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没有了运送扬越人的负累，楚人回程时轻松了许多。
楚王并不着急回去，沿途顺便巡视沿江各地的城邑和民情，每到一处，必定靠岸。楚国虽掌握了大片地区，但这个时代的人口并不算稠密，无人居住的荒原随处可见。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在船上度过的。
事实上，这几天阡陌都没有睡好。并不是别人太吵，或者是在船上睡觉不习惯，其中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
上次这样的感受，是在前任的那场游泳比赛之后。
恋爱这个东西，在阡陌眼里一向十分奇怪。她是个敏锐的人，能从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上知道，谁可能会对自己有意思；但与此同时，她又不太自信，也一向不太主动。
就拿前任来说，他放电、示好、借故跟她在一起，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月的时间，但阡陌却从来没有表示过，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在一次考试完了之后，把她堵在角落里说：林阡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阡陌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的回答。
她满脸通红，却装傻道，是吗，可你没有说过啊！
但是他说过之后，二人的关系也没有再进一步，因为阡陌觉得自己对他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强烈。那场游泳比赛，也是因为他各种卖萌威逼，阡陌才勉强答应去看的。她看着他起跳入水，在泳道里甩掉了一个又一个选手，跟第一名几乎同时到达终点，她喊加油都快把嗓子喊哑了。当她看到他上岸来的第一件事是来找她，心里头这才觉得，跟他在一起，好像还真是挺好的。
现在，同样的感觉正在重演。
阡陌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却无法像上次那样往前跨出一步。
因为，楚王并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知道他也喜欢自己，她要是答应了他，毫无疑问会有十分快活的日子。有些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就从了他吧！
但同时她也知道，如果这样做了，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已经有过许多姬妾，不久，还会有一位妻子。就算抛开现代社会留给阡陌的原则，这段关系也是前途渺茫的。对于楚王而言，阡陌或许十分特别，让他十分着迷，但这种感觉的维持，将会比她从前经历的那段恋爱更加艰难，并且，他也不需要为她的失落负任何责任。
物质和感情，阡陌一直认为两者不必矛盾，但如果非要取其一，那么无疑还是前者比较重要。她胆子不大，也过了爱幻想的年纪，只想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她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官署中得到了容身之地，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路的同时，也找到了一个龟壳，她或许可以躲在里面，让那些杂念自行消散，谁也不会知道……
“你在想什么？”楚王的声音忽而传来。
阡陌回神，抬眼见他在看着自己，忙道：“没什么。”
楚王看着她，阡陌却转开目光，继续提笔写着牍片。
俗话说，做贼心虚。阡陌发现，自己心里不过只揣了一个小秘密，也会心虚。
这两天，跟楚王在一起的时候，她会有些不太自然。因为，船上的简牍看完后，楚王无事可做，便总来找她的事。
当然，他一直都喜欢这么干。但阡陌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以后，结果就全然不一样了。
他吸引着她，但她在理智上却要抗拒这种吸引，十分折磨人。
手中的牍片突然被抽走，楚王看了看，神色怪异。
“写什么？”他说，“不过是些字。”
“我在练字。”阡陌说着，便要去将那牍片拿回来，却扑了个空。
“莫练了，陪寡人说话！”楚王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带到自己身边来坐着。
阡陌很是无奈。若说楚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就是这脾气。他呼风唤雨惯了，任性得很。他挨着她，坐得很近，阡陌心里打着鼓，稍稍往旁边坐开了些，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从前自己太淘气，爷爷对付自己的方法，便道：“大王若真无事可做，便来算数，如何？”
“算数？”楚王狐疑，“什么算数？”
阡陌笑了笑，思索片刻后，认真道：“譬如，甲乙两地相距五百里，一舟从甲地出发，日行一百里；一舟由乙地出发，日行一百二十里，两日之后，二舟还相距几里？”
