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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人渠提起逆旅，阡陌脸上有神色微微黯了黯。
“你可知晓那边如何？”她小声问，“屋宅、馆人都还好吧？”
“你还念着？”寺人渠瞪起眼睛。
“不是不是！”阡陌忙赔笑，“那毕竟是我借的钱……”
“你那些钱，大王都还给伍大夫了。”寺人渠说着，忽然觉得这似乎不能叫还，哪有国君还钱给自己大夫的道理？他想了想，却想不清该叫什么，没好气道：“反正屋宅和馆人都在。阡陌，你都要当夫人了，就莫再去操心这些了。”
可还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当成啊……
阡陌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昨夜刺客的事自然十分严重，但在朝会上，楚王却并没有问责王宫守卫，而是把重点放在了刺客的身份上。
从死去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物什和兵器，却根本看不出其来自何方。
仇家？当然是。但楚王的仇家多了去了，私仇公仇都有，无头绪的筛选无异于大海捞针。
讨论了一番，工尹为贾道：“臣以为，刺客能来去自如，宫中必有内应之人。由宫中追查，必可寻出刺客来路。”
其余人亦认为只有此法最可行。楚王将此事交给了为贾，接下来，却宣布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娶阡陌为夫人。
朝堂上的众人皆是错愕。
阡陌的来历，大多数人已经在过往的传闻中知晓了个大概，也知道楚王待她不一般，但是立其为夫人……
“臣以为不可！”令尹斗般首先反对。
他禀道：“婚姻者，乃合二姓之好，此女无姓，何以为夫人？”
楚王道：“此言差矣，她出自林氏，林氏有姓。才德兼备，何言不可为夫人？”
司马斗椒亦道：“自武王以来，恪守贵庶不婚之礼，所娶夫人皆出自各国公室。此女曾为工妾，大王娶之不妥。”
“林氏为工妾，乃因战祸。”楚王道，“寡人查明之后，已除其隶籍。”
还有人想再说，楚王道：“寡人即日便遣人往成周查问林氏籍属，明日，寡人亲赴云梦祭告太一。寡人心意已决，不必再议！”说罢，宣布散朝，起身而去。
众臣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这可如何是好！大王联姻，诸国可都在观望。”
“大战方过，娶一国而诸国送媵，正是和缓之良机。如今大王要娶这么一个来路不明之人，岂不教诸国为难？”
“大王怎可这般儿戏！”
……
听着那些言语，苏从并不参与，却看向伍举。
伍举立在不远处，神色平静，在苏从眼里，却似有些落寞。
苏从心中叹气，走过去拍拍他肩头：“我家新酿了酒，去尝一尝如何？”
伍举看看他，片刻后，淡淡笑了笑：“善。”
楚王虽然对大臣们的态度早有预料，但是散了朝出来，还是憋了一肚子气。
他面色沉沉，直至上了马车回到高阳宫，望见宫室里绰约的人影，莫名地，那股火气消散了一些。寺人要去通报，也被他拦住，他自己走了进去。
室中话语温软，十几个侍婢忙里忙外，拿这个、取那个。阡陌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头发被梳起，像楚国的贵族女子一样绾作发髻，又在上面插上了各种各样漂亮的发饰。这些侍婢都很敬业，把楚王赏赐给她的衣服和首饰都拿了过来，一样一样地试，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发髻配什么发饰、什么衣服配什么首饰。
爱美之心不分年代，阡陌从前也喜欢买衣服，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在这个时代，各种漂亮的衣服和首饰，都是贵族才能拥有的东西，阡陌买不起。她对自己的打扮，一直都是维持在整洁的水平。
侍婢们夸奖她的皮肤白皙，又称赞她的头发黑亮。可惜她来到这里才只有半年，头发跟别人比起来还是短了太多，没法梳得更华丽些。侍婢们采了鲜花来，用玳瑁笄簪上，插在她的发间。阡陌看着镜子里的人慢慢变成了正宗的古装美人的模样，又新鲜又好奇。
忽然，她在镜子的角落里，看到一人正抱臂倚在门上，微笑地看着她。
阡陌讶然回头，果真是楚王。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带着欣赏之色，饶有兴味。
侍婢们忙纷纷行礼，楚王走进来，在阡陌的身旁坐下。
“喜欢吗？”他吻吻她的脸颊。
阡陌见旁人都笑嘻嘻地走开，不禁脸红。
她点点头，却又道：“太多了，我穿戴不完。”
楚王不以为然：“这怎叫多？你可就要当寡人的夫人了，寡人从前赏赐……”他话才出口，顿了一下，道：“寡人从前赏赐别人，从未有人嫌多。”
阡陌知道他说的别人是谁，抿唇笑了笑。她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问他：“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早不好吗？”楚王淡淡道，看着她鬓上的簪花与肌肤相衬，愈加觉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撩了撩。
“寡人已遣使者去成周，查问你的籍属。”他说。
阡陌讶然。
“为何去成周查问？”她问。
“你不是林氏吗？林氏一出姬姓，一出子姓。”楚王缓缓道，“子姓最大是宋国，宋公寡人不喜欢，姬姓好些。”
阡陌哭笑不得：“可我并非从成周而来，那里怎会有我的籍属？”
“岂会真查？”楚王笑笑，捏捏她的耳垂，“楚国的夫人，莫说林氏，就算是王室，莫看他们平日高高在上，心里其实也想认得很。等着看好了，保管什么都有。”
阡陌明白过来。
