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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虫鸣阵阵，凉风从山边吹来，很是舒服。
秋老虎的尾巴，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阡陌坐在案前看着从官署里带回的笔记，连葵扇也不用，只是油灯忽明忽暗，大约明天又要去买油了。
阡陌的心不太稳，方才去见伍举的情形仍时不时地在心中闪现。
伍举答应了，很爽快，但他说交易逆旅的事由他来办。
阡陌并不同意，想自己亲自来做。因为那借的二十只羊是用来买逆旅的，而那多出来的五百钱，则是要重新修整逆旅的启动资金。
伍举听了她的说法，笑笑，问她：“五百钱可交与你，可那二十只羊，你难道要亲自领回官署中吗？”
阡陌一愣，结舌。的确，二十只羊，自己是不可能赶回来放着的。
“我的府邸就在城中，让人直接送去，交割立契，岂非正好？”
“还有馆人。你要经营逆旅，又身在官署，则不可无馆人。寻常圉隶不通文墨、不识礼法，则不宜驱使；官仆中的商奴或许有合用之人，我可让人挑选些来，由你抉择，如何？”
阡陌听着他一番话，没想到自己先前一直在思考的事都被他说中，又惊又喜。
她不知说什么好，又高兴又感激，向他深深一礼：“多谢大夫！大夫如此照顾，阡陌感激不尽！”
伍举莞尔：“不必多礼！莫忘了我还有二成利在你手中，自当帮扶。”
……
阡陌回忆着那事，不禁笑容满面，踌躇满志。
不管前面可能隐藏的风险有多大，找到目标后带来的充实感仍然不一样。心中的迷茫和忧虑，似乎都正在被一股干劲代替，拨云见日。
司会府的阍人听到外面有车马停驻的声音，未几，又听到敲门声。他从门缝里望出去，见到车马的架势，吓了一大跳，连忙开了门。
环列之尹正要带着人先行，却被楚王叫住。
他立在门前，只见除了跪伏在地的阍人，静悄悄的，似乎里面的人大多已经歇息了。
“不必声张。”他淡淡道，“除了寺人渠，其余人等都留在门外。”说罢，迈步入内。
时候已经不早，庭院里只有残火照明。楚王让寺人渠带路，径自走到阡陌的院子面前。
寺人渠敲门的时候，楚王向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周围屋舍都是官署的常见式样，而这个院子明显是庖厨所在，墙外放着一排柴草。
楚王不禁又皱了皱眉。
仆妇来开了门，见到寺人渠还有他身后的楚王，瞪大了眼睛。
寺人渠却不多解释，让仆妇噤声。楚王没有理会，径自走了进去。
这院子楚王没有进来过，但跟先前寺人描述的差不多，不大，还有些简陋。夜里，黑灯瞎火的，只有前方那间干阑小屋亮着些许光。楚王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迈步走过去，可待得近了，他又慢下了脚步。
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进去吗？楚王想了想，目光狡黠，把脚步放轻。
阡陌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从沉思中抬头。
她以为是仆妇，唤了一声，但无人答应。
错觉吗？她等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片刻后，那声音却又想起，阡陌讶然。
“何人？”她问。
仍无人回答。
阡陌疑惑地盯着门，方才的声音真切，她有些不放心起来。惊险的事经历过几遭后，阡陌已经学会了警惕。她从案台下抽出一根木棍来，起身摸到门边。
透着缝隙望出去，没有人。阡陌一手握着木棒，过了会儿，稍稍把门打开。
蓦地，一个人出现在门前，把她吓了一大跳。
楚王看着这个手里举着木棒的女子，欣赏着她那脸上见鬼一般的表情，颇有几分得意。
“知晓独处谨慎了？”楚王似笑非笑，声音低低，“甚好！”
阡陌望着他，不可置信，片刻后，不由得瞅瞅他身后。
“寡人自己来的。”楚王说着，自己伸手推开门，饶有兴味地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整洁，一案、一榻，还有一只木箱子，都是最朴素的模样；铺地的席子也并没有多少张，只能将起居之处连接起来。但阡陌似乎并不甘于让室内显得太单调，案上，还有窗边，皆摆着几株嫩绿的小草。楚王走过去看，只见都是些寻常的花草，独株种着，却很是雅致可爱，种在破碗盛着的泥土里面，别有一番趣味。
“自己种的？”楚王拿起一株小小的藤萝苗，问道。
“嗯。”阡陌答道。她立在门边，看着楚王，觉得有些虚幻。
她以为会很久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司会府与高阳宫之间虽不过几里地，却似是隔着另外一个世界，高高在上的楚王和一介府吏，本不会有什么交集。但就在她这么认为着的时候，楚王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猝不及防。
心里早已经不再平静，阡陌看着楚王，心情复杂。他来这里做什么？只是来看看她，还是……她想到了自己刚才去找伍举的事，又觉得不太可能。她对荚都没说过，除非伍举自己告诉了楚王，但伍举不会是那么无聊的人。
她这边翻江倒海，那边却似兴致勃勃。参观一番之后，楚王回头，见阡陌还站在那里。
“怎么，”他缓缓道，“不想见寡人？”
“不是。”阡陌轻声道，看着他，“只是未想到大王会突然到来。”
楚王不置可否，走过去，在她面前站住。他注视着她，那张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定，有些怯，有些疑惑，却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对视时，仍让他怦然心动。
