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阡陌对楚王行猎的印象，仅限于在铜山那次。险些被鳄鱼吞了的经历，对她而言，是个噩梦。
不过现在跟那时大不一样。楚王率着大臣和军士，驷马之车足有数百乘，浩浩荡荡从郢都出来，沿着大道直奔云梦。
阡陌乘坐的也是驷马之车，就跟在楚王的后面。云梦宽阔，除了湖泊和沼泽，还有大片的丘陵、高山和森林，各种各样的动物，有些阡陌连见都没见过。
太阳晒了几日，草木易燃，军士点燃了野草，在大风的相助之下，蔓延开来，浓烟滚滚。原野里栖息的动物受到惊吓，纷纷奔逐而出，鸣叫声纷杂，远远地听着，也教人紧张。
楚人显然对这种围猎方式很在行，阡陌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楚王行猎要带上那么多的兵车和人。士卒们分工明确，有人负责控制火势，有人负责用兵车阻拦猎物、保护车上射猎的贵族。
楚王看阡陌目瞪口呆的样子，颇有些自豪。
他一边试着手里长弓上的弦，一边说：“未见过大猎吗？”
阡陌给他系着猎服的衣带，点点头。
“你父亲不喜行猎？”
阡陌道：“他不会。”
“不会？”楚王有些诧异，片刻后，笑了笑，“将来寡人到你家，便也带上你父亲去大猎，他会喜欢的。”
阡陌也笑笑，回忆起自己进林区时，路边那条“谁烧山，谁负责”的标语，心想，你会坐牢的。
子贝兴冲冲地跑过来，禀报说兽群已经出来了。
楚王亦神色兴奋，才跳上了王车，忽然，回头看向阡陌。
阡陌的心提了一下，楚王却已经一把将她拉了上去。阡陌惊叫着，才扶住车轼坐稳，楚王已经喝令出发。马车走起，又把阡陌震了一下，朝前方奔驰而去。
楚人士气高昂，兵车隆隆，烟尘遮天蔽日。
阡陌又紧张又好奇，紧紧扶着车轼，望着前方。
广袤的原野中，奔跑的兽群各种各样，就像纪录片里迁徙的场景一般。兵车驰骋，分作好几路，追逐着兽群，飞矢如蝗。
楚王亲自任车左，车右则是上次帮阡陌背背包的子由。驷马身上披着甲，御士大喝着，操纵马车追逐一群麋鹿。他的技术熟稔，眼看着一群大象冲了过来，阡陌吓得大叫，楚王大喝：“左！左……右！”御士配合得巧妙，左冲右突，竟灵活地躲了过去。
除了阡陌，车上的人皆大笑。
阡陌坐在中间，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楚王却是稳稳地站在颠簸的车上，控弦声阵阵，利箭飞出去，快得都看不到影子，只见不断有奔跑的麋鹿倒下。
“矢箙！”楚王忽而大声道。
阡陌愣了一下，看到他腰上的箭袋中只剩下了两三支箭，随即反应过来这话是对她说的，忙将车上备用的箭矢放进去，装满。
楚王一连射倒了几十只野兽，正当兴起，忽而瞅向一直旁观的阡陌。
“想玩吗？”他脸上淌着汗水，脸庞被太阳晒得发红，双目却更加熠熠生辉。
阡陌忙摇头。
楚王却是一笑，忽然把她拉了起来。
“啊……”马车颠得阡陌摇晃了几下，几乎站不稳。楚王用双臂架着她，让她靠着自己站稳，接着，将弓箭塞到她的手里，手把手握紧。
那弓沉沉的，但有楚王的手跟她一起握住，却似轻而易举。
“端稳！”他的唇贴在阡陌的耳边，声音贴着胸腔震响，带着灼人的热气，“目视前方，看到那只背有白斑的雄鹿不曾？”
阡陌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徐徐拉开。”他另一只手裹着阡陌的手，将韘套在她的拇指上，搭上箭，带着她张弓。
他膂力十足，阡陌完全是被他架着，睁大眼睛看着那箭头对准了那头雄鹿。兵车追上的时候，只听楚王大喝：“放！”
阡陌忙跟着他松开手，只听弓弦弹出强劲的弦音，嗖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那头雄鹿被射中脖子，挣扎着倒下，未几，被抛在了身后。