春秋亦称东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致周朝的都城镐京被犬戎攻灭，便迁都到了洛阳。这是周朝的转折点，此后，周王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诸国不再受控制，纷纷称雄。但是对于楚国而言，周王室却仍然是个高傲的存在，被视为蛮夷。东周开始之后，楚子熊通终于逆反爆发，自立为王，并且自称蛮夷，不再与周朝为伍。虽然后面也时王时不王，但楚国与周王室，却始终有一种特殊的对立情绪。
楚王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就算楚国再怎么得罪，周王室衰弱，对于这件有利无弊的事，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阡陌讪然。自己似乎就要改姓了吗……
“若真能如此，我岂非也要称姬？”她好奇地问，“林姬？”
“最好是王姬。”楚王痞痞地笑，眨眨眼，“寡人也好跟周王那老叟敲一笔陪嫁。”
阡陌汗颜。
“明日，寡人去云梦祭祀太一，告知婚事。”楚王收敛起玩笑之色，“阡陌，待寡人回来就行六礼。”
“明日？”阡陌有些诧异，“这么快？”
“快吗？”楚王皱皱眉，有些不高兴，“寡人恨不得明日就完礼，你倒觉得快！”
阡陌忙道：“我不是此意，我是说，穆夫人不是还未应许？”
“寡人娶妇，又不是她娶妇！”楚王一把将她搂过来，发狠地瞪着她，“你担心这么多做甚？寡人说好就是好！”
阡陌拿他没办法，忙安抚道：“我又不曾反对，就是怕你心急，太累……”
“心急有何不好？”楚王说着，忽而目光一动，意味深长，“寡人也可以不心急，不过嘛，要有些报答。”
报答？阡陌愣住，未几，却见他起身，把自己抱了起来。
她登时了然，抓着她的肩膀，又羞又窘：“我还有月事！”
楚王撇撇嘴角：“不就是流血了？寡人也流过血。”
“那又不一样！”
楚王却不管她，径自进了内室，把她放到榻上。
他压下来，亲吻着她的唇，在脖颈上流连，但没有更进一步。
“阡陌，待寡人回来，你不许再躲，好吗？”他的声音带着热气，低沉撩人。
阡陌耳根烧烫，只觉得心在乱蹦，如同揣着一只兔子。
楚王的行程还是有些赶，定下去云梦之后，宗尹和太宰就忙了起来，准备着一应事务。
阡陌还没有正式的身份，宗尹说随行不妥。且她又在月事中，虽然她尽力解释这不是生病，楚王考虑了一番，还是没有让她跟去。
见周围人都在忙碌，阡陌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就替楚王整理物品。当她看到清单上那名目长长的祭祀用物时，不禁咋舌。
“那边庙宫自会准备，这般操心做甚？”楚王把她手中的木牍拿走，片刻后，想了想，又交回给她，“也对，日后你为夫人，祭礼之事确要操心，你先看看也无妨。”
阡陌又好气又好笑，见他又要来搂自己，唯恐周围人看了笑话，连忙将他止住。
二人正在有说有笑，小臣符来到，却是面色迟疑。
“何事？”楚王问。
“大王，”小臣符道，“小人到穆夫人宫中报知大王往云梦祭告之事，夫人说日后大王之事，都不必告知她。”
楚王一愣，颔首：“知晓了。”待他回头，毫不意外地在阡陌的脸上看到了犹疑之色。
“莫多想！”他吻吻阡陌的额头。
阡陌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自从穆夫人怒气冲冲地离开高阳宫，就没有再见楚王。
楚王曾去延年宫拜见，也吃了闭门羹。
阡陌没有办法不多想。
穆夫人是楚王的母亲，楚王可以不怕她，甚至可以顶撞她，但阡陌却不可以。就算日后当了夫人，阡陌也要对她恭敬。
昨天夜里，穆夫人的立场和理由都很明显：阡陌什么都没有，配不上楚王。这样的想法，阡陌相信并不是穆夫人一个人有，恐怕朝中的大臣也会这么想。
楚王的热情和一心一意，阡陌全然能感受得到，也相信他的真诚。但她能猜到他面对的压力，因为哪怕自己只露出那么一点迟疑，他就会不高兴。
他已经为自己做了许多，她也真心地喜欢他，最不应该表示出犹豫的，就是她。所以，在这个问题上，阡陌只能三缄其口，不去给他添乱。
而在心中，阡陌则始终无法安定。
虽然楚王已经告诉了她各方面都做得如何妥帖，那种不安也仍然存在着。不是因为别人的看法，也不是因为进入陌生生活的局促。
是什么呢？阡陌望着殿外的天空，湛蓝如深海，没有一丝云彩。
她仔细地探询，却始终抓不到根源。
往云梦祭告的一应之物很快准备妥当。
第二日，浩浩荡荡的从人和车马停在宫前，整装待发。
“五六日便回来，好好等着寡人。”楚王看着阡陌为他整理衣冠，低低道。
阡陌颔首，将他的衣领整好：“你在路上多加小心。”
楚王笑笑，捉住她的手，低下头。
二人缠绵低语，直到小臣符来催，楚王才放开阡陌。
“寡人将寺人渠留下，你若有吩咐，就告知他。”他说。
阡陌应了一声。
楚王又交代了两句，这才松开手，朝殿外走去。看着那频频回头的身影，阡陌虽不舍，却笑意深深。
“无状小儿！”穆夫人听闻楚王已上路的消息，怒骂了一声。
周围的服侍之人忙低头而立。下首，来拜见的令尹斗般和司马斗椒等人对视，神色亦有几分不定。
穆夫人与楚王之间的分歧，众人已经闻知，而穆夫人此时将他们召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王年轻，难免急躁些，夫人息怒。”令尹斗般缓缓道。
“年轻？”穆夫人冷冷道，“大王已是一国之君，唯有贤愚，遑论年轻！今日老妇请诸位前来，亦是为大王娶妇之事。关系重大，诸位皆多年老臣，还望劝上一劝！”
“臣等亦在朝上相劝，可大王一意孤行，并不肯听。”司马斗椒亦道。
“不肯听便无法？”穆夫人皱眉，“尔等辅弼多年，岂可由他任性！”
斗椒不言语，未几，瞥瞥斗般。
只见斗般神色平和，看不出态度。
斗椒心中亦是透彻。
楚王这件事，与别事不同。
其一，迎立夫人虽然重大，但毕竟是后宫之事。楚国不需要像那些命在绳上的孱弱小国那样，指着一门婚姻便可得到别人的庇护。与谁人联姻，考虑得更多的仍是亲疏拉拢，他们这些外臣，最多在人选和规制上提提意见，就算对人选不满，也不好多说。