楚王愣了一下。
“这就是算数？”他问。
阡陌颔首。
楚王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想玩。
阡陌道：“若是大王不会，那还是换别的……”
“谁说寡人不会？”楚王立刻反驳，说罢，踌躇满志地朝船庐外道：“寺人渠，取寡人的算筹来！”
阡陌出的这道题，其实并不难。九九乘法在这个时代已经普及，楚王这种自幼就受精英教育的人，则更是懂得。
果然，没多久，他就算了出来：“余六十里。”
阡陌点头，又问：“若甲舟日行四十里，乙舟日行五十里……”
“四五十里？”楚王嗤笑着打断，“龟也比它游得快。”
阡陌眨眨眼：“大王会算吗？”
楚王傲气十足：“这有何难！寡人已算出，两日后，相距三百二十里。”
阡陌却笑笑：“大王还未听我说完。我问的是：二舟相距五十里时，行了几日？”
楚王懵然。
他脸色有些不服气，却乖乖拿起了算筹。室内安静下来，阡陌看着他低头摆弄算筹的样子，目光落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上，忍俊不禁，心情却变得平静而柔和。她忽而觉得，要是时间可以停住，就这样也很好……
楚王本就是好强心性，静下心之后，倒是十分认真。阡陌出一题，他解一题，每题的答案都没有差错。
“这算数也不难！”楚王有几分孤独求败的得意，“不过是加加、减减、乘乘，寡人算数一向拔萃！”
是啊，拔萃！阡陌心想，小学三年级的水平。
她还想再出题，楚王却忽而按住她写字的手：“寡人不想算了。”
阡陌诧异地抬眼，却见他正注视着自己。
“林阡陌，”他缓缓道，“你知道寡人为何愿意算数吗？”
阡陌怔了怔。
“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躲着寡人。”楚王继续道，声音低低的，“林阡陌，你不讨厌寡人，对吧？”
心似乎被什么用力抓了一下，阡陌望着他，想把目光躲开，却躲不开。
“大王于我，先前已是说得明了。”片刻后，她听到自己这样说，似乎被心跳声震着，声音很轻，“大王收留我，我愿为大王做更多……”
“这与做不做事何干？”楚王有几分恼怒，“林阡陌，你跟了寡人，楚国何处去不得，何事不可做？”
阡陌的嘴唇动了动，未几，生生避开了他的目光。
“大王，那不一样。”她低低道。
楚王没再说话，过了会儿，放开她，似乎十分生气地走了出去，匆匆地。未几，外面传来什么东西被踢开的声音，接着，楚王喝道：“谁将桶放此处？”
阡陌听得外面鸟兽惊散的声音，她坐在船庐里，看着案上那散乱的算筹，默然不动。
船上众人见楚王又发起了脾气，皆是错愕。
“大王怎么了？”一个新来的寺人战战兢兢地问寺人渠，“先前明明还好声好气的，也无人禀报国事……”
寺人渠苦笑，瞥瞥船庐里，心想，还能是为什么！
没有人敢劝，楚王也不回去，似乎在生着闷气。
夕阳西下，大船在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处靠岸。士卒们下了船，在河边生火造饭，没多久，风中就传来了火烟的味道。
楚王走开以后，阡陌留在船庐里没有出去。她收拾好了算筹和笔墨等物，又把楚王的衣服翻出来细细叠好。寺人渠进来，见她这样，撇了撇嘴角。
“又是为了何事？”他没好气地说，“大王为何又发火？”
阡陌看看他，神色却是平静：“没什么事。”
寺人渠还想说什么，阡陌道：“别说了，替我拿些衣服，我要去洗衣。”说罢，将一篮脏衣服交给他。寺人渠翻了个白眼，只得走开。
河湾的水很清，远处，一群士卒在游泳戏水，阳光灿灿地照着河面，晃得眼花，笑声嘈杂。
阡陌挑了一处浅滩，缚好袖子，开始帮楚王洗衣服。平日负责浣衣的寺人有些不好意思，走过来让阡陌把衣服交给他。阡陌却说不必，仍然自己来洗。
心十分乱，她需要做些事，以免自己会被那些思绪烦死。
她一直忍不住去搜寻楚王的身影，却到处都没有，他不在船上，也不在岸上……阡陌心中有些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阡陌看着手中的衣服，细细地揉搓着，看着布料被水浸透，颜色变得幽深。
“司衣！衣服被水冲走了！”后面有人叫道。
阡陌一惊，这才发现一件刚洗好的绢衣漂在了水里，被水流托着，已经漂了几步远。
她连忙将衣服放到一旁，趟到水去追。
不料，这水看着浅，底下却是绵软的细沙，她没走几步，已经一下被浸到了腰上。阡陌愣了愣，眼看着那绢衣漂远，她正想游过去追，忽然，哗的一声，一个人从水里冒出来，把绢衣抓在了手里。
阡陌吓了一跳，望着他，却是愣住。
楚王稳稳地浮在水面上，抹了一把脸，水从发间和脖颈落下，上身和面庞都被夕阳镀上了赤金的颜色。
阡陌的喉咙噎了一下。
楚王看看阡陌，却转向岸上，喝了一声：“寺人渠！”说罢，用力将绢衣掷了出去。
阡陌回头看，正待转身，却被楚王拽住腰，高高抱起。
“啊！”她惊叫着，手忙脚乱，连忙抓住了楚王的胳膊。
远处传来士卒们大笑叫好的声音。
阡陌满面羞红，摇摇欲坠，楚王却不慌不忙地用脚踩着水，在水里立得稳当。
“放开我！”她哭笑不得。
“不放！”楚王仰着脸，似乎很欣赏她慌乱的样子，眉间尽是捉弄的意味。
阡陌急道：“大王……”
“你答应我。”楚王打断她，干脆地说，双眸在阳光中带着琥珀的颜色。
阡陌的目光微微凝住，忽然，用力在他的肩上一拧。楚王吃痛，哼了一声，阡陌乘机推开他，一个鱼跃入水。
楚王惊了一下，被那水花迎面泼来，定睛再看，哪里还有阡陌的影子！跑了？楚王回过神来，瞪起眼睛，擦掉脸上的水，又好气又好笑。
