,那人额上有黥痕。”
寺人渠讶然,上前道:“正是。”
“可知其名?”
寺人渠想了想,道:“似乎叫芒。”
楚王抬起头来,双眸深邃。
舒人的药很不错,阡陌将养了几日,一天好过一天,已不再疼痛,有些地方的痂皮已经开始脱落。
她隐隐觉得,战事就快到来了,因为芒越来越忙碌,有时甚至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
她并没有猜错。棠地已经集结了上万人,有忠于诸国的舒人,也有前来相助的吴人。吴伯待了几日便回国去了,留下几个谋士,带领吴人协助伯崇。
殿上,争执的声音此起彼伏,嘈杂不休。
万事俱备,征战在即,制定前进路线的时候,却出现了分歧。伯崇麾下的众人本出自各国宗室,带着名下的私兵投奔而来,组成了大军。他们虽皆以伯崇为首领,却心思各异,几乎每个人都想着大军先攻打自己的国家,为自己复国。争执起来,谁也不服谁。
此事已经足足争论了三日。
仓谡坐在下首,冷眼看着。他瞥向芒,只见芒坐在不远处,神色平静,没有出声。
最后,还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站出来,说舒鸠伯因叛楚而死,为舒人英烈,且楚人在舒鸠国的兵力薄弱,首当夺取舒鸠国。
伯崇是众人推举的首领,又闻得老者们这般言语,众人终于不再争吵,勉强同意。
散会之后,芒不想再看那些人各怀心思的嘴脸,走了开去。还未出门,忽而听到有人叫他,回头,却是仓谡。
“公子。”他行一礼,“我近来得了些好酒,未知公子可有兴致共饮?”
午后的阳光浅淡,落在空寂的山间,溪水淙淙而清亮,鸟语阵阵。
山石旁的茅庐里,仓谡亲自将酒杯满上,缓缓道:“公子请!”
芒接过来,喝一口,放下。
“公子怎不饮尽?”仓谡淡笑,“放心,酒中无毒。”
芒看着他:“大夫请我来,恐非单为饮酒。”
“正是。”仓谡把酒中之物饮尽,道,“我请公子来,乃是商议一事。”
“何事?”
“公子府上那女子之事。”
芒的目光凝住。
仓谡看着他,神色了然,继续倒酒:“公子亦知晓她是何人,对吧?”
“你欲如何?”芒说。
“公子不该问我欲如何。”仓谡道,“公子该想,我若当初在长公子和吴伯面前说出她是楚王的宠姬,他们会如何?”他盯着芒,“公子知晓,他们必然会拿她来羞辱楚王。”
芒哂然,只觉从他嘴里听到这话,很是怪异。
“你这般关心她?”他问。
“不,我是觉得他们这般做,是在犯蠢。”
芒面露讶色。
仓谡面沉如水:“楚王此人性骄而易怒,得知此事,必然会引大军前来。公子虽想复国,可扪心自问,区区棠地,可挡得住楚人大军?公子想一想方才殿上的那些人,要靠他们一步一步攻城略地,有几分胜算?”
芒被他说中心事,不禁默然。
他沉吟片刻后,却道:“可楚王未必会引大军前来。他已经拿获了子允,很快便会知晓我,亦或许很快会知道我与她的关系。”
仓谡已经听闻阡陌曾跟着芒从铜山逃走的事,笑了笑。
“我要说的,就是此事。”仓谡道,“楚王就算知晓公子与那女子有牵连,手上亦无实证,但会生疑,则必然会前来。至于引不引大军,则要看这边透露的消息。”
“哦?”芒不解地看他。
仓谡以手指蘸酒,在石台上写了一个“诱”字。
“楚王可顺不可激,他对这女子甚是挂心。若以舒人的名义告知楚王,说谋刺楚王的刺客已拿获,而这女子亦为舒人所救,伤重难治,楚王必然会前来。我闻群舒西南水道众多,狭窄处,岸上持弓则可任意击杀。若在那里埋伏下手,岂非事半功倍?”仓谡目光平和,“长公子急苛而少谋,此计唯有公子可行。故而,万万要保住那女子才是。”
阡陌等了芒很久,一直到天色暗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只好像往日一样,自己用了膳。
芒平日忙碌,日常穿的衣服,有好些都已磨破了。他并不喜欢浪费,都是收起来,让仆婢缝补。
夜晚的光照不如白天,膳后,常给芒补衣服的老妇眼睛不好使,阡陌走过去,接过来替她。
阡陌的缝补技术不差,以前在家,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也是个节俭的人,阡陌常常会干些针线活。老妇看她做得还不错,笑着叽里咕噜地说了些话,阡陌听不懂,只能笑笑。
芒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阡陌坐在榻上缝着他的衣服,灯光映着她的脸,沉静而美丽。
发现有人,她抬起头。
目光相对,芒露出笑容。
“用过膳了吗?”阡陌问。
“用过了。”芒颔首。
阡陌亦笑笑,咬了线头,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
“我缝得不大好,”她说,“你且试一试。”
芒接过来,应一声,却放到一边。
“陌,”他看着她,“我们说说话,好吗?”