其二，楚王昨日在殿上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他的性情众人都知道，一旦认定了何事，便似船行在风口浪尖上，拉也拉不回来的，贸然碰硬反而会吃亏。
由此，大臣们虽觉楚王这个决定不妥，却没有人硬劝。
如今穆夫人恼怒，众人也附和一片，议了半日，斗般、斗椒等人都承诺会再劝楚王，之后纷纷退下。
穆夫人看这些唯唯诺诺的人，心知不过是敷衍，不免气闷。不料，最后，却有一人留了下来。穆夫人看去，却见是楚王的叔父子允。
子允是穆王的庶弟，亦是穆王留下的旧臣，曾任三钱府的府宰。他本已经称病回了封地，但前番，又被楚王召了回来，住在郢都。他对穆夫人一向恭敬，穆夫人也待他和气，说得上话，他又是宗族中人，故而此番，便也将他召了来。
“大王这般任性，实是不该。”子允叹气，道，“夫人之忧，良苦之至，可惜众人恐触怒大王，无敢于直谏者。”
穆夫人听得此言，正中其心事。
“子所言方乃忠良，老妇为此彻夜难眠、食不下咽。”她说着，鼻子泛酸，拭了拭眼角。
子允宽慰了两句，看着她：“此事，臣亦以为不可直谏，然有一事，未知当说不当说。”
穆夫人听得此言，讶然：“何事？”
子允瞅向周围。
穆夫人会议，令堂上侍立之人退下。
“夫人，”子允道，“未知那刺客之事，查问可有何进展？”
穆夫人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道：“此事大王正在追查，尚无消息。”
子允道：“夫人可想过，王宫卫士众多，事发之后，大王立刻令缉捕，却仍让刺客逃脱，为何？”
穆夫人道：“老妇听闻，大王疑王宫中有内应。”
子允微笑：“只怕这内应，大王就算是查出了，亦不愿处置。”
“哦？”穆夫人疑惑不解。
“夫人，”子允低低道，“臣前日走过宫道，听得在霄宫服侍的人议论，大王遇刺当夜，曾见有人影潜入霄宫之中。”
穆夫人一惊：“霄宫！”
“正是。”子允道，“臣当时亦是惊愕，想去询问，那些人却噤声不见。臣犹豫许久，想告知大王，又恐大王为私念所扰，反责于臣……”
他话未说完，穆夫人已经离榻而起。
她皱着眉，寒声道：“你方才所言，句句是实？”
“字字是实！”子允忙伏地道，“夫人息怒！臣虽听得这话，却不知虚实，若大王知晓是臣……”
“大王不会知晓！”穆夫人道，“听说昨日大王定下了查办之人，是谁？”
子允犹豫了一下，道：“工尹为贾。”
“为贾吗？”穆夫人缓缓重复着，昂首望着堂外的天光，神色沉沉。
幔帐后，郑姬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楚王离去之后，高阳宫变得平静了许多。
入秋之后，天气多变，前几日才下过一场雨，夜里，阡陌听到外面风声阵阵，似乎又要变天了。
阡陌一直都听话地待在宫室之中，哪里也没有去。
尽管她还惦念着那逆旅。
倒不是阡陌偏执，而是这两日里，她充分体会到了贵族女子生活的无聊。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都有人伺候着，不需要她自己做一样事。又不能够出去，高阳宫再大、建筑再精巧、考古价值再高，阡陌从做司衣到现在已经那么久，也早就探究完了。
她无所事事，于是便琢磨着，等楚王回来，好言好语地再跟他说一说。他会不会答应把逆旅还给自己？念头刚起来，阡陌就想到了楚王那种不高兴的表情，心里觉得，他十有八九还是不会乐意的。
他是一个很强势的人，他很喜欢她，她知道；但是她自己的想法在他的想法面前却并不那么重要。当然，他很包容她，但那只能算是示爱的一种。就像被家里的小宠物闹一下、挠一下，虽然主人会吹胡子瞪眼，但最终也不会拿它怎么样。
你早知道是这样的，可你还是答应了他，心甘情愿地住到了这里面来。阡陌心里道。
阡陌躺在楚王的卧榻上，想着他，想到他的各种样子，还有他注视着她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浸满了光，让人移不开眼。
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楚王的卧榻很大，也很舒服，阡陌躺在里面，枕头和被褥之中都是他的味道。
他说五六日就回，阡陌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这个时候，他大概已经到了那祭祀之地了吧？
莫名地，阡陌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她希望他马上就可以回来，马上就可以见到他。
她心里担心着下雨会不会阻挠他的行程，胡思乱想着，渐渐入梦。
新鲜的牺牲，盛在精美隆重的铜器里，献在神灵之前。
楚王向神主行了礼，巫师歌唱，巫女起舞，香草混制的香料在铜炉里燃起轻烟，芬芳醉人。
祭仪过后，楚王走出庙宫，祝人偃立在阶下，微笑着向他行礼：“恭贺大王。”
楚王看着他，亦露出笑意，颔首答礼。祝人偃已经年近八十，白发苍苍，却仍矍铄硬朗。他是楚国年纪最年长的祝人，掌管太一宫数十年，学识渊博而睿智，深受历代楚王尊敬。
“寡人许久不曾见祝人，”楚王亲自将他搀着，道，“祝人无恙否？”
“无恙无恙！”祝人偃道，与楚王在长桥上慢慢行走，“小人方才阅册，大王的新妇，似并非寻常。”
楚王哂了哂，道：“确实。”
祝祷时的赞辞，是楚王亲自拟的。其中最让他头疼的部分，并不是对神灵说的祷辞，而是阡陌的生辰和来历。那个女子，楚王真的曾怀疑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家乡的名字也就算了，楚王反正没见过；可当他问她生辰的时候，她也支支吾吾地想了半天，说出来的年月日都是奇奇怪怪的。楚王无奈，索性直接问她今年多少岁，哪月哪天出生，自己给她算了生辰。
想到阡陌看到结果时那闪闪的目光和染红着红晕的双颊，楚王不禁露出笑容。