“寡人不适。”他忽而道。
阡陌愣了愣。
“不适？”她问，“何处不适？”
“头。”楚王指指脑袋。
阡陌疑惑地望着他，目光在他的脑门上盯着，却看不出什么来。她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探了探，没有什么异状。
“大王可让宫中的医师看过？”她问。
“他们知晓什么！”楚王一脸鄙夷，看了看她的榻，“寡人要歇息。”说罢，朝那榻走过去：“阡陌，来给寡人揉额头！”
呃？阡陌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高阳宫什么都有，他却大晚上跑过来，跟她说不舒服，让她给他揉额头？
但楚王却似乎就是这么想的，在她的榻上躺下来：“阡陌。”
阡陌无法，只得过去。
他大咧咧地睡着那里，头枕着她的枕头，不住地往上面摸，一脸好奇：“这里面充了何物？怎沙沙响？”
“稻壳。”阡陌说。
“为何不充丝绵？”
“大王，我买不起。”
楚王嗯了一声，却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榻板上。
“这么硬！”他动了动，又将她的被褥拉起来看了看，“为何不垫多些？”
阡陌十分无奈，将褥子整理好：“天气又不凉，垫太多会热。”说罢，她看着他：“大王果真头疼吗？”
楚王愣了愣，即刻躺好：“嗯，头疼。”
阡陌只得伸出手去，在他的脑门两侧寻找到穴位，轻轻揉按。
楚王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眉间放松了许多。两人离得很近，阡陌看着他，这张脸，她已经很熟悉，在梦里也出现过许多回，但当隔了许久，它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亲手触碰时，还是不一样。
这是他，有血有肉，不是那个她藏在心底的幻影……
阡陌被自己这些奇怪的想法讪了讪，忙收起来。过了会儿，她见楚王神色平静，似乎入定，以为他睡着了，便松开手，寻思着去找寺人渠。不想，正要离开时，她的袖子却被扯住。
“莫走！”楚王忽而睁开眼，看着她，低低道，“陪寡人一会儿，就一会儿。”
阡陌讶然，与他对视。
灯光黯淡，只见那双眸子沉静，却又深深的，带着疲惫和恳求，在阡陌的心上猛然抓了一下。
阡陌心中软下来，犹豫片刻后，在他身旁坐下。
楚王看着她，手却不松开，一直握着。
“大王怎么了？”过了会儿，阡陌问，“为何会头疼？”
“睡不好。”楚王道。
“睡不好？”
“嗯。”
“事务太多吗？”
“不是，馋。”
阡陌不解。
楚王目光闪闪：“寡人吃到了两段鸭颈，甚美味，却没有了。”
阡陌结舌，未几，立刻想到了寺人渠，不由得哭笑不得。
“大王不是不喜鸭颈？”她无奈道，“那些鸭颈都是大王不要，仆妇拿了回来，我才做给府中众人的。”
楚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却盯着她。
“林阡陌，寡人一直在想着你，你想寡人吗？”他低低问。
阡陌耳根发热，沉默片刻后，诚实地点点头：“想。”
楚王眼睛发亮，正待再说，阡陌却道：“大王，此事，你我那日已经谈过了。”
光芒好似遇了水的火苗，倏而黯淡。
楚王注视着她，好一会儿，自嘲地笑了笑：“是啊，都谈过了。”
阡陌看着他再度闭上眼睛，心中亦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只能坐在他身旁，静静的。二人这般相处，似乎很自然，又很不自然。阡陌感到局促，却又珍惜，似乎能这样跟他待在一起，就是一件很令人满足的事。
“阡陌，你会巫术，是吗……”楚王喃喃道，声音低低的，似乎正入梦。
我们都会，我们都中了巫术。阡陌心里说着，望向灯台上晃动的火光，泛起苦笑。
楚王的这次来访，犹如夜里的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第二日，阡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屋子里一切都好端端的，如果不是那身外衣都没有脱下的衣服，阡陌几乎以为昨夜是在做梦。
出门的时候，仆妇看着她，欲言又止。
阡陌知道她必然见到了楚王，抿唇笑笑，不多解释，却道：“莫与旁人说。”
仆妇忙点头，眼神却依旧奇怪。
阡陌没有多解释，洗漱一番，去府里干活。
一切仍如往常。
还没有开始工作，府吏们在说说笑笑。看到阡陌来，有人称赞起昨天的鸭脖，一脸回味。没吃到的人则一脸茫然，待得听人解释清楚，也一副嘴馋的样子，叫阡陌再做一回。
阡陌笑眯眯地答应着，在自己的案前坐下。
时间慢慢过去，晌午休息的时候，寺人渠忽而来了，还带来了一辆牛车。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寺人们大罐小罐地往后院里搬，有香料，有蜂蜜，最后，还有一小筐鸭脖子。
寺人渠笑嘻嘻地道：“这些都是高阳宫的寺人备的，我昨日带了两块鸭颈回去，一下就被抢得无影，酱汁也被瓜分干净。众人商议之下，托我来求阡陌，今日再做一些，以解众人嘴馋。”
阡陌哂然，看着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心知这哪里是什么高阳宫众人，明明就是楚王的意思。
但司会府众人立刻不高兴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说他们也想让阡陌今日给他们做，高阳宫送了这么多来，阡陌哪里还有空！
“不准，除非我等也有份！”有人道，其他人纷纷附和。
寺人渠被闹得无法，只得答应大家都有，众人这才高兴地放行。