阡陌看他似乎有心事的样子,有些诧异,点点头,望着他。
芒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坐在席上,与她面对面。
“陌,”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等要反攻楚国了。”
阡陌心里一沉,片刻后,道:“我知晓。”
“若是……我说若是,”他目光深深,“我与楚王相遇拼杀,你站在哪一边?”
阡陌面色微变。
“我站在哪一边又如何,重要吗?”少顷,她自嘲地说。
“于我很重要。”芒说。
阡陌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乌黑的双眸有些热烈,却似藏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沉默了一下,低低道,“芒,我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日。你二人于我而言皆是珍贵,我无法去想你或他倒地的模样。这是不是有些可笑?”
芒没回答,少顷,深吸口气。
“陌,”他露出苦笑,“我一直喜欢你,离开铜山之后,一直想寻到你。我曾去过你住的那个地方,他们说,楚王把你带走了。我当时失落得几日都未睡好,恨不得立刻去把你抢回来。陌,若有那么一日,我杀了楚王,你会跟我走吗?”
阡陌张口结舌。未几,脑海中一闪,她忽而回过味来,目光聚起。
“他来了?”她心情紧张又激动,看着芒,“他来了,是吧?”
“还不曾,但应该会来。”芒把话说了一半,却没有说下去,“陌,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你希望我说什么?”阡陌黯然,没有遮掩,“芒,你希望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会毫不介怀地跟你走吗?你明知我做不到。”
芒注视着她,目光不定。
好一会儿,他神色平静下来,颔首:“如此。”
他望望外头,起身:“天色不早,歇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阡陌心情亦是纠结不已,看着他离开,在他就要出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芒。”
芒回头。
阡陌低低道:“芒,我总觉得,你在铜山的时候,比如今快活多了。”
芒愣了一下,片刻后,露出苦笑。
“是啊,”他淡淡道,“那时有盼头,觉得只要逃出去便是天高地广。”
他目光幽深,却不再多说,继续前行,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定下了进攻之策,经过贞问,出征的日子也便定了下来。
伯崇杀牲煮肉,祭祀了山川和天上的诸神,誓师于庙。一声令下,棠地众人披坚执锐,集结成军,登上舟船,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出乎阡陌的意料,芒也将她带上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怕将她留在棠地,无人会护她周全。
“你只要跟着后军便是,放心,此处都是我的人。”芒对她说。
阡陌点了点头。
她望向舟外,只见两岸青山延绵,虽然已经是秋天,但仍然是苍翠欲滴的颜色。她想起上次,自己也是这样看风景的时候,身旁站着另一个人,脸上意气风发,滔滔不绝地跟她说着哪个地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物产,如数家珍。
芒说,他会来。
阡陌有些疑惑。这些舒人看起来并不十分强大,兵器甲胄都是吴人支援的,按理说,攻战的线路应该是巧取而不是硬碰。他们的存在,必须做得秘密些,不让楚人发现才对。可是,按照芒的意思,似乎并不介意楚王知道。
这是为什么?阡陌每天待在屋子里,又没有人可以打听,掌握的信息太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像个无头苍蝇,只能放弃。
群舒河川交错,从棠地到舒鸠国,日夜兼程,二三日之后,便已经到岸。
伯崇是公子,舒鸠国仍有许多怀念旧君的民人。他事先的策动很成功,几乎没有费什么兵卒,就在两日之内连得了数邑。阡陌亲眼看到那些人痛哭流涕地跪倒在伯崇和芒的面前,拿出最好的东西迎接他们。同时,她也看到了被斩杀的楚人守军和官吏的尸首,被人拖走,让她不忍多看。
她的心情很不好。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楚国,说着楚语,心里最牵挂的人也是楚人。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有了立场。就算她心里明白,战争和杀戮在这个时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换个位置,楚人也会去干同样的事情。
伯崇没有耽搁,他要在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去争取更多的胜利,命令军队继续前进。
夜里歇宿的时候是在野地里,士卒们到处走动忙碌着,芒去了伯崇的帐中议事,阡陌独自坐在篝火边上,慢慢啃着糗粮(干粮)。
她还要继续吃药,一个士卒替她熬好了药,拿过来,叽里咕噜地对她说了一堆话。
阡陌听不懂,只能茫然地接过。
旁人看着笑起来,冲那士卒说了些什么,士卒笑嘻嘻的样子。
“你是陌吧?”