祝人偃看着他：“新夫人必是大王十分喜爱的女子。”
“正是。”楚王颔首。
“穆夫人亦赞同吗？”
楚王的笑意凝住，没有答话。
祝人偃仍旧笑眯眯的。
“大王可还记得第一次到小人处来祭神之时，是何年月？”祝人偃望着大泽上的水光和苇海，忽而问道。
楚王摇头：“不记得了。”
“大王那时方才五岁，恰逢先王继位，来祭太一。”祝人偃道，“大王不肯乖乖地立在殿中，偷跑到宫后的山林中去，险些为野兽所伤。先王十分恼怒，大王却理直气壮，说晋人欺楚，太一不曾帮忙，反倒要楚人献祭。”
楚王窘然。
“寡人真这般说过？”他问。
“小人不敢欺瞒大王。”祝人偃笑道，“大王傲而不羁，幼时便已经显露。彼时先王说大王是野马，喜于后继有人，却忧硬而易损，无人可制。”他看着楚王，话语意味深长：“听闻铜山的工隶逃走，司马要去扬越捉更多的工隶来，大王未许，却继而放归了所有的扬越工隶。大王如今，可是寻到了那野马的羁绊？”
楚王脸上忽而一热。
想到他和阡陌的种种过往，再想到他当初释放工隶时的动机，都说是他宽和为善，但他何尝不是抱着那么些私心，想着能够得到她多一些的欢喜？
羁绊，羁绊，楚王想了想，自从认得了林阡陌，自己的确变化了许多，那种把一个人牵挂在心里的感觉，很不一般。
“祝人不知，这女子实在教寡人不放心。”他望着水泽上的夕照，苦笑道，“她总让人不放心得很，坏时能把寡人气死，可好时又无人可比。”
祝人偃莞尔：“可得大王心意所许之人，必也是世间难得之人。大王所爱着，亦恐非姿容，而在于质。大王不以他人之念而改，亦可见大王用心之坚。”
楚王心中一动，道：“祝人亦赞同寡人？”
“小人老矣，长居偏鄙之地，不谙王宫之事。”祝人偃摇头，却道，“唯有一言进于大王：大王承先王功业，振楚国声威，楚人无不爱戴大王，愿为大王驱驰。大王娶妇，只论出身，于楚人实无干系；而若有德于楚人，则楚人必报以爱戴。大王睿智，损益自断！”
楚王听得此言，略一思索，心中已经敞亮。
“多谢祝人教诲。”他向着祝人偃深深一礼。
夕阳挂在天边，又是一日的尽头。
白天的时候，寺人渠见阡陌实在无聊，就带她去了王宫的宫苑里走动。
楚王的苑囿有许多，王宫里的苑囿只是其中的一个，主要是花木和人造的山水小景。郢都外还有更大的，饲养着各种珍禽异兽，但那是穆王留下来的，楚王很少去，连带着阡陌也不曾去过。
至于王宫里的宫苑，阡陌也只是去过一两回，路过看看而已，并没有真的走进去闲逛过。
寺人渠亲自引路，马车辚辚地驰过宫道，进入宫苑的时候，只见花木葱郁，鸟语阵阵，仿若置身山林。
古人治园的历史悠久，据说可追溯至远古。楚国雄踞南方，王宫内的苑囿布置亦是水平高超，颇有些南方山水的精练意趣。山石、花树、泉池，运用得当，搭配相宜。人行走其中，无处不是景致，赏心悦目。
阡陌观望着，亦是兴致勃勃。走在树荫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这么说，那个女子真的要做夫人了？”
阡陌愣了一下，望去，隔着树丛，隐约看到些身影，似乎是来采摘花卉的宫婢。
“穆夫人似乎不应许。”
“莫说穆夫人，就连朝中的大臣也不应许。奈何大王一意孤行，定要立她为夫人。别人都说那女子来路不明，说不定会邪术，给大王下了蛊……”
阡陌旁边的侍婢皱眉，想过去训斥，却被阡陌拉住。
“不必理会。”她摇摇头，快步前行。
虽告诫自己不要放在心上，但被这些事扰了一下，阡陌还是觉得兴致被打击了，没多久，就回了高阳宫。
“寺人渠，”她问，“许多人不喜欢我吧？”
寺人渠嘁了一声，说：“她们是妒忌！陌，天下不喜欢大王的人可比你多多了，你看大王怕过谁？”
阡陌不禁笑了笑，过了会儿，心里却道，他可是大王啊！
楚王的宫室里没什么娱乐，阡陌思来想去，记起自己还欠着荚一架滑翔机，便向寺人渠讨来了些工具，自己再做。岂料寺人渠虽然答应了，却哪里敢劳驾她干粗活，另外又找来了两个木工出色的寺人给她打下手。没多久，那滑翔机便做好了。
阡陌走出前庭，望着被云层遮掩的夕阳，跑了几步，将滑翔机掷了出去。
“还是大王的那只飞得远些。”旁边的侍婢道。
阡陌也是这么想，心里估摸着那机翼大约还是有些沉，快步走去，想拾回来修改。才弯腰，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陌！”寺人渠脸色不好，跑过来，“快回宫里去，快！”
阡陌讶然，不明所以。这时，却听到宫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十几寺人在前引路，仪仗威武，后面，却跟着穆夫人，还有些大臣模样的人。
她看着怀抱滑翔机的阡陌，面色冷冷。
“工尹，”她声音缓缓，“将这妖妇拿下。”
旁人即刻应声上前，两名身强力壮的宫人气势汹汹，便要来拿阡陌。
寺人渠大惊，连忙与其他寺人挡在面前。
“夫人！”他行礼，“未知林氏何罪？”
穆夫人满面怒气：“此妖妇奸恶，竟敢里通外敌，谋刺大王！”
此言出来，众人皆惊。
寺人渠正待再说，阡陌却将他拉住。她望着穆夫人，行一礼：“未知夫人此言，可有佐证？”
穆夫人没回答，冷冷道：“工尹！”
工尹为贾立在穆夫人身后，心情复杂。
楚王将追查刺客的事交给他，捉拿罪人，本是他分内之事。穆夫人突然驾临亲自过问此事，并声称她已经得了消息。为贾吃惊不已，却不敢怠慢，即刻跟着穆夫人去了一趟宵宫，结果却变得十分棘手。
穆夫人说的罪人，直指这位高阳宫中的贵人，而不久之前，楚王还一心要立她为夫人，几乎与穆夫人反目。
为贾一向谨慎，后宫的是非，他从不掺和。
但如今楚王不在，他便陡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左右为难。但穆夫人是楚王的母亲，如今之事，他亦只能依从。
为贾朝身后招了招手，吏人应声上前，将一件物什亮出来。
却是一把斧头，木柄石质，里面嵌着铜刃。
看到它，阡陌心中一沉。
她隐约记得，那时芒来到的时候，的确是带着这样的一柄斧头！
“物证在此，你有何话说？”穆夫人道。
阡陌却面色不改：“不知此物与我何干？”