楚王大笑，声音洪亮震耳。阡陌怔怔地望着后面的烟尘，只觉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刚刚亲手杀死了一头鹿，还是因为这运动太过刺激……
“大王！兕！”这时，子由大声喊道。
楚王随即望向前方，阡陌亦望去。只见蒿草之中，奔出一只犀牛来。
它身形庞大而肥壮，显然是被楚人的打扰激怒了，直冲冲地朝这边奔跑过来。
“坐稳！”楚王即刻放开阡陌，再次张弓搭箭。
阡陌重新抓紧车轼，紧盯着那头犀牛。它的长相跟阡陌在动物园里见到的犀牛不太一样，体型没那么大，身上的皮却更像盔甲。这种动物，在现代已经无法见到了，但来到这里以后，阡陌却见过许多次，楚王就有好几身盔甲是用这种犀牛的皮制作的。
御士驾着车朝那犀牛奔过去，眼看越来越近，犀牛低下头，用粗而尖利的角对准了兵车。眼见只相隔两三丈，阡陌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忙闭上眼睛。
此时，兵车急急地偏了个方向，弦音震响，只听一声怒鸣，那犀牛被楚王射中了眼睛，在原地痛苦地挣扎着。
楚王令御士停车，拿过子由手中的长矛，跳下车去，奔向那犀牛。
“大王！”子由与后面跟随的人皆是面色一变，急急地跟着去了。阡陌坐在车上，紧张地看着。只见楚王灵活地避开了犀牛的攻击，趁它转头，将铜矛狠狠地刺入了它的脖颈。
赶到的楚人忙跟着将兵器刺入，犀牛再也无法反抗，轰然倒下。
楚王看着死去的犀牛，喘着气，过了会儿，回头看向阡陌。
阡陌坐在车上，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映着骄阳的光辉，飞扬而开朗。
风吹在身上，却似全无凉意，熏热如同三伏。
追逐和猎杀整整持续了一整日，夕阳西下之时，原野中飘荡着烟火的味道，带着腥气。楚人将猎物收集起来，堆成小山一般，标示战利品的兽耳被献到楚王的面前，足有数千。
士卒们洗剥鹿、麂等猎物，准备晚膳；贵族们则将猎获的各种巨兽和猛兽摆在一起，品评论赏。
楚王猎的兕是所有猎物之中个头最大的，得到了一致的赞许。
大夫屈巫磕了磕死兕的甲，道：“足有一寸厚，此兕当生长了三十年！”
众人交口称赞，楚王微笑，少顷，侧目看看阡陌。
血腥一整日，她对这种血淋淋的场面虽然已经见惯，却仍不忍看，正躲在众人的后面，与寺人渠说着话。
不远处，一头小象被人牵着过来。它还很小，不知道是还不会害怕，还是无法反抗，乖乖地站着，旁人正商量着是吃掉好还是送去楚王的苑囿好。
阡陌心中生出怜意，想走过去看看，却被寺人渠扯住了衣袖。
“大王在看你。”他说。
阡陌回头，目光堪堪相遇。楚王看着她，似乎想走过来，却又有几位大臣来向他祝贺，他只得停下来应对。
“如何？大王厉害吧？”寺人渠有几分得意。
阡陌点点头，问：“听说大王从前沉溺行猎？”
“什么听说？是便是，大王亦从不否认。”寺人渠说着，叹口气，“大王那时也是无法，才继位，就差点被乱臣所杀。大王到云梦行猎，一是避朝中乱政，二是磨练本事，养精蓄锐。”
“磨练本事？”阡陌讶然。
寺人渠瞅瞅她：“你以为大王亲征庸国，上阵拼杀，那本事从何而来？日日坐在深宫，能练出来？”他意味深长：“你看那万人千乘、合力共击，在云梦猎的是猛兽，到了那战场之上，杀的便是人。”
阡陌豁然明白。
她再看向楚王，他与众人说着话，受人膜拜，阡陌不禁又想起那一鸣惊人的典故。她听寺人渠说过，楚王即位之初，王位曾经一度不稳。令尹成嘉掌握着大权，王室的公子燮和大夫斗克谋反，乘成嘉出征之际，挟持楚王离郢，幸而被庐戢梨用计斩杀，这才将楚王救下。
这样一个要强、高傲的人，曾经被人劫持……阡陌虽未经历过那些，但联系到他日后的奋发，却亦能想见此事对当时的楚王产生了怎样的震撼。
心中生出了些许感叹，这时，楚王的目光恰恰再次投来。
阡陌看着他，没有避开，轻轻抿了抿唇角。