水面上似乎传来了楚王的呼唤声，阡陌却没有回头。她在河水中游动，两耳只有汩汩的声音，视野中幽暗一片。自从上次遇到鳄鱼，她便有些阴影，许久没有游泳。前任曾经对她说，水下的世界，是一个可以剥离现实的存在，可以让人的头脑变得清醒而敏锐。
阡陌从前很赞成这一点，但是现在，她却仍然觉得迷惑。头发和衣裳被水轻轻拉扯，像是羁绊，她想要解脱，却无法抛开。游了一段，她忽然发现身旁有一个黑影凑过来，十分迅速，像一条大鱼。阡陌惊了一下，肺里的气吐了出来，她急忙转身，还未浮出水面，却又被一把紧紧搂住了。
哗，楚王抱着阡陌浮起来。阡陌咳了两下，擦掉眼睛上的水，睁开眼。楚王也正看着她，二人双眸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都是他的热气。
二人相视，都在喘着气，各不言语。
大船就在身后，楚王抓住船壁上的一根粗绳，将她按在船壁上，困在双臂之间。
阡陌方才游得用力，此时已经没什么力气，只这么看着他。太阳在他的脑后染得漫天霞光，他的双眸灼灼，耳朵被照得红透，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相贴的身体，似乎连河水也变得发热。好似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一样的急，一样的热烈。
一切皆是无言，却似拨云见日。
楚王看着阡陌，声音低哑：“林阡陌，你也喜欢我，是吧？”
阡陌没有否认，只看着他，手攀在他的手臂上，犹如落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喜悦的光彩浮上楚王的脸庞，他注视着她，眼中温柔溺人。他抬起手指，轻轻抚在她的下巴上，摩挲着那柔软的皮肤。未几，低下头，鼻梁缓缓相蹭，接着，攫住了那唇。
他吻得很温和，似乎带着小心和试探，发现阡陌没有抗拒，便愈发用力起来，好似埋藏在地底的火药忽而被点燃。他的吻落在她的面颊和脖颈上，将她压在船壁上密无间隙，一只手探入她的衣襟下，渴望地探索着那温软的秘密。
阡陌只觉呼吸间尽是他的气息，危险而迷魅，在水中的触感，奇异而撩人。她呼吸急促，望着天空，霞光落在她的双眸和双颊上，湿贴的衣服半敞。楚王托着她，将吻埋在那脖颈下起伏之间。
热烈的情感急切地寻找着宣泄的出口，楚王正想抬起她的双腿，阡陌却忽而避开，双手死死抵住他的小腹：“不……大王，莫这般……”
楚王诧异，看着她。
阡陌的目光带着哀求：“求你……”
河水轻轻漾在二人之间，楚王目光中仍带着灼灼的热力，却满是不解。
“为何？”他轻抚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怕疼？”
阡陌没有看他，片刻后，低低道：“大王，你我若走到了那一步，我会如何？”
楚王讶然，不禁笑起来。他吻着她的脸，轻吮她的耳垂：“这还用问吗？你会是寡人最爱的人……”
“不，不是！”阡陌抬头，“大王，你有万乘之尊，陪伴你身边、死后与你同穴的、与你名留史册的，是你的夫人……”她的双眸忽而一红，晶莹的水光映着晚霞，恳切而迷蒙：“大王，你可以有许多人陪伴，而我什么也没有。我若留在官署，尚可是司衣陌；可我若去了后宫，便什么也不是……”
泪水涌出眼眶，她无助地望着他，哽咽着喃喃：“我什么也不是，你可知晓……”
楚王定定地看着她，手指留在她的脸上，沾着几滴微温的水珠，没有再动。
楚王本能地想反驳、想告诉她，这话不对。他是国君，他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但看着她的眼睛，这话他却始终说不出来。
她说的，一句也没有错。
他很快会娶妇，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会是谁、长什么模样，但她会有显赫的家世，还会有丰厚的陪嫁。
相比起来，阡陌却是一无所有。他只要愿意，当然可以给她一个名分，但他给她的东西，却不会比给他的妻子更多，他不会因私心而破坏规制；他给她的名分再高，她也仍然只是妾侍，离开了他，她的确什么也不是。
死后，名留史册……楚王关心的，从来是有生时能做什么，死后那些东西太遥远，他没有考虑过。但现在他发现，这女子比他想得要多得多，而更可笑的是，自己也果真无法言出必行地承诺些什么。
楚王看着阡陌，与她僵持着，手没有放松半点。
“若寡人一定要，如何？”他声音沉沉。
阡陌注视着那黝深的双眸，片刻后，擦掉眼角的水珠：“一切皆由大王。”
楚王神色不定，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而放开了手。
清凉的江水灌入两人之间，楚王向后扎入水中，浪花急躁地扑腾着，未几，不见了他的踪影。
阡陌抓着绳索，怔怔靠在船壁上，过了会儿，低头将衣服捂好。
寺人渠手里拿着那件湿绢衣，站在岸上，远远地望着楚王钻到水里去追阡陌，水花翻腾着，未几，就被大船挡住了。
身旁的人发出窃笑声，不住地张望。
“寺人渠，”一名年轻寺人红着脸小声问他，“大王和司衣陌……”
“不该问的莫问！”寺人渠板起脸，说罢，将那些看热闹的人统统赶跑。
再回头，江面平阔，只有层层波澜。
他亦不禁微笑，心中长叹，年轻就是好啊！司衣陌那拧巴的脾性，果然还是要大王这等强人才能制住。
可正当寺人渠坐在石头上，一边看着庖人制膳，一边操心着是否要将楚王的卧榻换大一些的问题时，忽而远远地见到楚王从水里出来了。他上了岸，往身后望去，随即又回到水中，没多久，拉着阡陌一起回来。
二人的脸都有些红，神色却不太好。
楚王走了两步停住，回头看着阡陌。
她的眼睛仍有些红，脸上贴着几缕湿发，他想帮她拨开，才抬起手，却停了停，收了回去。