为贾不欲僵持，和气道：“此斧在宵宫后院中搜出，墙上亦有翻越痕迹。我等将此物询问过工匠，皆言此斧正是大王遇刺当日那混入的刺客随身携带之物。而当日，子亦居于宵宫，故而请子随我等往官署一趟，以澄清事由。”
阡陌心中不定，为贾虽和颜悦色，但穆夫人却不是好相与的。她确实放了芒，但她感觉这事情疑点颇多，不能轻易松口。
“便是如此，亦未见得与我有关。”她望着为贾，坚定道，“只凭一把斧头，便认定我有罪，岂非荒谬？”
“妖妇！”穆夫人勃然大怒，“竟抵赖不认？”说罢，令左右即刻将她拿下。寺人渠忙让高阳宫众人拦住，可守卫王宫的环列之尹已带着大部分宫卫随楚王离去，高阳宫众人竟不及穆夫人和为贾的人多。
寺人渠着急不已，大喝道：“此地乃高阳宫，尔等岂得放肆！”
为贾心中亦是担忧，忙对穆夫人道：“夫人，此事还是待大王归来再作定夺不迟！”
穆夫人眉头紧皱，想到楚王那日坚决的态度，愈发来气。
“等他回来？”穆夫人冷笑，“他心中只有这妖妇，混沌黑白。等他回来，再过百年也寻不出那刺客！”说罢，她朗声道：“老妇执掌后宫，依先王之制，大王不在，宫中万事皆听老妇号令！今日捉拿奸佞，有敢阻挡者，尽皆戮死！”
那些士卒矛头相对，众人皆面色发白。
寺人渠正要再上前，阡陌将他拉住。
寺人渠回头，见她神色不定，五指握在他的手腕上，冰凉瘆人。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快去找大王。”她低低道。
寺人渠愣住，阡陌却已经拨开众人，走了出去。
她没有看穆夫人，只对为贾道：“工尹方才说要我入官署，澄清此事？”
为贾未想她会这般，忙道：“正是。”
“如此，我尚不是罪人，”阡陌道，“亦不必兵戎相见。”
为贾一怔，颔首，即刻令众人收起兵器。
那两个拿她的宫人正待上前，阡陌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会走！”说罢，自朝宫外走去。
众人未想事情会是这般，皆面面相觑。
穆夫人面无表情，少顷，吩咐身旁的宫正：“令封闭宫禁，任何人不得往外送信。”
宫正犹豫了一下，领命而去。
高阳宫众人见那些人带走了阡陌，正惊疑不已，忽而见穆夫人的甲士把守在宫门处，不禁议论纷纷。
“他们还要做甚？”
“这可是高阳宫，岂有此理！”
寺人渠却心中明了，穆夫人此番是打定了主意要豁出去，不禁更加为阡陌焦急。他见穆夫人宫中的寺人录还未离开，急忙走过去，将其拉到一边。
“快去给大王送信！”他低低道。
寺人录踌躇不定：“可夫人说了……”
“你这项上人头是夫人说了算还是大王说了算？”寺人渠瞪着他，“大王回来，夫人倒无妨，尔等却通通是死！”
寺人录被唬了一下，已知此事严重，结结巴巴道：“可……可我等已经出不了宫。”
寺人渠想了想，眼睛忽而一亮：“去见伍举！大王不在，伍举必还在官署！”
寺人录忙应下，匆匆而去。
伍举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与署中的同僚辞别，出了门。
苏从远远望到他，叫了他一声，走了过来。
“就回去了？”苏从问，带着打趣的神色，“大王不在，简牍如山，你竟不留下夜宿，可真不像你！”
伍举淡淡笑了笑，道：“家中今日有客。”
苏从看着他，片刻后，颔首：“既如此，快去吧。”
伍举与他别过，转身登车。
苏从看着他的背影，想到那日他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总觉得很有些寂寥的意味。他长叹了一声美色误人，负起手，自顾走回府中。
时近黄昏，驭者悠悠地赶着车，没多久，宫门已经在望。
伍举坐在车上，目光却不由得望向远处那一片宫殿的屋顶。
想什么？你早知多想无益！心底一个声音道，伍举自嘲，强自将目光收回。
正在这时，前方的岔道口忽而匆匆奔出一个人影来。
驭者吓了一大跳，连忙将车止住。伍举被颠得险些坐不稳，看去，却见是个寺人模样的人。
“走那么急做甚？这车来车往的，寻死吗？”驭者恼道。
那寺人连连道歉，却快步走到伍举面前。
伍举讶然，正待问何事，却见那寺人掏出一根竹简来塞进他的手里，之后，低头走开。
伍举不明所以，将那竹简细看后，面色忽而剧变。
虽然嘴上说还未定罪，但阡陌知道，那不过是壮自己的声势，也是给自己打气罢了。
穆夫人带着甲士去高阳宫，气势汹汹，就是打算着即使见血也要把她带走。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哪一点值得穆夫人这样做，只是因为楚王要娶她？她不想看到杀戮，便只有投降。
碗口大的木头做成的栅栏在她面前关上，推一推，纹丝不动。
这其实就是罪犯的待遇，阡陌不久以前还在囹圄中同情别人，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她自己。
关了没多久，吏人到来，说穆夫人和工尹要见她，把她带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穆夫人端坐上首，工尹坐在下首，还有几个阡陌不认识的官吏。她进来之后，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地上，放着那把作为物证的斧头。
“你还不认罪吗？”穆夫人缓缓道。
阡陌望着她：“恕我不知何罪。”
“谋刺国君。”
“夫人所举物证，不过此斧。”阡陌道，“夫人说我谋刺大王，仅凭于此，只怕难以服众。”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咚咚乱跳。她并不指望这样的审讯能有几成公正，她只想尽可能多拖延几时，只盼着寺人渠能尽快找到人救她出来。
可是寺人渠能去找谁？想到此时应该还在祭祀的楚王，阡陌心中愈发恐慌。
穆夫人冷笑：“你倒是倔强。”说罢，却令道：“当日霄宫服侍之人何在？”
阡陌讶然，待得有人进来，她望过去，却见是个侍婢。
她认出来，自己被关在霄宫的时候，此人确实是服侍的人之一。
那侍婢似乎十分紧张，跪伏在地。