楚王似目光微动，正待移步，一个柔软的声音忽而传来：“拜见大王。”
楚王看去，却见是越姬。
她似乎刚刚来到，身着色彩绮丽的衣裳，腰身裹得窈窕，向楚王盈盈一拜：“闻得大王获兕，恭贺大王。”
“她怎来了？”寺人渠讶然。
阡陌看着那边，没有说话。那女子她见过，如今再看，却似乎更美。她打扮精致，披着霞光，在泥尘和搏杀中奔劳了一天的众人与她相比，皆黯淡无光。
阡陌的目光凝住。
“你怎在此？”楚王亦是诧异，问道。
越姬微笑，道：“近来风向多转，夫人恐大王受凉，亲手缝了长衣，命妾送来。”说罢，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件叠得精细的衣服，双手捧前：“大王辛劳，妾请为大王更衣。”
旁边有人称赞越姬贤惠，楚王看看那衣服，却不言语。再将目光看向阡陌时，她却已经不见了。
楚王四处张望着，皱起眉。
越姬见楚王神色，正待再说，楚王却道：“小臣符，将衣服收下。”说罢，转身走开。
篝火烧得正旺，架子上，肥美的麂肉被烤得脂香四溢，勾人食欲。
子由负责烤肉。他今天下车追逐猎物的时候，上衣被草木钩破了，乘着间隙，自己跟寺人讨了针线来缝补，无奈手艺太差，怎么缝都很难看。
“我来吧。”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子由回头，却见是阡陌。
他脸上的愁色登时消散，忙将衣服交给她。
阡陌在另一边坐下来，借着火光，把破损的衣料对好，铜针引线，一点一点缝了起来。
子由笑嘻嘻地看着她，将一把调味的椒实碾碎，撒在麂肉上，空气中立刻带上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大王最喜欢挑选猎物，你怎未随他一起？”子由问。
阡陌缝了两针，停顿片刻后，道：“大王正忙着，不需我在边上。”
子由了然，笑笑：“大王是忙得很，朝中的大臣几乎都来了。”
“你呢？”阡陌问，“你怎不去？”
子由道：“大王说我烧的肉比别人好，让我来烧肉。”
阡陌忍俊不禁。她下山的时候，子由替她拿过背包，两人算是有交情。但那以后，阡陌没有再见过他。如今又坐在一起，她好奇地问：“还未知大夫名氏。”
“我可不算大夫，”子由忙道，“我乃大王车右。”说罢，他笑笑：“屈荡。”
“屈荡？”阡陌眼睛一亮，过了会儿，道，“屈氏？莫敖？”
子由有些不好意思，却颇有几分自豪：“莫敖是我叔父。”
阡陌了然。
屈氏，也出自王族，先祖是楚武王的儿子，被封到屈地，后代就以屈为氏。在楚国设立令尹之前，莫敖是楚国的军政统帅，这个位置便由屈氏长期担任。而后来的屈原也是出自这一族，说不定，就是这位子由的什么人。
阡陌看着他，又生出些许时空错位的奇妙感。
“你那什么大包袱，甚好。”子由跟她寒暄起来，十分实诚地说，“就是难拆。”
阡陌也笑。她那登山包有许多带扣和拉链，还加了一把小密码锁。那时，子由和楚王一路觊觎着锁的开启方法，但阡陌硬是不在他们面前打开，不让他们知道。
“将来，我试试给你做一个。”阡陌说。
子由眼睛一亮：“真的？我……”话没说完，他突然打住，看着阡陌的背后，神色一敛，忙站起身：“大王！”
阡陌也回头，果真是楚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里，面带微笑，身旁却跟着方才看到的那头小象。
“你方才不是老盯着它？赐你了！”他大方地说，眼睛却盯着阡陌的脸，好像在审视她的神色。
阡陌讶然。
她看着那头小象，它个头只有她的肩膀高，还没有长牙，脖子上套了绳索，乖乖地跟在从人身边。
“赐我？”她望着楚王。
“寡人何时有过戏言？”楚王笑了笑，将绳索拿过来，交到阡陌手里。