楚王的目光复杂，停留片刻后，没有对她说话，却回头：“寺人渠！巾布！”
寺人渠忙跑过来，将一块干布呈上，楚王拿过来，却递给了阡陌。
“寡人如你所愿。”他低低道，“回船上去，莫着凉。”说罢，松开手，径自朝前方而去。
阡陌望着他的身影，水顺着头发淌下来，落在脖子上和地上，一滴一滴，将细软的沙地打出了小小的坑。她看看手里的巾布，片刻后，擦了擦脸上的水。
“怎么了？”寺人渠只觉不对劲，愕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阡陌道，声音有些干哑，说罢，朝船上走去。
“怎会没什么？”寺人渠着急，忙跟在后面问，“你与大王方才不是……”
阡陌却没有回头，她似乎很疲惫，在沙地上留下了一行孤独的脚印。
当夜，楚王一直待在岸上，连歇息的时候也没有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他神色如常，跟士卒们谈笑着，兴起时还与人比试了剑术。他身手敏捷，将人撂在沙地上的时候，朗声大笑，四周的山峦中荡着隐隐的回声。与平日唯一不一样的，是阡陌没有在他身旁，他也没有向别人问起她；甚至在更衣的时候，他也没有提到她。他让寺人渠去取衣服来，自己把脏衣服脱下，又跳到水里洗漱一番，上来再换上干净的衣服。
水波的声音一阵一阵，随着夏夜的风；船一荡一荡，似乎在哄人入睡。
楚王消耗了许多体力，本以为可以沾枕即眠，不料他闭着眼睛，翻来覆去，总觉得不对劲。隔没多久就要叫人来，不是榻太硬，就是太热，要不然就是有蚊虫，折腾得服侍的寺人好不紧张。
待得终于都妥帖了，他望着窗外低垂的星子，脑海里想着的却是林阡陌。
楚王曾想，如今之事，不过是回到先前。他大可不动她，但仍然将她留在身边伺候，每日调戏调戏、动动嘴，看她那小心翼翼的神色起了变化，他就开心……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的那些举动，一直不乏目的。他曾对自己信心十足，林阡陌不喜欢他无所谓，他第一次追求女子，却发现了从所未有的乐趣，很是兴致勃勃。他一向好强，坚信以国君之尊，没有得不到的人。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自己能做的事，跟开头时相比，并没有多出什么。他可以从一开始就占有她，把她收入后宫，但他没有。现在想起来，他觉得可笑又后悔，他要是一开始就那么干了，断了她所有的念头，她会不会心甘情愿一些？或者，让自己不必回答她那“是什么”的问题？
楚王瞪着头顶的舱板，没有答案。
过了会儿，他再望向窗外，阡陌待着的那条船静静地泊着，只有星余火光。
月亮过了中天，已经是深夜了。
只有他睡不着吗……楚王瘪瘪嘴，未几，烦躁地将盖在身上的长衣扔掉，转身侧卧。
夜色沉沉。
阡陌睁着眼，听着外面的响动，随着时间过去，一切都归于平静。
白天的事，仍在她心里盘桓。楚王没有找她，她也没有出去。
照他的脾气，应该很不想再见到她吧？她心里想。楚王还算是个讲理的人，虽然任性些，但的确没有为难过她。阡陌很感激，也感到愧疚。一直以来，都是他在给予，而她，却连一个肯定也不曾给过。
“……寡人如你所愿……”他的声音似乎尚在耳边萦绕。
这，就是结局吧？
阡陌在心底长长地叹一口气，再度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却高兴不起来。
淡淡的惆怅，若有若无地，始终徘徊。
“大王就这般去了南方？”
郢都的延年宫里，穆夫人坐在堂上，微笑地看着伏跪在地的小臣符。
“正是。”小臣符小心翼翼地答道。
楚王行猎时突然离去，贵族们又继续猎了几日，尽兴归来。小臣符一直在云梦收拾后事，才回到郢都，就被穆夫人召了来。
“大王此去，身旁跟了何人？”穆夫人问。
小臣符心底敲打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她前面问了那许多话都是点缀，如今才说到点上。
“有许多人，”他答道，“环列之尹是屈荡，起居之事，有寺人渠、寺人甬、寺人笤……”
“还有一位司衣陌吧？”穆夫人打断道。
小臣符讪讪，道：“司衣掌大王诸服，自当前往。”
“是吗？老妇可听说，大王为了这位司衣，将越姬禁足，可有此事？”
小臣符堆起苦笑，一脸为难，道：“夫人，详细之事，小人实不知晓。大王对越姬发怒之时并无旁人，小人也是事后才赶到。”
穆夫人看着他，脸色不快。
“夫人，”一旁的郑姬见状，劝道，“夫人莫怒，小臣符亦是奉命行事。以妾之见，大王从不随意降罪，越姬亦是任性，方有此变。且后宫久未添人，这位司衣陌若真受大王宠爱，将她纳入后宫，亦是好事。”
穆夫人看看她，神色稍解，却仍是放心不下。
她的这个儿子，虽如今时常忤逆，穆夫人却还是了解几分的。他广纳后宫，对外人展示出沉溺享乐的样子，麻痹奸佞，其实却心藏锐气，蛰伏三年，一鸣惊人。他满心都是国事，对女子一向不假辞色。但自从有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司衣陌，楚王开始变得不大一样了。他很喜欢她，却未将她纳入后宫，而是送去了官署，住进高阳宫，日日不离。这让穆夫人很意外，而当听到他竟为越姬一句失言而将其处罚的事，则更是意识到了此事的与众不同。
“起来吧。”她看了小臣符一眼，淡淡道。
小臣符如蒙大赦，忙起身。
“今日老妇召问之事，不得告知大王，知晓吗？”穆夫人叮嘱道。
小臣符岂敢不答应，忙唯唯连声。
穆夫人不欲多说，挥挥手，让他退下。
“大王尚年轻，”郑姬轻轻为穆夫人捶背，“待成婚之后，有了夫人，一切便是安好了。”