“禀夫人，大王遇刺当夜，小人就在林氏屋外，”她声音发颤，“夜半之时，小人见一人窜入林氏屋中，言及谋刺大王之事……”
阡陌听到这话，心中顿时明了。
霄宫是一座冷宫，夜里，她的院子一直是关着门的，没有她的吩咐，不会有人进来。就算有人来，那扇老旧的院门也会响声大作，她不会不知道。而且当时芒去了之后，阡陌也十分警觉，确认了没有别人，才敢让他留下。
这个侍婢在说谎！
阡陌不清楚这是谁的授意，但是那人急于让她坐实罪名的心情，倒是显而易见的迫切。
“是吗？”阡陌决定绕下去，“你当时在我院中，何人可作证？”
那侍婢愣了愣：“无人，只有我。”
“如此说来，亦无从知晓你说的是虚是实。”阡陌看向众人，深深一礼，“诸位明鉴，若凭此一斧一人，红口白牙便可定罪，何人诬陷不得？”
为贾看向穆夫人。
她神色沉沉，皱着眉头，却似亦有疑虑，未几，却寒道：“你若抵死不认，只好用刑。”
阡陌心中巨震！
为贾听得此话，正要劝谏，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骚动，寺人匆匆进来禀报，说左徒伍举来到。
众人皆是惊讶，为贾却松了一口气。
伍举是楚王的近臣，虽年轻，却颇有威望，没想到他竟这么快便得知了此事。
果不其然，伍举进来之后，看了看阡陌，随即向上首行礼：“臣闻知林氏受拘至此，未知何罪？”
穆夫人看着他，意味深长：“左徒这么快便来到了？”
伍举道：“臣路过此地，见夫人及工尹车驾，特来相问。”
穆夫人正要再说，为贾缓声开口道：“无他，我等得了物证与人证，向林氏询问刺客之事。”
伍举面露讶色，看向穆夫人，道：“夫人，林氏将立为夫人，此时受拘，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穆夫人道，“夫人未立，老妇仍是后宫之首，处置一个妇人也不可吗？”
“夫人此言确实。”伍举和气道，“不过夫人忘了，林氏如今还并非后宫之人，依法，官署中人若触罪，当交与司败处置。”
穆夫人与众人皆愣了愣。
为贾与旁人都忌惮楚王，听得这话，皆露出赞同之色。
“左徒之言确实，夫人明鉴。”为贾对穆夫人道。
穆夫人看着他们，面色不定，好一会儿，冷冷道：“且将林氏押下。”
阡陌只觉得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如今，终于暂时落下。她被带走的时候，微微抬眼，朝伍举投去感激的目光。
伍举神色无波，手心却已经出了一层汗腻。
见众人皆心不在焉，穆夫人不禁心中闷闷，吩咐回宫。
出到门外，她唤来子允。
“此事似有蹊跷，尚未可定夺。”她说。
子允颔首，看看四周，却低声道：“可若是等大王回来，则更不可定夺。”
穆夫人看着他，目光一寒，微微颔首。
内宫中风云涌动，都被锁在了高墙之内。
夜幕降下，子允回到府中，宽下衣服之后，松了口气。
这两天，仆人们发现他们的主人从宫里回来之后不再愁眉苦脸，说话也精神了。
堂下的乐人奏着琴歌，子允倚在榻上听着，口中尝着鲜果。
自从因三钱府的事被楚王罢免，又被勒令回到郢都受讯，子允的日子就没有好过。三钱府新任的府宰苏从不是个善与之辈，查出来的缺漏，一毫一厘，都会向子允问个明白。
子允着实是又头痛又气恼。他是成王之子，因支持穆王夺位而得到穆王的信任，被任命为三钱府的府宰。
对于这个位置，子允一直认为这是穆王的恩惠。守着这样一个满仓钱财的地方，岂有两手不沾油腥之理？况且他又出身王室，穆王是他的兄弟，挪些钱财私用，也都是自家的花销。从前司会府来查算，遇到些对不上的地方，报到穆王面前，穆王从不会多说什么。前两年楚王刚即位的时候，子允看中了封地内的一处景致，想修成宅邸，但财力不足，便又从府库中挪出了些钱来。不料，今年楚王下令清查府库，那笔钱有些大，一下就被看出了漏洞。楚王因此发怒，下令再查，瓜连着藤，从前的那些旧账也一并被翻了出来。
子允终于慌了，入宫去求太后，还去求了好友斗般。二人都在楚王面前进了言，楚王才决定暂不发落，只令他留在郢都，直至将所有账目查明。
此事之后，子允一直在担惊受怕。他挪过多少钱，自己都记不清数，只恐追查到头，自己连性命都难保。
他心中由怕生怒。
论亲疏，他是楚王的叔父，楚王竟毫不顾忌，还让他在苏从之辈面前像个罪人一样受讯，让他颜面扫地，连看到宗族中的人，他都觉得抬不起头来。
“他如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叔父，先王当初与王子职争位，还是多亏了你通风报信才最终成事。若无你，大王如今在何处都不知晓……”他的妻子抽泣着叹气。
子允听得这话，心中却忽而如同举烛。
不久之后，当那些舒人来到家中时，子允看着他们，只觉踌躇满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费尽心机，却还是失了机关。
他怎知楚王竟已经如此了得，以一敌二，不仅毫发无伤，反倒让他损了一个刺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子允知道楚王不是好惹的，私吞三钱府的钱财，楚王不过惩戒一二；谋刺楚王，却是了不得的大事。
为防夜长梦多，他急需了结此事。
可要了结此事，首要的便是要找一个替罪之人。
所以，当他得知舒芒曾经在霄宫躲避的时候，心中明白，那替罪之人找到了。
子允望着天空，浓云压顶，似有风暴酝酿。他方才得了消息，穆夫人亲自闯了高阳宫，将那个女子带走了。
要再做得快些，越快越好。子允听着乐人歌唱，只觉神清气爽。
“主人，”没多久，近侍过来禀道，“客人来了。”
子允的动作停住，让乐人退下。
“在何处？”他问。
“就在后院。”
子允起身，往后院而去。
郢都东南挨着城墙的地方，都是穷人的居所。夜里，大多数人只点得起松明，烟太呛，夜色再深些，便只剩寥寥几点亮光。
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边上，夜枭在树顶发出一串怪叫，朦胧的月光下，眼睛如同鬼火。