高阳宫送来的鸭脖虽然多，做起来却并不辛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寺人渠带了许多人打下手，除了亲自调味放料，阡陌基本不用干什么活。
楚王出手豪气，应有尽有，有些阡陌昨天找不齐的配料，寺人渠也都给她寻了来。香味飘荡，整个下午，司会府的人都被迷得魂不守舍，连司会也时不时地过来后院瞄一眼。待得出锅，众人迫不及待地品尝，皆欢天喜地。
太阳西斜，阡陌送走了寺人渠等人，正待回去，却发现荚来了。
“荚！”司会府的人也认得他，高兴地招呼，“来食，来食！”
荚见到阡陌，神色狐疑地将一块木牍递给她。阡陌接过来，却见是一份契约，上面用语规范，写清了逆旅所在的地方、交易的物品之数。立契人是荚的父亲，还有阡陌的名字。
阡陌又惊又喜，她原以为还要多等几天，没想到伍举做事这么有效率。
“伍大夫让我交给你。”荚的神色惊疑不已，“陌，你向伍大夫举债，要买逆旅的人，是你？”
阡陌点头：“是。”
“你经营过逆旅吗？”
“不曾。”
荚有些不敢相信：“那你为何要买？那逆旅我父亲已经营了多年，还是败了。”
“可你祖父曾经营得很好，你忘了？”阡陌不以为意，一边逐条看着契约，一边答道。
荚结舌，挠挠头，道：“陌，我等是不想让逆旅落入石促那恶人手中，可若是要连累你……”
“算不得连累。”阡陌看着他，认真地说，“荚，你们家要还债，我要逆旅，本是无碍。我举债，并非单为你们一家，也是为我自己。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荚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理。
阡陌笑了笑：“你何不想，逆旅若在我手中变好了，有了钱，我等便可去买许多好吃的。”说着，她在木牍上按下自己的指印，交给他：“带回去，莫让人知晓。”
荚见她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坚持，把木牍塞到怀里。没走两步，他想起什么，走回来说：“陌，伍大夫还说，过两日便可去挑馆人。”
阡陌颔首：“知晓了。”目送着他出了门，她走回来，只觉心情舒畅。
子贝入宫见楚王，才入殿中，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走进去看，不禁哂然。只见楚王一身常服，倚在榻上，一手拿着木牍，一手却拿着什么在吃着，似乎吃得津津有味。
“大王还未用膳？”子贝从未见过楚王这个样子，觉得好笑，又不好明说，只得如此问道。
“并非用膳，小食解馋。”楚王淡淡道，片刻后，瞅见子贝盯着盘子移不开眼，“何事来见？”
子贝回神，忙道：“今日官署议事，祭太一之日已临近。大王上回驾临云梦，未曾亲临祭祀，如今贞问皆宜，可再往告庙。”
楚王恍然想起此事来。
太一神的庙在云梦之东，上次云梦行猎，楚王本想亲自将所获的猎物献于灵前，以祈求社稷安稳。但释放扬越工隶的事亦迫在眉睫，楚王便将祭祀托与令尹，自己去了南方。按规矩，他作为国君，祭祀太一不得缺席，不能亲往，事后要补回。
想起那一趟去南方，还有那个一路陪着自己的人，楚王的心中一阵柔软。
“此事重大，自当补回。”楚王道，“便如卿等议定行事。”
子贝应下，却没有离开。
楚王再看，只见他笑嘻嘻地示意着案上的鸭脖。
“大王，臣还未曾用膳，不知这小食可否……”他吞着口水，讨好地笑着。
楚王瘪瘪嘴角，似乎万般不情愿：“嗯。”
子贝一喜，忙伸手去取。
“用箸。”楚王忽而道。
子贝愣了愣，看看楚王的手指，再看看楚王的眼神，不敢违抗，只得乖乖拿起筷子。他夹起一块放入口中，毫不意外地，楚王看到他的目光一亮。
“大王！”子贝吃着，赞不绝口，“此真乃绝好之物……宫中来了新庖人吗？”
楚王没搭理，片刻后，见他又伸手，气势汹汹：“只可食一块！”
子贝见他变色，只得不舍地收回手。
小食嘛……何至于发怒……子贝心里嘀咕着，眼巴巴地看看那盘鸭脖，见楚王已不耐烦他再留下来，只得行礼告退。
楚王重新倚回几上，瞥瞥那盘所剩无几的鸭脖，一阵肉痛。
“寺人渠，再有人来，说寡人歇息了。”他缓缓道，伸手再拿起一块吃着，继续看简牍。
伍举办事的确十分利落。
第二日，司会便接到少司败之请，让他派人去囹中清算仆隶之数，点名要阡陌前往。
司会哂然，对阡陌道：“你如今出名了，各处官署都知你能干，竟是指名要你。”
阡陌谦虚了几句，乘车出门。
到了地方，果不其然，她看到伍举也在。
少司败与伍举交好，见得阡陌来，相互行礼之后，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阡陌知道伍举此行的目的，望着他，满脸期待。
伍举亦不多说，笑了笑，引她入内。
囹是关押奴隶的地方。楚国上下，从王宫到官府，再到贵族，甚至平民，只要有些钱，就能有奴隶服侍。奴隶有各种不同的称呼，官府的奴隶大多没有固定的位置，随用随到，亦可以买卖，平日都被收在囹中，就叫囹人。囹，顾名思义，有监狱之意，但比监狱要好一些，跟铜山差不多，就是奴隶们集中生活的地方。
伍举关系通达，早已打探到了几个才能出色的奴隶，让阡陌过来看。
屋子里，囹吏带着那几人，站到了伍举和阡陌的面前。
阡陌看去，只见这些人看起来都是三四十岁年纪，身体康健，衣服脏兮兮的，手上无一例外地缚着绳索。
阡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打量着。
这是她第一次买奴隶，说实话，她很是紧张，也觉得很是别扭。就在不久之前，她自己就曾做过奴隶，如今，她却似乎摇身一变，成为了驾凌之人，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阡陌，”伍举见她犹豫，走过来，低声道，“问些话，看看何人合适。”