成婚？穆夫人想到上次自己提及蔡国时，楚王陡然变色的样子，不禁苦笑。因着那次的事，卜尹那边早已经算好了各国宗室适婚女子，也不敢轻易进给楚王，就等着他巡猎回来，心情好了再说。
“什么越姬、司衣陌，”穆夫人轻叹道，“就算娶了妇，这些人有你一半明理就好了。”
郑姬低头微笑：“夫人哪里话。”
云梦的行猎早已经结束，数日之后，楚王的船队回到了郢都。
迎接楚王的国人仍旧热烈，阡陌坐在牛车上，望着前方王车上的那个身影，是那样受人仰慕，挺拔孤高。
那日之后，她和楚王的关系起了些变化。一路上，他对她保持着淡淡的疏离，甚至经常不传唤她在跟前伺候。他们仍然会说话，但都保持在日常行事的范围，从前的那种暧昧，似乎都已经消散一空。
寺人渠曾经好几次问过她原因，阡陌并没有开口。那件事，存在于楚王和她之间，无论接下来会如何，她都不想多说。
在士卒的护卫下，队伍穿过街道，在一处街口，阡陌的目光掠过人群，忽而瞥见了两个人，心咯噔了一下。
虽是一闪而过，阡陌却看得明白，电光石火间，她记了起来。
她曾经见过他们，在扬越的船上；不止于此，还有……铜绿山！
阡陌心中大震，再回头，却已经寻不到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在铜绿山的江边劫了楚人的船，等候芒和出逃工隶的那些人之中，她曾见过他们。他们和芒一样是舒人，还向他行礼！
想到芒，她的心更是提起来，疑惑重重。
他也来了这里吗？楚国灭了群舒，芒被掠到楚国当工隶，这些人应该并未与楚国和解，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阡陌不断地将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却什么也没找到。
忐忑间，队伍入了王宫。高高的宫墙将外界的喧闹阻隔，犹如另一个世界。
阡陌稍稍将思绪抛开，眼见到了高阳宫，她正要下车，一名寺人却走上前来。
“司衣陌，”他行礼，“大王有令，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司衣，入司会府为女史。”
司会府平日繁忙，从司会到属吏，都在府中有住处。阡陌的新住处也在司会府里，一间小小的后院，安置着司会府唯二的两个女人，一个是阡陌，另一个是煮食的仆妇，对面，就是庖厨。
对于这样的结果，阡陌并不感到意外。楚王一直在成全她，分开来不见面，对两个人都好。寺人渠一个劲儿地数落她，对着她的房子啧啧摇头，说要是他被楚王从高阳宫发落到了这里，就干脆投井算了。
阡陌却不为所动。她觉得自己的这个屋子很好，典型的楚国干阑式样，虽不大，却颇有趣味；背靠一座山丘，开了窗，便是满眼的翠绿。
它原本是个放杂物的小仓库，为了安置阡陌，被特地腾了出来。阡陌跟司会请了假，自己动手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木板被水擦干净之后，露出了拙朴整洁的模样。
阡陌在铜山待过，知道这样的地方缺点在哪里。她去找了寺人渠，死皮赖脸地讨来一些高阳宫用剩的雄黄，洒在屋子的地上和角落里，以驱赶蛇虫。夜晚，艾草燃烧的味道弥漫着，阡陌冲了澡，坐在屋檐下晾头发，望着天上的星星。
两三个月来，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在高阳宫的时候，这个时间，楚王已经用过了膳，他会在案前看简牍，等到差不多就寝的时间，就要更衣洗漱。她必须时刻伺候在旁，听着他“阡陌、阡陌”地吩咐她，一步也离不开。
现在，他大概也在做这些事吧，只不过是换了伺候的人。
你可以有许多人陪伴……
她仍然记得自己那时对他说的话。
阡陌躺在木板上，望着天空。夜空朗朗，没有月亮，星星缀了满天，好像无数人在对她眨眼睛。
忽然，有流星划过，在视野中留下一道光痕。犹如那日江上，夕阳里，那人发间坠落的水滴。
楚王似乎真的不打算再理会阡陌了。
一连几天，阡陌跟司会府的其他人一样，起居、工作，很有些上班的味道。期间，除了寺人渠和荚会跑来看一看她，无人打扰。偶尔，阡陌会听到众人议论起楚王。某一件国事，楚王说了什么，大臣说了什么。她听到楚王的时候，心会跳一下，然后，变得平静。
当她开始慢慢习惯这样之后，阡陌觉得，自己的心轻松了许多。
司会府的事务涉及各处官署，阡陌时常要跟着到处走。许多人见到司会府里居然有这样的年轻女子，皆好奇不已；知道她的身份之后，亦多少会有些意味深长的神色。阡陌对待工作十分认真，每一份日成和月计都要细细审过，做上备注；发现不明之处，会立刻向管事的人询问，核对清楚。她大方识礼，说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官署的人见得她这般，都有些诧异，态度上也谨慎了几分。
阡陌不断地评估着自己的能力，发现自己的计算方法的确比别人好一些，但是她从前学的知识跟这个时代有差距，比如记账的方法之类，并不适用。她把自己的问题总结出来，向计官请教，夜晚，则会把记录下来的东西带回去，作为功课温习。
同院子的仆妇在王宫服侍多年，十分壮实能干，说话嗓门大了些，对阡陌却是不差。
她看阡陌白天做事，晚上也做事，十分好奇。
“你一个女子，却晓得识字，还可像男子一样入官署做事。”她问，“看你年纪也不小，成婚了吗？”
阡陌窘然，摇头：“不曾。”
仆妇讶然：“你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家中竟不曾为你操办？”
“不曾。”阡陌答道，“我一个人在楚国。”