阡陌接过来，走到小象面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它的皮肤触感很特别，阡陌又摸了两下。看到它的两扇耳朵动了动，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楚王看着她，不禁心情愉悦。看天色不早，他大声吩咐备宴。
筵席在篝火的四周摆开，肉香飘荡，从郢运来的美酒被一罐一罐地抬过来，贵族们啖肉饮酒，畅谈笑语，嚷嚷热闹。
楚王让阡陌坐在自己的身旁，面前的案上，各色肉食如流水一般呈上。阡陌看着，只觉目不暇接。楚王亲自将大块的肉切作薄块，他技术很好，均匀而整齐。
“兕肉，吃过吗？”他将一份切好的肉放到阡陌面前，“蘸上那鱼酱，味道最好。”
阡陌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尴尬，许多人在看她。她还发现不远处，越姬的身影出现了一会儿，朝这边看了看，未几，消失不见。
但楚王不让她离开，阡陌也的确饿了，她招架不住楚王的推荐，只好用筷子夹起一片肉，按照他的指点，蘸了酱，放入口中。
肉很有嚼劲，和着酱的味道，果然口感香浓。
楚王看她眼睛发光，笑了笑，随即又让从人把更多的肉呈上来。
但是实在太多了，又油腻，阡陌吃了几种之后，已经吃不下。
“大王，我饱了。”她忙道。
“嗯？”楚王有些不满，看看自己刚切好的一盘肉，挑出几块来，“将这些吃完。”
阡陌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吃下去。
楚王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完，终于满意。未几，却盯着她手里的筷子：“你无论食肉食菜，都用箸，又是你家中习俗？”
阡陌点头。
楚王扬扬眉，却忽而兴起，也拿起一双筷子来，像她一样去夹肉。
不料，肉片又大又滑，掉在了地上。
阡陌忍俊不禁，忙收拾起来。
“浪费！”楚王撇撇嘴，重新换上铜匕取肉。
上首的举动，在众人眼里一清二楚，许多人交换着眼色，小声议论着。
“那是大王的新宠？”有人问，“那个司衣陌？”
“这可稀奇了，大王从前行猎，从不带宠姬。”
“我可听说司衣陌不是宠姬，听高阳宫的宫正说，大王从未召她侍寝。”
“莫说笑，哪国的司衣是陪在国君身边共宴的！”
“共宴又如何？大王本是惜才之人。尔等不知道吧，这位司衣陌，不仅会治瘴疫，算数还了得，大王还让她去司会府帮忙呢！”
好些人是第一次听说此事，诧异不已。
“她一个女子，竟能去司会府？”
“莫不是骗人？”
“骗尔等作甚！”那人急了，忽然看到一直大快朵颐、不搭理众人的苏从，道：“苏大夫，司衣陌不是也去了你那三钱府？你倒是说说，她是不是宠姬？”
“是不是宠姬又如何？”苏从擦擦嘴，不以为然，“她一人干了至少四人的活，若是宠姬，我倒盼着大王能多收几个。”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
伍举听得这话，淡淡地笑了笑。
众人又各自议论起来。苏从看了伍举一眼，只见他望着上首，目光沉静。
“望什么？肉也不吃。”苏从语气意味深长。
伍举看他一眼，低头吃肉。
“你啊……”苏从叹口气，“大王当初不是说，你看中了何人，便与他提吗？你与申公那边婚事未议定，司衣陌如今也未入后宫，你趁早向大王提了，说不定他便给你了。”
伍举一哂，摇摇头。
“你不明白。”他望着那边，苦笑，“若她是后宫中的其他姬妾，大王或许会给。”
“呃？”苏从讶然。
伍举却不多作解释，拿起酒杯来，与他喝酒。
阡陌心里惦记着那只小象，看到许多人来与楚王敬酒，没有她什么事，与楚王说了一声，便退下了筵席。
楚王派了专人照看，从原野里采摘来象爱吃的嫩枝和野果，可那小象只吃了一点点，就没有再碰。
“它还太小，”那士卒说，“幼象与人不一样，要哺乳三四年才能断乳。”
阡陌明白过来：“母象呢？”
“死了，或者逃了。”
看她皱起眉，士卒安慰道：“大王的苑囿中亦有象群，将幼象带去，自有母象会抚养。”