“这些都是能干的人，”囹吏亦道，“都是商奴，有的跟随商队去过各国经商，有的曾为馆人。”
“馆人？”阡陌道，“何人曾为馆人？”
片刻后，有两人站出来。阡陌打量着他们，问他们在哪里做馆人。二人回答说，他们都是陈人，曾在郊野的馆驿中为馆人。数年前，楚人伐陈，将他们俘来楚地，投入囹中为奴仆。
阡陌默然，谁说世界上的不幸都是各有不幸？他们和她，遭遇明明很一致。
她的钱有限，不能凭着同情心乱花。这两名馆人有管理经验，自然优先。阡陌再看向剩下的人，又问：“谁人识字会算？”
只有一个人回答。阡陌看去，却见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人，面容消瘦，身材有些矮小，神色却有几分精干。
阡陌想了想，给他出了道算数题，又问了些他的经历。那人算得很快，思维亦颇有条理。他做过商队首领的副手，对经商之事颇为熟稔。
阡陌问伍举的意见。
“言语倒是无差，可他长项在商旅，并非经营逆旅。”伍举说。
“逆旅亦是为商，且日常所接纳之人大多行商，二者乃是互通。”阡陌道。
“此人，我以为不可。”这时，囹吏插嘴道。
阡陌和伍举皆讶然。
“为何？”她问。
“这是个罪隶。”囹吏鄙夷地说，“他杀了商旅头领，因而获罪。”
“我杀他乃不得已！”那人突然眼睛发红，望着他们，“小人一向安分守己，可那恶人觊觎小人妻子，欲行不义之事，被小人撞见，故而失手打死！”
囹吏看他顶撞，作色道：“岂敢无礼！”
那人却忽而下拜叩首，泪如泉涌：“经营算账，小人什么都会！只求带小人出去！小人家中无父母，妻子病重，儿女尚幼，若可让小人再见他们一面，当牛做马，亦是甘愿！”
囹吏大怒，正待叫人押下，却被阡陌阻住。
她看着那人，问：“你叫何名？”
“娄狐！”
“娄狐，”阡陌正色看着他，“我可带你出去，但那些暴虐之事，不可再犯。且你方才所言，若有半点虚假，我仍将你投回此处，知晓吗？”
娄狐望着阡陌，神色大动，忙叩首再拜，连声道：“小人敬诺！小人绝无半点虚言，若有，听凭处置！”
阡陌看向伍举。
伍举看着她，面露微笑，接着，向囹吏要了这三人，立契付钱，带着人离去。
阡陌不能把这些囹人带回官署，只得再次拜托伍举。
伍举十分自然地答应下来，看着阡陌，意味深长。
“你说你不曾做过逆旅，如今，我倒有些不信。”他说。
阡陌赧然，道：“我确实不曾做过，只是近来想得多，总要考虑到各处。”
伍举颔首，似乎想起什么，道：“你先前托我修整房屋，说有图依照？”
阡陌答道：“正是。”说罢，从牛车上取下一个包袱，递给他。伍举接过，却见是几块一尺见方的木板，上面画着房子的图，竟是栩栩如生，好像真的一样；细节之处，还在旁边写着小字标注。
伍举看着，叹为观止。
“你画的？”他问。
阡陌点头。
“用完了送我可好？”他带着玩笑之色问道。
阡陌莞尔：“大夫若喜欢，尽可拿去。”
伍举看着她，忽而道：“我始终以为你做这逆旅辛苦了些，你有这般才能，做些惬意之事，亦可安身。”
阡陌抿抿唇：“可那些，首要之事，却是要博得他人欢心。”
伍举哂然：“逆旅便不必博他人欢心？”
“那不一样。”阡陌道，“逆旅可由我说了算。”
伍举笑笑，不再多言，收好木板，告辞而去。
延年宫里，寺人呈上鱼羹。
穆夫人尝了一口，皱皱眉。
郑姬在一旁看着，忙道：“夫人不合胃口？庖中还另备了枣羹，清淡些……”
“不必。”穆夫人淡淡道，说罢，叹了口气，倚在凭几上。
“宗尹可来了？”片刻后，她问。
旁边的寺人录忙道：“禀夫人，宗尹还不曾来。”
穆夫人看他一眼：“昨日让你将卜尹选好的各国适龄宗女名册呈与大王，他可说了什么不曾？”
寺人录答道：“大王只说知晓了，不曾多说。”
穆夫人似乎毫不意外，无奈地笑了一声，对郑姬道：“你看，这最紧要之事，只有老妇在操心。高阳宫摆了几回冷脸，连宗尹也倦怠了。”
郑姬神色平和，忙道：“大王事务繁忙，此事自然不如夫人远虑。”
“远虑？”穆夫人不置可否，忽而问道，“那个司衣陌，如今还在大王宫中吗？”
寺人录愣了愣，忙答道：“禀夫人，小人问过，那司衣陌自从大王回来，就离开了高阳宫。”
郑姬目光微动。
“哦？”穆夫人讶然，“大王厌弃她了？”
寺人录赔笑：“小人也不知，只听说她去了司会府，如今是女史。”
穆夫人神色诧异，很是不解。
“司会府女史？”她问，“怎会去了司会府？”
“据说她算术十分高超，故而去了司会府。”
“大王待她如何？”
“据说大王与这位女史再不曾见面。”
穆夫人看着寺人录，似乎觉得此事颇为有趣。
“如此说来，大王再不喜欢这女子，却将她送去了司会府？”她缓缓道，看向郑姬，不觉失笑：“久闻我儿惜才，不料竟是珍惜至此！”
郑姬亦笑，轻声道：“大王乃贤德之君。”
穆夫人心情好了许多。
可一想到楚王的婚事，她又觉得烦恼。母子二人近来生隙，都是因为此事。穆夫人本是一心想让楚王从母国婚娶，可楚王脾气倔强，执意不肯，不准她再插手。穆夫人无奈，退让一步，想着只要楚王能好好娶妇，便也无妨。但楚王似乎丝毫不热心，自从上回僵持之后，就不闻不问，让穆夫人很是头疼。
宗尹知晓，穆夫人召见自己必是为了楚王婚娶之事，很是为难，却又不能抗命，只得硬着头皮前来拜见。
果不其然，穆夫人提起了此事，宗尹亦不再含糊，道：“臣自上月以来，每每见大王，都曾告知卜尹贞问进展；每获一位良配，必细细禀告。可大王始终不予示下，只说再议，臣亦是无法。”
穆夫人决心已定，听得此言，笑了笑：“大王庶务缠身，此事确繁杂了些，他未必理得清。”她不紧不慢道：“我昨日已遣人将名册一一细纳，呈与大王。宗尹莫忧，待我亲自去见大王，此事断不得再拖。”
宗尹见穆夫人终于肯亲自出头，心底松了一口气，连声赞同。
郑姬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未几，体贴地往穆夫人的杯子里添了些水。