仆妇目光怜悯：“怎这般狠心！”
她有两个女儿，都嫁走了，见阡陌孤独一人，便时常照料。她负责司会府的膳食，阡陌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帮她摘菜洗菜。
官署中出入自由，阡陌还去了荚的家里，也看了他祖父传下来的那处逆旅。楚国雄踞南方，郢都是楚国最重要的城邑，四方来往频繁，旅业也应运而生。阡陌看了看那处逆旅的位置，觉得荚的祖父其实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它就在郢都最繁忙的街上，来郢都办事的人，如果没有亲友投靠，又住不进官府的客舍，就可以住到这种民间的逆旅之中。
只是，旅业在这个时代还不算发达，旅馆的概念，也不过就是有个地方睡觉吃饭，馆舍十分简单，连铺盖都没有。
荚解释说，这是因为出门的人一般都会做好露宿的准备，自带铺盖。如果逆旅中置办被褥，要花掉一大笔钱不说，还需要人力清洗，得不偿失。
阡陌知道布在这个时代有多值钱，再看看旅馆那破旧的房子，也不好再说什么。
除了荚以外，荚的父母还生了好几个孩子，他最小的弟弟还在蹒跚学步，母亲的肚子已经又隆起来了。阡陌去之前已经问清楚了情况，在街上给他们买了礼物。给孩子们的是一些小食，给荚父母的是一小卷絺布，他们拿在手里，皆是高兴。
荚的父亲听说阡陌是司会府里的女史，对她亦是刮目相看。闲聊中，阡陌说起荚当初随楚王征伐，救了她性命的事，荚的父亲叹了口气。
“此事怨我，若非负债，断不会将荚抵给石促那恶人。”他自责道，“原本说只是让荚做些力役，岂知他竟会让荚去充役。”
阡陌听荚提过这个石促，是个有钱的贵族，也是他们家的债主。
“如今荚已被赎出，留在了王宫中，亦是好事。”她安慰道，“我看这逆旅有地利，只是旧了些，子何不修葺修葺？有了宾客，自然会好起来。”
荚的父亲摇头苦笑：“我本不擅经商，为了这逆旅，一家人远离田土，早觉得不好，多年来，不过是在苦苦支撑。石促的债还未还清，他早有意收我这逆旅，我看若实在撑不得，便索性与他，一家人回乡中去。”
这话出来，荚和阡陌都讶然。
“不可与他！”荚皱眉，气愤地说，“那是恶人，当初借债时便未安好心！”
阡陌问荚：“不知这债有多少？”
荚答道：“羊二十只。”
阡陌默了一下。二十只羊，在这个时代，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对于她而言……她看看这逆旅，沉吟了一会儿，对荚的父亲说：“子且莫着急，我在官署中也识得些人，可与子问上一问。若有人愿买下，岂非更好？”
众人听得这话，皆是面露喜色。荚的父母对阡陌谢了又谢，阡陌寒暄了几句，看天色不早，便与荚一起回去。
“陌！”路上，荚兴奋地问，“你在官署中认得许多人吗？”
阡陌点头：“算是。”
“愿意以二十只羊买那逆旅？”
阡陌苦笑：“也许。”
荚听了，笑嘻嘻的，高兴不已。
阡陌有点心虚，她其实对荚撒了一个小谎。
她到官署的日子不久，认识的人十分有限。而且，想买逆旅的人，其实是她。
这些日子，当她意识到自己有了些自由之后，便开始有了一点计划。自从离开了高阳宫，她的生活水准便直线下降，从吃的到用的，只能说比在铜山时好了一些。
她深刻地意识到，无论哪个时代，如果没有靠山，就要有钱。
所以，她想做些事。
平日跟荚聊天时，阡陌问过一些逆旅日常运作的事，觉得并不复杂。而几日前，她在司败府看到城门每日进出的外来人口之数竟有万余，不禁咋舌。这么多的外地人，在郢都一定需要落脚的地方。于是，阡陌又查了城中馆舍的数量，发现并不算多。
直到今天出门逛了一圈，她明白过来。这个时代，穷人占大多数，夜里有着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了，睡得舒不舒服，他们并不在乎；贵人则是有地位有钱，在郢都没有房子也会有亲友，还可以住到官办的客舍里去。所以，对于民间的逆旅而言，主要的客户群是进郢都经商办事的平民，那种有点小钱，但又没有亲友，也住不进客舍的人。
从前，荚的祖父开明，生意为上，这逆旅做得还算红火。可等到荚的父亲接了手，他认为自己出身士人，不可与庶人为伍，便不再接待平民。由此，客源大减，逆旅经营一年不如一年。而钱财匮乏之后，屋宅维护也跟不上，最后落得这般田地。
阡陌明白了这些原因之后，很是唏嘘。但人各有志，她对这个逆旅很感兴趣，很想接手过来。
唯一的障碍，是她没有钱。
那么，就要借钱。
跟谁借呢？
她认识的最有钱的人，毫无疑问是楚王。阡陌只想了一下，就把他从名单里划掉了。
司会府里的人虽然每天算着钱，但据那位仆妇八卦，其实家境都很一般，不然也不会来到这个辛苦的地方。二十只羊，对于一般有钱的人来说，属于拿得出来，但肯定不会轻易去投资的数目，要游说他们借钱，也会很辛苦。
很快，阡陌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伍举。
她曾听寺人渠说过，伍举家中富庶，他本人也得到了椒地为封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户。
阡陌心中敞亮，却又咬起了指头。
话虽如此，但怎样可以向他借到钱呢？
思绪在脑子里打着转，阡陌回到了司会府。才进院子，就看到仆妇在洗着什么。她走过去看，却发现那一段一段白花花的，竟是几只鸭脖子。
“怎会有鸭颈？”她问。
仆妇笑笑，道：“我方才去高阳宫，那边的庖人给的。大王今日与宾客会宴，要做野鸭，偏偏大王最不喜食鸭颈，要去掉。我恰好见到，便要了来。”
阡陌了然。回忆起来，楚王吃的鸡鸭，似乎真的都是没有脖子的。她那时还以为是什么风俗，不想原来竟是他挑食……