阡陌喝药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用楚语说这句话,手一震,几乎洒出来。
士卒忙替她稳住,脸上仍笑嘻嘻的。
“莫露出异色,听我说。”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奉命打探消息,混入此地许久。那日你下船时我便觉得你面熟,可惜你一直不曾出来,方才看仔细些,真是你!”
阡陌低头喝着药,心里又惊又喜,咚咚作响。
“你怎认得我?”她不着痕迹地问。
“我是罗人,你上次去罗地,给我治过瘴病。”那士卒有些不好意思,“还给我喂过药,你大概不记得了。”说罢,他问,“你怎在此地?”
“说来话长,”阡陌有些无奈,赶紧问,“大王知道我在此吗?”
“也许不知,我前番怕认错,未敢贸然报信。”士卒道,“要即刻告知大王吗?”
阡陌想说要,但想到芒,忽而打住。楚王若是知道她在这里,也许会来救她,但是那样,也就意味着他会跟芒遇上,然后……阡陌心中烦乱,少顷,道:“暂不必,你能帮我离开吗?”
士卒想了想,道:“也许能……”话没说完,突然,阡陌猛然咳起来,药洒在了地上。
士卒忙上前把碗接过,这时,才发现芒走了过来。
“怎么了?”他问。
阡陌一边咳着一边摇头,片刻后,擦擦眼角咳出的泪水:“无事……喝得太猛。”
芒笑了笑:“慢些,这是药又不是汤。”
士卒收拾了药碗,看一眼阡陌,低头退开去。
阡陌神色平静,对芒说:“你今夜回来比平日早。”
芒颔首:“兄长派我攻常邑。”
阡陌了然,却见他面色似乎不太对:“常邑很难攻吗?”
“不是。”芒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我父亲就是因为常邑的封君献了邑,招致楚人从背后偷袭,以致战败。”
阡陌讶然,看着芒,少顷,安慰地握握他的手。
芒反握了握,眉间开释地展了展。
“都过去了,无事。”他说,“我还要去点兵,你且歇息。”
阡陌亦抿抿唇:“嗯。”
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几,松开手,起身走开。
前面来了几个部下,芒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到阡陌正取出铺盖,背过身去,在火堆边上躺下。
他的脸上映着火光,闪烁不定。
“……常邑乃是往西南的必经之路。”方才,仓谡来找他,意味深长地说,“消息已经放出去,带上她,公子知道该做什么。”
风在原野中刮过,夜晚,云走得很快,一度遮住了月光。
总领群舒故地事务的舒城,在日落之后已经关闭城门。守城的士卒例行巡视各处,同僚之间说些笑话,打发时光。将近子时的时候,城外忽而传来些隆隆的声音,好像车马碾过。守城的士卒们皆是诧异,忙上城头去看。
只见火光耀眼,夜色中,战车连成长龙。
“门尹何在!”为首一个虎背熊腰的将官大声道,亮出手中符节,“楚王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舒公屈宜在睡梦中被人吵醒,闻知楚王驾临,唬了一下,连忙起身更衣。
楚王风尘仆仆,屈宜出到门前之时,他已经来到。
“卿在密报中说,舒人似要反叛。”待得进了官署,楚王第一句话就问,“如今可有其他消息?”
“臣早已经令人潜入棠地打探,此地偏鄙,消息时断时续。”屈宜道,“不过就在今日,臣听闻了另一件事。”
“哦?”楚王讶然,“何事?”