宗尹离开之后，穆夫人派人去高阳宫看楚王在不在。从人却回来禀报说，楚王去了郢郊，巡视新建的水港，要两日后才回来。
穆夫人听得这话，只得将心思缓一缓。
她坐了半日，有些乏了，与郑姬说了会儿话之后，便到寝殿歇息去了。
郑姬回到后宫之中，才进宫门，便瞥见一个寺人立在檐下。
她神色平静，让从人退下，走了过去。
“伍举？”她听完那寺人的禀报之后，神色诧异。
“正是。”寺人道，“小人跟了两日，发现那女子与伍举来往甚密。昨日她到囹圄中去，道是去行公事。大王的人未曾跟去，我却去了。果不其然，伍举也在那里。”说着，他瞅瞅四周，将声音压得更低：“小人问过囹中的小吏，她买走了三个囹人。”
郑姬的目光定了定，少顷，从袖中掏出一块碎金，递给他。
“继续打探，此事勿告知他人。”她吩咐道。
寺人满面欢喜，接过金子，唯唯连声，自行退去。
郑姬看着那人消失在回廊的转角，慢慢走了回去。
经过伍举的提点，阡陌留心观察，发现确实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应该是高阳宫的寺人，不管她出门往何处，那人总会尾随。阡陌一直觉得，楚王如果想知道她的行踪，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从官署到王宫，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找当事人来一问便知。但是楚王却用了最原始、最笨拙的方法，好像唯恐会被别人知道真相。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想到楚王那又傲气又别扭的性子，倒是有些同情起那个寺人来。
这些天来，阡陌去过逆旅两回。荚的父母得了伍举的羊，这些天正在收拾宅子，打算回乡。阡陌正巧府中无事，又要安置那三个囹人，便索性过去看看。
她在买逆旅之前，也曾来过这里，心里估摸着楚王大约已经听说过。
这其实是好事，反正那寺人也就是远远地盯着，阡陌大可以让楚王继续以为她还是来探望荚的父母的，只要没人说出去，他就不会知道。
而伍举也并不亲自出现，他派了一个懂得造屋筑墙的仆人来，帮阡陌参谋修葺的事。
她在囹吾买的那两个馆人，一个叫昌，一个叫典，两人都在这一行干过多年，做活很上手。娄狐则颇为精明，得了阡陌的赎买，亦是卖力。
阡陌的构想很大。她巡视了宅子里各处，觉得厢房倒是够多，但并没有什么规划。这屋宅有前后两个院子，前院厢房多，而后院清静，完全可以根据客人的经济能力划分出档次，普通客房和高级客房任君选择。
但计划归计划，她的钱不多，还是要一步一步来。首先，这处宅院建造多年，有些地方已经屋漏壁透，需要大修。那匠人对逆旅的现状评估了一番，娄狐跟她把各处需要的钱财算了一下，发现跟伍举借的那点钱根本不够用。思索之下，阡陌只能决定暂且将前院修好，其余的，将来再作计议。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荚的父亲宁可把这宅院拿去抵债也不想再做——要想维持经营，需要的投入果真大得很。
与匠人议定了修筑的细节和价钱之后，荚的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屋宅太破败，累了女史。”
“不过修缮，并无大碍。”阡陌笑笑。
众人寒暄一番，阡陌见时候不早，便打算回去。
荚的母亲走过来，笑盈盈地说，他们即将回乡，明日在家中设宴，问阡陌来不来。
阡陌想了想，明日倒也空闲，而且自己来荚的家里是以做客为名，并没有什么妨碍，便爽快地答应下来。
约定之后，阡陌乘车离去。走出屋外时，她看到那个跟踪她的寺人还猫在对面街的阴影里。见他看着自己，阡陌冲他笑了笑。
看到他的神色僵住，即刻躲了开去，阡陌心情大好。
楚地水路通畅，舟楫便利；郢都亦有江水环抱，四水穿城。楚王为了开拓漕路，在郢郊新建水港，亲自巡视，一去就是两日。
“此地水势平缓，水深可容千石之舟，是为良港。”工尹为贾道。
“可惜道路不平。”一位大夫道。
“路不平便修路。”楚王道，“从寡人府库中支取钱粮，秋收之后农闲，便可征发民人修筑道路。”
工尹和大夫皆行礼答应。
楚王登车回宫，护卫的士卒前呼后拥。他望向天空，太阳耀眼，拿起水囊来饮一口水。这两日忙于巡视，饮食清淡，楚王闲下来，忽而开始怀念起鸭脖的味道。那辛香诱人，纵然舌尖发麻也让人罢不住手。
可惜，楚王在出来之前就吃完了，忘了吩咐让人再送些过去。
想到阡陌，他心里痒痒的。说实话，这几天，他很想像那晚那样去找她，就算只是说说话，在她身旁躺一躺，也觉得心底带着甜味。
但一想到她的话，却又踌躇起来。
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烦躁。
马车驰入郢都之中，民人争相来看，士卒护卫着马车，行进变得缓慢。楚王望着烈日曝晒下的街道和房屋，这时，他忽而看到街道旁边，一个人头顶着篮子，大声叫人让开。当楚王看清了那篮中之物，不禁愣了愣。
他忙吩咐停下，将那人叫了过来。
“篮中何物？”他问。
那人笑着行礼：“禀大王，是鸭颈。”
“用来做甚？”楚王问。
“是别人来要的。”那人道，“方才有人来买，只要鸭颈，让小人送到前街共氏的逆旅中去，说是那里有一位女史，最善制鸭颈。”
女史？楚王看着他，愣了愣。
荚的父母虽不宽裕，但毕竟多年居住在此地，回乡之前，便设宴款待近邻与友人。
阡陌到来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来了好多人。荚的母亲笑意盈盈地请她入内，与众人共宴。
楚人喜欢饮酒，荚的家里亦常年备酒，此番都拿了出来，陶缸排成排，众人开怀畅饮。
阡陌帮助荚的一家渡过了难关，在这宴席中是贵宾。荚的父亲亲自向她敬酒，阡陌也不好推拒，拿起酒碗来喝了一口。黄酒的味道刚刚好，不太浓也不太淡。