屋子里的人听到推门的动静，心生警觉，摸到门边。
“是我。”甲昆低声道，走了进来。
屋里点起灯光，甲昆拍了拍身上翻墙蹭到的尘土，看看他们，笑嘻嘻道：“这般紧张作甚，外头又不是无人守着。”
“如何？”舒望将一碗水递给他，问道。
甲昆一饮而尽，擦嘴，点点头：“船快到了，明日夜里便可离开。”
众人松了一口气。
“你见过子允了？”舒望皱皱眉，“你与他说了？”
“怎会与他说！”甲昆嗤道，“那般小人，莫看他帮忙帮得勤，不定何时卖了我等也不知晓。”
“他不会。”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众人看去，却见是芒。
他衣衫整洁，不复那般仆隶的打扮，灯光下，额边的疤痕十分显眼。
“你怎知？”舒望道，“如今到处在追捕刺客，子允说不定会将我等拱出去自保。”
“那他自己也完了。”芒淡淡道，“来往证物都在我手上，他知晓得很。”说罢，他看向甲昆：“你去见子允，他有何话说？”
甲昆道：“他说楚王如今不在郢都，让我等尽快脱身。”
芒与众人对视，微微颔首。
舒望却不太高兴。
他们从舒地来此，一行几人都是群舒最优秀的人。若论勇武，芒和舒望不相上下。
那日行刺，他们混入王宫，本来有几处安排，或宫苑中截杀、或用膳时投毒、或入室行刺，依状况而定。最后，只有芒负责的入室行刺时机正好，不料，竟是失了手。舒望瞥瞥芒，心中仍有些怨怪。那么好的机会，若换了他去，定然能够得手，然后趁机搅乱楚国、恢复群舒……可如今，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反而死了一个人。但众人都很是拥戴芒，事败之后并没有人指责，如今，也只能无功而返。
“我看这子允也是个腹藏心计之人。”甲昆道，“前两日他将芒的石斧要了去，我道他是要毁掉，不想，他竟是将那石斧放回了王宫里，另找人顶罪。”
众人讶然。
“顶罪？如何顶罪？”
“似乎是放到什么宫室里。”甲昆收拾着自己的包袱，心不在焉，“说是那日芒正好路过，墙头还有些痕迹……”
话没说完，芒忽而来到他面前。
“宫室？”他皱眉看他，“是何宫室？那顶罪之人是谁？”
甲昆诧异地看着他：“是何宫室不记得了，只知那顶罪之人是个女子。”
“女子？”
“好像……叫什么陌。”
芒的心重重沉下，看着甲昆，目光发寒。
阡陌的事，经由伍举呈报司败，当夜，司败就找到了为贾。
她与楚王的关系众人都知道，楚王的脾气众人则更是知道。商议之下，司败与为贾都认为应将此事暂放，等楚王回来再议。
穆夫人岂不知这些人心中所想？她本想着出手利落些，将此事了解，未想横里却冒出来一个伍举，将她的布局统统打乱，令她骑虎难下。
司败和为贾的意思，是把阡陌暂时放归高阳宫。
但是穆夫人却不同意。
“司败往日得了疑犯，处置未下，亦放归居所吗？”她似笑非笑，“高阳宫乃至贵之处，如今竟要收留疑犯？”
司败与为贾无法，只得将阡陌暂时拘押在官署中。
虽然终于赢得一步，但穆夫人却并不打算罢休。
那个女子，让她感到心神不定。
楚王从前行事不羁，时而任性，却心思沉稳，可蛰伏三年而奋起，让穆夫人这个做母亲的宽慰不已。但他自从得了阡陌，身上的变化连穆夫人也能察觉得到。他近来的喜怒皆与这女子有关。他为了讨好阡陌，什么都愿意做。不仅让她进了官署，还放归了铜山的工隶，为她抛却大臣，在外逗留一月之久。她这个儿子连她的母家蔡国都看不上，如今却要娶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工妾做夫人，甚至为了她不惜与自己这个母亲翻脸。
若是再这般下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些旧事，再想到那日楚王的决然之色，心沉如石。
当她亲自去到霄宫，搜到了那石斧，又听了侍婢口述，更是笃定不疑地认为那女子有罪。
不料，那女子面对着她，不仅不似寻常妇人那样惊惶哭啼，还能据理力争，毫无畏惧，说就算有这物证与人证，也无法证实其果真通敌。
穆夫人虽恼怒，却不得不承认，其言确实。加上为贾阳奉阴违，她就算再心急，也无法对其即刻落罪。
第二日，子允听闻阡陌还未落罪，不禁暗自吃惊。
他亲自入宫去见穆夫人，看到她神色不快的样子，心中亦猜到几分。他面上露出惴惴之色，向穆夫人伏拜一礼。
“臣之过也！怪臣口舌生事，教夫人劳心。”他愧疚道。
穆夫人摆摆手：“与你无干，是老妇操之过急。”
子允瞅着她的神色，小心道：“臣在家中思索再三，此事，还是等大王回来再议。夫人虽疼惜大王，也莫操心太过才是。”
“等他回来？”穆夫人的脸色一沉，冷笑，“等他回来，老妇操心更多。”
她没有多耽搁，即刻召来司败和为贾。
为贾踏入延年宫时，远远看到子允的身影，不禁皱了皱眉。
这件事让他头疼不已、两边为难。稍微处置不当，得罪的就是楚王。他一直纳闷，穆夫人久居深宫，从何处来的消息，会知道霄宫里有刺客之物。他昨日回去之后，暗地查问，皆无所获，却听说此事前后，子允频频出入延年宫。
子允此人，为贾素知其狡诈，实则小人。子允近来丑事缠身，所倚仗者不过二人，一是穆夫人，一是令尹斗般。为贾也知晓穆夫人厌恶林氏，若是子允为讨其欢心而做出这般龌龊之事，为贾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为贾思及此，心中哼了一声，登阶上堂。
不出所料，穆夫人召二人来，果然是再提林氏定罪之事。
“夫人，”司败道，“林氏固然可疑，但如今尚无定论，此事重大，未可妄断。”
穆夫人道：“何言妄断？人证物证皆在。”
“人证物证虽有，未可确信。”
“哦？”穆夫人看着他，缓缓道，“此二证皆老妇所获，司败此言，是说老妇不可信？”
司败心中叫苦，忙伏拜：“臣不敢！”
穆夫人沉着脸起身，道：“此女蛊惑君王，意图谋刺，罪不可赦！尔等疑而不决，此事便由老妇来做！”说罢，令宫正上殿：“领延年宫众甲士，随老妇前往锄杀奸恶！”
司败与为贾皆惊惶，正要起身，却被身后卫士的利剑指住。
殿外，寺人录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溜开。