她收回心思，问：“你如何烹煮？”
“还可如何？熬汤。”仆妇道。
阡陌忙道：“交与我来做，如何？”
“你？”
“正是。”阡陌眨眨眼，“你不是曾问我，我家乡有何美味？鸭颈便是其一。”
夕阳如火，在天际坠落。
高阳宫中灯火通明，楚王端坐上首，乐声缓缓而悠扬。
来自樊国的游聃父，奉樊君之命出使楚国。前番庸国煽动诸蛮夷作乱，楚国四面受敌。樊国虽是近邻，却未曾参与，令楚王很是赞赏。此番游聃父来到，他亲自设宴款待，可谓给足了樊国脸面。
寺人呈上食器，打开，肉香扑鼻。
“今日宴上野味，皆出自云梦。”楚王道，“卿且品尝。”
游聃父忙谢道：“云梦富饶，余在樊国亦是久闻，如今得大王款待，实乃幸甚！”
楚王笑了笑，让寺人为宾客匕肉。
正说话间，一名寺人前来，在楚王耳边低语了两句。
“去了城中？”楚王看了他一眼。
“正是。”
“为何？”
“似乎是去探望荚的家人……”
“知晓了。”楚王淡淡道，喝了一口酒，脸色平静。
阡陌的爷爷生平有两大爱好，一个是专业，一个是美食。他做的菜远近闻名，人人称赞。阡陌近朱者赤，于厨艺方面也有两手。比如卤鸭脖，手艺就是跟着爷爷学的。她从前喜欢吃街上的鸭脖，爷爷就跟着钻研起来，自己琢磨出来一套配方，味道也十分不错。
这个时代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辣椒，但楚人也喜爱香辛口味，其他的配料大抵都能找到。阡陌在厨房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瓦罐，请仆妇帮忙找齐了香料。糖麻烦些，她拿出一点积蓄，请仆妇去帮忙换了些蜂蜜来。
万事俱备，火苗在灶里烧起。当浓郁的香味飘向四方的时候，不但仆妇笑眯眯的，一些夜宿府中不归的属吏也走过来张望，一脸期待地问那仆妇，今夜做的是什么菜。
鸭脖出锅之前，阡陌浇上了蜜汁。她尝了一小块，虽并不十分如意，但味道也差不多了。
被香味引诱而来的人早已经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垂涎三尺。鸭脖只有几根，所幸人也不多，阡陌亲自出锅，斩成小段。才盛出来，众人已经忍不住，一人一块拈起来品尝，才入口，皆两眼发光。
“这真是鸭颈？”有人不相信地问仆妇。
“当然是鸭颈。”
“从前怎不见这般好吃？”
“不好吃莫吃！”仆妇笑骂：“还来！”
那人连忙告饶，众人嘻嘻哈哈。
“煮了何物，这么香？”正当众人大快朵颐的时候，寺人渠忽而走了来，眼睛亮亮的。
众人招呼他，大方地让他也尝一块，寺人渠睁大了眼睛。
“陌，真是你做的？”他吮着手指上残留的酱汁，有些不敢相信。
阡陌笑笑：“好吃吗？”
寺人渠连声称赞，随即表示，如果明日楚王还吃野鸭，他就亲自将鸭颈送来。话才说完，又有人提议，以后大家每人凑钱买食材，让阡陌天天煮一顿。这话出来，众人一致通过。
阡陌讪然，心里却惦记着最要紧的事，忙把自己另外留出来的鸭脖用干荷叶包了起来。
“你去何处？”寺人渠问。
“不去何处，稍后就回来。”阡陌冲他一笑，走了出去。
寺人渠讶然，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却又舍不得盘子里的鸭脖，只得坐回去，津津有味地啃着，若有所思。
阡陌打听得没错，伍举今日留在官署中夜宿，并没有回家。
天已经暗下来了，伍举刚刚用过膳，正坐在灯下继续查看文牍。仆人来禀告，说一个司会府的女子来见他。伍举抬起头，很是诧异。
待得仆人引人进来，见果真是阡陌，伍举忙起身迎接。
她面带微笑，向伍举一礼：“阡陌冒昧而来，叨扰大夫。”
“贵客临门，何言叨扰？”伍举温声道，说着，还了礼，请阡陌入内。
阡陌望着他笑笑，把荷叶包放在案上。
“这是何物？”伍举问道。
“今日做了些小食，请大夫尝尝。”阡陌说着，把荷叶包打开。
香气飘来，伍举讶然。再看向阡陌，只见她笑眯眯的，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伍举不知她为何如此，却不禁感兴趣起来。他谢过，用箸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竟十分美味。
“如何？”阡陌瞅着他，有些紧张。
“甚是美味。”伍举颔首，微笑，“你亲手所做？”
“正是。”阡陌笑笑，颇有些得意。说罢，她鼓起勇气：“伍大夫，我今日来，是想与你谈一桩买卖。”
伍举闻言，停住。
“买卖？”
“正是。”阡陌想着自己一路上准备的措辞，道，“伍大夫，可否借我些钱物？”
“借钱？”伍举哂了哂，“多少？”
“二十只羊，及五百钱。”
伍举愣住，看着这个女子：“不知借钱做甚？”
阡陌也不隐瞒，将自己打算买下那逆旅的想法说了出来。不过，她知道伍举为人重义，解释的重点，便是叙述荚一家多么可怜，多么需要善心人士救苦救难。
“荚的祖父亦是士人，不料家道败落，又逢恶人欺侮。”阡陌见伍举似乎并不抗拒，紧接着说道，“若得这笔钱财，将逆旅易下，他们便可还债返乡。”
伍举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借，实在与那恶人无异。”
“我并非此意！”阡陌忙道，认真地说，“大夫若肯借，我愿立契，以三年为期，加利二成归还！”
看着她着急的模样，伍举笑了笑。
“阡陌。”他亦认真起来，“借钱的是你，你要买下那逆旅，是吧？”
阡陌见蒙混不过，只得点点头：“是。”
“何用？”伍举问，“你还要卖给别人吗？”
阡陌摇头：“我要自己经营。”