正其乐融融，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声。众人望去，却见是许多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看着衣饰金贵，却一脸不善。
“共丙何在？”一个大汉粗声粗气地问道。
众人皆愕然，笑声戛然而止。
荚的父亲忙出来，看着那人，神色不定，行礼道：“石公。”
石公？阡陌看看荚，从他的神色里明白过来，这人大概就是那个叫作石促的债主。
石促看着荚的父亲，皮笑肉不笑：“共丙，我听闻你要回乡，特来问一问，你先前借的债如何处置？”
荚的父亲对他来扰兴很是不悦，按捺着，道：“自当偿还，膳后我便到府上。”
石促不紧不慢道：“既然要还，何必拖延，不妨现在交割。”
荚的父亲皱眉，正待发怒，荚的母亲却将他拉住，道：“既是石公上门，便将此事了断也好。”说罢，吩咐荚把羊赶了过来。
石促对他们居然能给出这么多的羊很是诧异，待得一只一只数过，不多不少，正是二十只。
“石公当初借我之数，带上余利，有羊二十。”荚的父亲颇感扬眉吐气，“如今皆还与府上，还请石公将契书拿出，一笔勾销。”
石促的脸色变了变，未几，却忽而一笑。
“二十只羊，只怕不够。”他说，“共丙，近来羊市跌价，众所周知。你这二十只羊，可抵不回我当初借你的债。如今你既然要回乡，我也不收你的羊，还是将这逆旅抵债，此事两清。”
众人皆是惊诧，纷纷指责石促不义。
“石促，共丙已将债还清，你这般耍赖，岂非明抢？”有人骂道。
“这逆旅是共氏先人留下的，处在繁盛之地，若真要卖，又岂止二十只羊？”
石促并不接话，身前的大汉上前来吼道：“欠债还钱，还不得便抵债，尔等岂得罗唆！”
那大汉一脸横肉，身后的十几个家人都带着棍棒，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众人皆神色小心。
“只怕不可。”这时，一个声音镇定道。阡陌从众人中上前一步，看着石促等人：“共氏已将逆旅转卖于我，如今，逆旅乃是在我名下，与共氏无干。”
听得这话，那些人都愣住了。
石促看着这个女子，神色恼怒，狐疑不定：“你是何人？”
“我乃司会府女史。”阡陌微笑道。心里却暗自打鼓，她刚才已经让荚的弟弟去找伍举求助，希望他在家……
石促却冷笑一声：“什么司会府女史！我家封邑之时，司会府连一块瓦也不曾有！”说罢，脸色一寒：“将这宅院里里外外，通通砸毁，一块瓦也莫留！”
众人皆惊，想要阻拦，却被推开，孩童尖叫大哭，登时一阵混乱。
阡陌未想到这楚王的都邑之中竟有这等蛮不讲理的恶徒，气得脸色煞白。正手足无措，突然闻得一声大喝：“住手！”
阡陌望去，心底一松。
只见伍举领着好些人进来，都是士卒模样。一时间，又是一片混乱，进房子里打砸的人被士卒揪了出来，扔到地上，被明晃晃的戈矛围住。
石促和家人皆蒙住，面色发青。
“伍……伍大夫……”石促认得伍举，忙满脸堆笑凑上前。伍举却并不理会，看向阡陌。
“无事吧？”他皱眉问。
阡陌刚才紧张得几乎要哭出来，忙擦擦眼角：“无事。”
伍举站在她身前，看到她确认自己当真没有受伤，方才看向石促。他面若寒冰，正待训斥，忽然，又一阵嘈杂声从门口传来。
呃？阡陌回头，看到那个走进来的身影，心中被重重击了一下。
楚王大步流星，才进来，目光就落在了伍举身上，未几，与阡陌正正对视，神色阴沉不定。
楚王突然驾临，院子里无论恶人善人，都被唬得骤然变色，跪伏一地。
一时鸦雀无声。
石促面如土色，颤抖不止。
楚王却只盯着眼前的那个女子，面无表情，棱角紧绷。
未几，他的目光转向了伍举。
“卿也在？”他冷冷道。
伍举向楚王再礼：“臣闻知此间有人生事，故而领卫士前来。”
“市井斗殴，亦惊动大夫？”楚王冷冷道，却径自走到阡陌的面前：“起来。”
阡陌听得这话，才抬起头，手臂却倏而被握住，被楚王强行拉起。她被掼得趔趄两下，楚王却不停步，拉着她，大步朝门外走去。
众人被这般情况搅得懵然，偷眼瞅着，皆面面相觑。
只有伍举立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目光幽深。
逆旅地处闹市，出到外面的时候，已经围过来了许多人。
众目睽睽，阡陌满面通红，楚王却似不管不顾，拽着她一路上了车。
“大王……”阡陌的手被他扯得生疼，楚王却不松开，紧紧箍着她。
“小臣符！”在车上坐好之后，他喝一声，“将这屋宅主人、闹事者，全数带入王宫，寡人要亲自审问！”
小臣符忙应下。
阡陌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看向楚王怒气腾腾的脸，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身上直发寒。
很快，一切都显露了出来。这场闹事的来龙去脉，在楚王的审问之下清晰无遗：石促仗势欺人，公然行凶，触犯了律法，楚王直接交给了司败处置；而其余无辜之人，亦得了王宫使者的安抚，被放回家去。
此事看似已经解决，却还未了却。
高阳宫中，气氛凝重，犹如乌云压顶。
阡陌独自坐在偏殿里，听到楚王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啪！几份木牍被掷在她面前，阡陌看去，是她交易房屋、囹人的契书，向伍举借债的契书也在里面。
心中一沉，她却毫不意外。以楚王的精明，发现这些是迟早的事。
“你向伍举借债，买逆旅、囹人，”楚王深吸口气，面色沉沉，“为何？”
“不为何。”阡陌尽量压住心中的翻滚，道，“荚一家为恶人所欺，我想帮他，也想自己经营这逆旅，但是缺少钱财，故而向伍大夫举债。”
“你无钱财，就向伍举求助是吗？”楚王气极反笑，“林阡陌，你背着寡人……”