屈宜道,“说行刺大王的刺客已经被居于东南崇山之中的舒人拿下,还抓到了一个女子,背负重伤。”
楚王的目中骤然闪过一道光。
“当真?”他问,“是何人所言?”
“是行商之人带来的。”屈宜道,“似乎此事传得很开。”
楚王沉吟:“崇山之中,舒人部族不止一个,可知是何处?”
“臣也派人打探过,都说不清。”屈宜道。
楚王皱了皱眉。
“大王。”屈宜道,“舒城有大舟,可要往东南一趟?”
楚王没有回答,忽然道:“卿方才所言那些棠地的舒人,可知为首者来历?”
天还没亮,士卒已经整装。伯崇看了看阵容,露出满意之色,未几,转向芒。
“常邑乃收复舒鸠国的门户,定要拿下。”他严肃地说。
芒行礼:“诺!”
伯崇看着他,将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拍。
“芒,可知我为何将它交与你?”他沉声道,“常氏是舒鸠的罪人,你我的仇敌!你是舒鸠公子,拿下它,就是为父亲母亲报仇,知晓吗?”
芒目光灼灼,望着兄长激动的脸,片刻后,大声道:“诺!”
守卫常邑的楚人比别处多,芒这一战,比别人艰苦。但常邑毕竟曾经属于舒人,芒找来熟识此地的人,摸清了城墙的薄弱之处,一边令人围堵出入门路,一边令人去伐来巨木,由上百人抬着,一举将城墙撞破。
常邑被顺利攻下,午后,芒已经控制了城邑。
封君常吾六十多岁,被押到芒的面前,伏拜在地:“臣拜见公子。”
芒冷冷地看着他。
“我如今已不是公子,记得吗?是你献邑投楚,以致舒鸠国灭。”
常吾望着他,却是面色坦然。
“常邑当时有五千人在邑中,楚人围困在外,苦守整月,粮米吃尽,伤者无医、存着无食。若公子守城,孤立无援、苦守无望,而楚人许诺,若献城,则保民人周全,公子会如何处置?”
当时的情形,芒亦早时知晓,但听着常吾的话,仍面色紧绷:“你食国君之禄,投敌便是背于忠义!”
说罢,他让人将常吾押下,听候处置。
伯崇很快来到。
大队人马走进常邑,看到处处井然有序,许多人都称赞起来,说芒这么快就将这么个大邑拿下来,可谓勇谋过人。
伯崇听得这些话,亦是高兴,看到路边迎候的芒,神色欣喜。
“果不负我望!”他说。
难得兄长称赞,芒竟有些不适应,自谦行礼:“皆是众人之功。”
接着,他问:“常吾与家人都已经被捉拿起来,弟还未处置,未知兄长意下?”
伯崇听到常吾二字,脸色顿时沉下,咬牙道:“不将他剐之烹之,难消我恨!”说罢,吩咐部下:“传令,常邑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处死,一个不留!”
部下领命,芒却是大惊!
“兄长!”他忙谏道,“献邑乃常氏所为,与邑中民人无干!兄长这般屠戮,岂非伤及无辜?”
“什么无辜?”伯崇恨道,“常氏一家也不过数十人,其余人等却有数千。常吾要献邑,他们怎么不阻?楚人进来,他们怎么不杀?苟且偷生,不配为舒人!”
“兄长此言差矣!”芒说,“当时常邑已经坚守一月,受伤者众,饥疲交困,援师却迟迟不至,故而……”
“你在为罪人说话?”伯崇勃然大怒,“芒!你忘了父母惨死之事吗?你去做楚人的工隶,受了他们黥刑,心亦成了仆隶一般,畏畏缩缩!”
芒亦神情激愤:“兄长,我曾为工隶,故而知晓生存不易!我当初从铜山出来之时,费尽心血,纵使身死,亦要将每一人平安带回!我等好不容易反攻至此,本当以德服众,兄长却要行以暴虐,视人命如草芥!兄长复国的初心何在?”
“复国初心?”伯崇盯着他,面色愤怒得扭曲,“我复国的初心,就是为父母报仇、夺回所有之物、杀尽背叛之人!”说罢,指着芒:“将他拉下去,不得让他再放肆!”
左右领命,向芒一礼,便要拿他。
芒用力挣开,朝伯崇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父亲,可父亲从不曾滥杀!你会后悔的!”
“父亲就是太仁善,才会让人毫无顾忌地背叛!”伯崇沉声道,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