伍举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他沉吟片刻后，没有追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要求助，为何不去高阳宫，却来求我？”
阡陌怔了怔，苦笑：“我若能向大王开口，当初便不会入官署。”
伍举哂然。他听说了她的事，虽不知细节，却隐约能从近日楚王郁郁寡欢的神色中看出些端倪。许多人说阡陌已经不得楚王欢喜，但伍举并不这么觉得。看看这个倔强的女子，再想想楚王，他心中有些啼笑皆非，亦有些淡淡的怅然。
“借钱无妨，但有一事。”伍举看着她，目光深邃，“你来见我，可有人跟随？”
游聃父受楚王的款待，宴后，又与楚王交谈了一番国事，宾主皆欢。
他是周王室的王子游之后，在樊国辅佐多年。樊君体弱，公室不振，游聃父为司徒，又出身王室，乃是首要的重臣。
樊国与楚国临近，国小而弱。游聃父闻知楚王联合秦人、巴人一举灭庸的事，断定这位国君必不是碌庸之辈，于国于私，都应交好为上。于是择了时机，亲自来拜见。楚王好美人，名声远扬，故而此番来到楚国，游聃父除了送来了樊君的国礼，还有自己的私礼——几位美人。礼物都是楚国掌管外事的连尹接收的，今日见楚王盛宴款待，游聃父安了心，道是那些礼物合了楚王的意。
不料，等他回到馆舍，连尹却跟着来到，送回了那些美人。
“大王有令，不收美人。”连尹抱歉地说。
游聃父十分诧异。他处事圆润，让从人取来金帛赏赐连尹，却私下问连尹，为何楚王不收美人。
“论理我不该多说，但说也无妨。”连尹笑了笑，道，“上卿有所不知，大王停宴罢乐，今年都未曾踏足后宫。且大王将要娶妇，上卿这些美人，实在送得不是时机。”
游聃父了然，谢过连尹，将他送走之后，抚须沉吟。
“司徒，”从人走过来，为难地说，“这几位美人……”
“都带回去。”游聃父神色平和地挥挥手，说罢，转身走入庭院之中。
高阳宫里，楚王坐在榻上，看看案上的残羹，懒懒倚在凭几上。
与方才宴上笑意盎然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
美人。
他拈起一颗杨梅，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液沁出，心脾舒畅，楚王却仍觉得心情不好。
从继位开始，每个人都盯着他的后宫，这个送美人，那个也送美人。从前，楚王虽反感这些馈赠背后的企图，但他一向不怀疑自己的魅力，觉得自己享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现在，他开始感到索然无味。
“……你会有许多人陪伴……”
他时常想起阡陌的那句话，愈加觉得意味深远。
她是说，他不缺她一个是吗？他从前也这么觉得，但现在，他却有些迷茫。
他的人多是多，可还是少了那么一个人，在见不到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去想，抓心挠肝的，这叫不叫缺？
她承认她是喜欢他的，就在刚才，楚王一时恶念浮起，真想让连尹将那些美人留下来，再把那个女子叫过来，让她看着自己左拥右抱，好让自己也能瞧一瞧，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样，也会失落、会难过……但他却终究无法做出来，该说的话，那日都已经说完。
他一直在让自己冷下来，对她不闻不问，如她所愿。她除了那个怪异的包袱，什么也没有。他唯一的关照，就是让人在官署里给她留一间木屋，寺人都不住的那种。
但据观察的寺人回来禀报，她似乎过得还不错。
她自己收拾，每日像个属吏一样在那司会府里做着枯燥无味的活。
她跟几乎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还跟那个叫荚的毛头小儿出宫……
楚王越想越觉得心堵，随手拿起一颗杨梅接着吃，刚咬一口，登时皱起眉。
“谁人挑的……”他忙将杨梅吐掉，恼火道，“这般酸！”
寺人们连忙将水呈上，收拾了。
楚王连喝了两杯水，站起身来，神色不悦地去了后殿看简牍。
简牍里的事琐琐碎碎，大部分都不那么让人愉快。什么地方的府库失了窃、哪国的人又开始跟晋国眉来眼去……楚王看着，眉头皱得深深。
夜渐深，寺人照例呈上了些小食和羹汤。开盖之后，楚王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不禁抬眼。
却见一只小食盒中，放着两段物什，像是肉段，里面却有骨头。
“鸭颈？”楚王认了出来。
“正是。”寺人渠走过来，回答道。
“拿走！”楚王冷冷道，继续看简牍。
寺人渠道：“大王，这是阡陌做的，小人好不容易才拿了些来……”
楚王听到阡陌两字的时候，已经讶然抬头。
“她做的？”他的目光微亮，再次落在那食盒中。
寺人渠笑眯眯地说：“正是。她说这是她祖父传下的美食，司会府中的人吃过后，都赞不绝口。”
还给人煮食……楚王心里又是一阵不快，片刻后，却朝那鸭颈伸出手。
他拈起一块，拿在面前犹豫地看了看，又嫌弃，又好奇。
过了会儿，他终于送入口中，试探地啃了一小口。
香料的味道与肉味结合得恰到好处，舌尖触碰，而后，香辛的味道占满口中，带着甜咸恰到好处的酱香。楚王尝着，目光骤然大亮。
一块吃完，他很快又吃掉了另一块。心中既惊艳又诧异，吃完之后，他看看盘上的碎骨，意犹未尽：“再去取些来。”
寺人渠却很是为难。
“大王，”他说，“今日鸭颈不多，小人也就得了这么两段，其余的，司会府的人都给吃完了。”
什么？楚王愣了一下，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