“我不曾背着大王！”阡陌皱眉，望着他，“大王，我不过是想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且与人无害，何错之有？”
话才说完，突然，砰的一声，她面前的案台被踢翻，东西散了一地。
阡陌吓一跳。
“你向伍举借债便是错！”楚王怒气腾腾，面色铁青，“林阡陌！你有难处不会来寻寡人吗？寡人的用处连伍举也比不上吗？你将寡人置于何地？”
阡陌只觉他不可理喻，亦是怒起：“我为何不可找伍大夫？我与大王说，大王可会答应？”
“你要拿逆旅做甚？”楚王暴跳如雷，“林阡陌，你要屋宅，寡人给不了吗？你要钱财，寡人给不了吗？”
“就是大王这般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我说过不想依靠大王，我要自食其力！”
砰！
又是一声摔东西的声音，似乎是个铜器。
殿外的寺人一阵心惊。
未几，楚王的怒吼传出来：“林阡陌！你自食什么其力？寡人已经让你去了官署，你还想如何？”
寺人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大王会杀了她吗？”一人小声问。
“别胡说！”寺人渠瞪他一眼，那人忙噤声。
寺人渠再瞅向那透着光的殿门，心里也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急得几乎要哭，莫要再顶撞了，莫要再吵了！
楚王吼完之后，阡陌没有再说话。
她望着他，惊恐的双目里满是水光。
楚王额角还跳着，瞪着她，过了会儿，咬牙道：“我问你，今日若我不曾在遇到，你便会对我瞒下去，是吗？”
阡陌想反驳些什么，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倔强地擦擦眼泪，转开头。
“也不知中了你哪般邪术！”楚王恨恨地骂了一句，转身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砰！又是一声，殿门被用力摔上，又弹回来，吱呀着摇晃。
阡陌望着那边，又气又委屈。
她抹了一把眼泪，却无法止住眼泪，少顷，她把头埋下，无助地痛哭起来。
秋风夹着雨，一夜之间扫荡了整个郢都，雷声隆隆，着实吓人。
这一次，高阳宫的风波闹得有点大。
众目睽睽之下，楚王从闹市中带着一个女子回宫，流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得沸沸扬扬。
“这么说，那位女史触怒了大王？”延年宫里，穆夫人问。
寺人录道：“正是。大王将她关到了宵宫之中，不许她外出一步。”
“宵宫？”穆夫人讶然。宵宫是高阳宫附近的一处小宫室，乃穆王时所建，已经多年无人居住。
“正是。”寺人录道，“似乎正待发落。”
穆夫人微微颔首。
一位来拜见穆夫人的贵妇道：“一个工妾，大王许她入官署，已是厚爱，却偏偏要到市井去惹是生非，也不知所图何事？”
郑姬在旁边，刚刚切好一盘梨，为穆夫人呈上。
穆夫人取了一块尝了尝，只觉沁凉合意。
她看看郑姬，笑了笑，道：“正是，女子还是温柔恭顺些，方为正道。”
郑姬一怔，忙低下头，赧然微笑。
楚王接连几日都气色不好，无论上朝下朝，皆是冷面示人。
大臣们都或多或少地听到了些传闻，心照不宣。
下朝的时候，苏从听到有人在叫他，回头，却见是子贝。
“伯予，”子贝走过来，一脸担忧，“大王这是怎么了？”
苏从道：“你常陪伴大王，该问你才是。”
子贝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我听闻，此事与仲擎有关？这么多天也不见他，是不是……”
“仲擎在家，我昨日还见过他。”苏从想到伍举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苦笑着摇头，“其余我也不知。”
子贝叹口气：“伯予，你可觉得，大王近来甚是脾气不定？吃他块小食也会发怒……”
“嗯？”苏从不解。
子贝却道：“你不是能谏吗？大王听你的，你劝两句。”
苏从哂然，想想这几人，自己都颇感头痛。
“劝不得。”他叹口气，缓缓道，“我只劝得国事，若于心事，则无能为力。”说罢，拍拍一脸愣怔的子贝肩头，自顾而去。
楚王散朝之后，没有留人议事，径自回宫。
登车前，寺人渠走过来，向楚王行礼。
楚王看他一眼：“如何？”
寺人渠道：“宵宫方才来人告知，那边安好。”
楚王嗯了一声，径自登车。
侍从脚步齐整，车轮轧在宫道上，辚辚作响。
楚王坐在车舆上，目光瞅向车盖之外。被雨洗过的天空，太阳愈加热烈，让人气躁。
不管他如何不愿意想起，那日的争吵仍然会被勾起。
“……我不过想要自己做些事，都是我的事，与人无害，何错之有？”
“……就是大王这般想法，我才不敢找大王！”
手在车厢上捶了一下。
御士惊了惊，忙回头：“大王……”
“驾车。”楚王冷冷道。
安好，安好！
再想起寺人渠的话，火气又在心中烧着。楚王愤愤，他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她倒是安好。
没良心的！
楚王一路窝着火，车马走过一处路口时，他却忍不住朝那岔道望去。
高墙深深，屋檐参差层叠，虽然努力想要忽视，他的目光还是留在了宵宫的方向。
“去宵宫。”他忽而道。
御士没有听清楚，诧异地回头。
“司会府。”楚王看他一眼，颇有些不耐烦。
御士答应着，连忙调转了方向。
宵宫地处偏僻，这般时辰，道路很空，只偶尔有寺人路过。见到楚王的车驾，寺人先是愕然，随即行礼。楚王目不斜视，只望着前方。可将要到宵宫的时候，一辆马车忽而从前方的岔道中驰出，御士忙缓了下来。
楚王看去，却见那车上的人正是伍举，面色不由得一变。
那马车在王前停下，伍举下车来，立在楚王面前，向他一礼：“拜见大王。”
楚王目光复杂，坐在车上看着他，按捺着心中的不快，扶轼还礼。