阡陌被关在一间屋子里，无所事事。
许是忌惮着楚王，司败并没有拿她怎么样，也没有把她关到狭小潮湿的囹圄之中。这屋子虽然简陋，但比起牢狱却是舒适多了。
这屋子的墙壁结实，严丝合缝，连窗都没有。她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士卒身影绰绰，似乎把守着好些人。
她仍然是个犯人。
阡陌坐回榻上，把头抵在膝盖上。
其实，她并非无辜。她放了芒，掩护刺客逃走，她不能说那是她的朋友，帮助朋友无罪。
她怕死，就算嘴硬，也决不能松口。
她不禁想，如果司败和工尹果真找到了更多的证据，认为她罪名确凿，她会怎样？
还有，如果楚王知道，他会相信她只是不忍心让朋友落难，其实心里还是爱着他吗？
……如果再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阡陌脑子乱乱的，自己学过的所有知识、道理还有感性判断都无法给出一个像样的答案。
但是这样难挨的时刻，她却更加无法抑制地去想楚王，她想念他的一切。
他对她发怒，或对她笑。
他亲吻她的额头、面颊和唇。
她很想再听他说一次“莫怕”……
现在，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她可以等到他回来，让他来决定一切。
她觉得，他会相信她的。但她也悲哀地发现，他的确执掌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性命。她意识到了他在自己心中的位置，鼓起勇气去接纳他，但同时，也给自己拴上了绳索，另一头系着他，她想挣脱、想反悔，都已经来不及。
阡陌正沉思着，忽然听到外面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没多久，门突然被推开。
她诧异地抬头，光照刺目，只能辨认出伍举的轮廓。
“随我走！”伍举一把抓住她的手，向外走去。
阡陌几乎跟不上他的步子，问：“去何处？”
话才出口，前方已经被数人拦住。
“左徒，”为首的吏人一脸为难，行礼道，“此女乃疑犯，司败有令，不得走出房门。”
伍举却将一枚金符节亮出，吏人看去，只见上面刻着楚王名讳，不禁一惊。
“传王命，”伍举道，“持此节着，如面大王，宫禁无阻！”
吏人知晓此节的功用，却是踌躇：“可……”
“尔等莫非敢抗王命？”伍举喝道。
吏人唬了一下：“小人不敢！”说罢，连忙令众人退开。
伍举不再多说，拉着阡陌出了门。一辆马车停在那里，他让阡陌坐上乘者的位置，自己却亲自当了驭者。
咄！伍举扬鞭，二马拉着轻车，在宫道中奔驰起来。
“究竟出了何事？”阡陌心神不定地问。
“穆夫人要杀你。”伍举低低道，神色冷静，声音却是不稳，“坐好，莫教人生疑。”
阡陌心中大震，连忙坐端正了。前方，几个宫人迎面走来，她转头，装作撩头发的模样，用袖子遮住了脸。
外面风平浪静，伍举是左徒，从官署中出去，无人阻拦，顺利出了宫门。
“现在怎么办？”阡陌只觉冷汗都透湿了衣服，瞅瞅后面，不安地问伍举。
“且出城。”伍举声音沉稳，“去寻大王。”
阡陌心神不定，正待再说，忽然听到身后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望去，却是有甲士驾着车从宫门奔出。
“坐稳！”伍举面色一变，即刻驾着车往人少的街道中奔去，口中大喝着让开，行人被惊得连忙躲避。
一道城门就在不远处，伍举高举手中的金符节，高声道：“左徒伍举奉大王之命出城拿贼，速速让开！”
守城门的士卒识得他，又见到符节，虽不明所以，还是连忙让开了道。
车马奔驰过护城河上的桥，不远处，护城河的河水直通大江，天边闷雷滚滚，风卷浪起，似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伍举大喝着扬鞭催促，二马奔跑得飞快，但当阡陌再回望时，那些甲士已经追了出来，仍然咬着不放。
阡陌心中寒凉。
她知道，马匹不似汽车，它们跑得再快，也是一时的力气，似这样极速奔跑，过不久，就会渐渐失了力气慢下来，恐怕没多久就会被追兵追上。
“放我下来！”她急忙对伍举道，“他们追的是我，我躲到山林中去！”
“不可！”伍举道，“入了山林便是等死！”
“如今也是等死！”阡陌大声道，“我不可再拖累你！”
伍举忽而回头，阡陌被惊了一下。平日里那个温文沉稳的伍举，如今的神色全然似另一个人，杀气腾腾，目眦欲裂。
“你不会连累我！”他回过头，“我有大王赐的金符节，他们不敢如何！”
可你还在逃跑。阡陌心里道，望着那些渐近的追兵，渐生绝望。
前方是一座桥，伍举想催马快些奔过去，拉车的马却渐渐慢了下来。
伍举心中焦急，连忙再催。突然，他腰上的剑被锵地拔出，未几，剑刃贴上了他的脖子。
“莫赶了，”阡陌低低道，“你跑不过他们。”
伍举僵住，却没有拉起缰绳。雨打在他脸上、脖子上，利刃贴着肉，丝毫不让。
“你疯了！”他喝道，“你要做甚？”
阡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下：“伍大夫，你一直帮我，我欠了你许多，却不知要如何还。从前拖累了你，对不住；从今往后，我不能再这样。”
伍举恼怒：“我说过，你不曾拖累我！”
阡陌却苦笑，看着马车驰上木桥，风雨毫无阻拦地打在她身上，天地间苍茫一片。
“伍大夫，”她轻声道，“你或许不知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
伍举讶然。
阡陌却没说下去，她的唇贴在他的耳边，似乎带着些微的哽咽：“你若再见到他，烦你告知他，我……很爱他……”
说罢，那剑忽而松开。
伍举心中一震，猛然回头，却只看到她坠下桥的身影，如同挟裹这风雨，未几，即被浊浪吞没，消失不见。
雷声在天边滚动，江上，似有人在嘶声吼叫，如惊涛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