伍举道：“臣方才见大王一路往此处来，只得追赶，以致冲扰王驾，还请大王恕罪。”
楚王淡淡道：“何事？”
伍举望着他：“大王若见女史，臣有一言。”
楚王额角跳了一下，冷着脸，没答话。
伍举缓缓道：“大王所怒，乃女史求助于臣。此事，臣与女史皆是无愧。”
楚王心中冷哼，转开头。
“大王对女史确实恩宠有加，但大王可能想过，若大王只想要人，女史早已入了后宫，可大王却并未强留。”伍举看着楚王，“大王所求者，是女史真心所向。如此，大王又可曾想过，她心中所求为何？”
楚王的心似被触了一下，目光微动。
“……你有万乘之尊，陪伴你身边、死后与你同穴、与你名留史册的，是你的夫人……”
“……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大王可还记得，当初女史为工妾时，大王曾有意将女史赐予臣？”伍举最后道，字字清晰，“若大王做不到，还请大王践行当初之言。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无论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无后顾之忧！”
楚王愣住，登时怒气冲顶，指着他：“伍举！你莫以为寡人不敢杀你！”
伍举却毫无畏惧之色，目光明亮：“臣生死皆由大王，悉听发落！”说罢，端正一礼，转身而去。
驭者扬鞭，伍举乘着车，未几，消失在宫道的那头，只余微尘。
“大王……”从人见楚王定定不动，出声提醒。
少顷，楚王转回头来，目光深沉得吓人。
楚王最终没有进宵宫。
太阳晒在高阳宫巨大的屋顶上，楚王走下车，推开过来服侍的小臣符，一言不发地走进宫门。
小臣符错愕不已，看向寺人渠。
寺人渠没说话，对他摇摇头。
楚王登阶上殿，忽而听到些敲敲打打的声音。望去，只见几个仆隶模样的人正负着筐往偏殿那边去，还有些人正在修理偏殿的门。
见他驻步，小臣符忙道：“大王，偏殿门上铜辖折损，刚刚铸好，正好屋顶也有些漏，便一并修葺……”
楚王想了起来，那正是前两日关着阡陌的地方，门是被他摔坏的。
“修什么？吵死人！”楚王丢下这句话，穿过回廊，走进寝殿里。
寺人们被唬得愈加小心，跟随他进去。楚王嫌弃更衣的寺人笨手笨脚，不耐烦地将其推开，自己扯了衣带，将外袍扔在案上。
心浮气躁！他拿起一杯水，仰头灌下。
“……臣得女史，必予其所求，无论其出身，待以正室，使其无后顾之忧！”
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中，楚王突然将水杯摔在地上。
旁边的寺人连忙跪伏在地。
楚王没好气，将他们都赶走。那股火气仍然在心里冲撞着，无论如何发不出去。楚王一个人在殿中，把案台器物都砸了一遍，觉得疲惫又气恼。最后，他倚在几上，闭起眼睛。
都杀了好了！他心里恨恨地想。
但随即，脑中浮起了阡陌那张脸，正望着他，害怕又失望。
心里像卡着一根刺，又硬又尖，让他的心在疼，摸不到，却让他备受煎熬。
他躺了一会儿，寺人忽而来禀报，说穆夫人来了。
楚王诧异地睁开眼，整了整心情，起身穿了衣。还未出门，穆夫人已经来到。
她看到殿内的一片狼藉，皱起眉头。
“一个工妾，何至于此？”她气恼道，“大王是一国之君，身系社稷，岂可轻易为他人扰乱心智、言行无状？若说大王停宴罢乐是为奋起图治，如今这般又是为何？竟昏聩至此！”楚王听着穆夫人的训斥，并不反驳。
穆夫人让寺人收拾了宫室，在上首坐下，看着楚王。
她让郑姬把带来的羹汤呈上，道：“听闻大王近日忧心，我早有意与大王谈一谈，只是大王繁忙，未得空闲。今日宫中新制了去燥的羹汤，我便带过来看看大王，未想竟遇得此事。”
楚王谢过，接了羹汤，低头食用。
郑姬坐在一旁看着他，神色温柔。
穆夫人看着楚王吃完，面色稍缓。
她叹口气，道：“大王，你我二人许久不曾好好说话，如今既来了，我亦说清方罢。昨日，我到先王冢拜谒，不过三年，冢上却已是草木葱郁。先夫人墓早已陪伴在旁，老妇之墓仍在修筑。见得这些，老妇心想，此生之念，亦不过被人送入其中时，可瞑目安稳。当年我想着大王继位便可安稳；可大王继位了，又想着稳固了社稷方可安稳；如今大王社稷在握，我又想着大王后嗣之事仍无着落。大王，母亲常自称老妇，如今是真老了，却仍有操不完的心。”
她这一番话，语气哀伤，说罢，擦擦眼角。郑姬见状，忙过去轻声安慰。
楚王没有答话。
看到穆夫人驾临的时候，他就有了预感，知道必然离不得娶妇的事。
他虽然曾下令穆夫人不得插手，但穆夫人毕竟是他的母亲，过问婚事的进展，天经地义。自从上次争执后，楚王虽也常去延年宫看望，但都是些寻常的话题，对于此事，母子二人皆闭口不谈。而此时此刻，穆夫人这般提起，声情并动，便是决意要得个交代。
“母亲为儿忧愁，是儿不孝。”少顷，楚王端坐，向穆夫人一礼，“如今之事，愿闻母亲之意。”
穆夫人听得此言，转悲为喜。她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母亲别无他想，只盼大王早日迎立夫人，成家立室。”
楚王颔首：“便如母亲之意。云梦祭告之后，寡人当宣立夫人，践行六礼。”
穆夫人大喜，容光焕发，即刻令人去请宗尹和太宰，议定仪礼之事。
楚王看着他们忙碌，神色沉静，并不多言。
穆夫人离开之后，他仍坐在榻上，少顷，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疲惫地躺下去。
室中安静，再无他人。
酒劲慢慢上来，楚王觉得头脑渐渐混沌，好像塞了丝绵，那些让人心烦的事，好像也暂时变得模糊，让他觉得有一丝的解脱。
身上忽而被什么动了动，好像有人在为他盖上薄褥。
楚王眼皮动了动，睁开眼。
却见郑姬坐在榻旁，低头给他掖着衣角，黑发下，面容温婉，洁白如莹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