阡陌默然，看着小象，又拿起一只芭蕉，递到它面前，摸摸它的头。
正说着话，身后忽而传来行礼的声音，阡陌回头，愣了愣，越姬竟来到了这里。
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阡陌忙跟着行礼。
“我要与司衣陌说话，尔等都退下。”越姬声音柔软，笑盈盈道。
众人都有些犹豫。
越姬的目光清凌凌地瞥去，士卒们只得行一礼，各自退下。
原地再无他人，阡陌看着越姬，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这是大王送你的？”她看了一眼小象，问道。
“正是。”阡陌答道。
越姬勾唇淡笑：“从前大王也这么对我，我说看上了何物，第二日便会送到我宫中。”
阡陌听出了这话的意思，道：“姬误会了，大王赐我，并非是为……”
“大王为何而赐，不必你来告知我。”越姬忽而打断道，神色高傲，盯着她，“他们说，你自舒而来，曾为工妾？”
阡陌语塞，只得答道：“正是。”
“舒人。”她缓缓道，“何人送你来的，是舒鸠还是舒考？”
阡陌讶然，道：“无人送我来，我不慎踏入舒地，正遇战事，为楚人所俘。”
越姬轻蔑一笑：“你以为别人信，我便会信吗？这般巧，在铜山便遇见了大王？诸国畏楚，这般行事也并非第一回，后宫中的美人，皆为此而来。”
阡陌哭笑不得。
自己处心积虑，又是入司衣又是入司会的，唯独不肯入后宫，原来在别人眼里，都不过是勾引的手段。
“你甚是聪明，知晓大王不喜那些一味听话贤淑之人，勾得他离不得你！”越姬继续说，“你也莫得意，真以为大王看不出来吗，他如今待你好，不过是……”
“不过是如何？”一个冷冷的声音忽而传来，二人皆是一惊。
循声望去，却见楚王站在不远处，面色沉沉。
越姬脸色煞白，忙跪伏在地。
楚王走过来，看着她，未几，又看向阡陌。
阡陌忙低下头。
“来人！”楚王声音似寒冰一般，“将越姬带下！”说罢，却抓起阡陌的手，大步怒冲冲而去。
越姬望着楚王的背影，脸色苍白如纸。
“大王！大王！”她忽而奋力挣开旁人，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抱住楚王的后腰，“妾错了！乞大王勿弃我！勿弃我……”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教人听着不稳。
楚王停住，回头看着她，双眸却依旧冰冷。
“越姬，”他说，“可还记得你初入宫之时，寡人说过的话？”
越姬僵住，抬起头，泪水迷蒙的眼睛里透着惶恐。
楚王却没有再说下去，拉开越姬的手，带着阡陌径自而去，未几，便消失在帐篷和火光的那头。
越姬软倒在地上，捂着脸痛哭不已。
小臣符在旁边看着，心里叹了口气。
说来，平日在那后宫之中，越姬算是有计较的。她不像郑姬那样对谁都客气，知道谁要好好笼络，谁讨不讨好都行；也不像郑姬那样对楚王一味柔顺服帖，时不时地任性一下，却能拿捏好分寸，倒也过得顺畅。
楚王即位，至今还未满三年，这些姬妾入宫也不过一年有余，在去年之前，从未尝过冷清的滋味。楚王罢宴停猎，后宫诸姬一并受到冷落，越姬的怨怼倒也不是那么明显。但是阡陌的出现，犹如水潭里落入了石子，平衡被打破，再也不复平静。
越姬对别的姬妾一向不假辞色、姿态高傲，如今再这般，却招人嗤笑。
“越姬为姬，我等亦是姬，可无人是夫人，日后这宫中行礼，不若以年纪相论。”有人曾这么意味深长说道。
越姬在后宫中年纪不算大，若这般来论，她便要给许多人行礼。越姬恼羞成怒，那些姬妾们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畏惧，嘻嘻哈哈的，不再拿她当一回事。
此事，小臣符是从后宫里服侍的寺人口中听说的。
从前，越姬对楚王身旁服侍的人打点一向大方，与小臣符的关系也不错。上回楚王路过后宫，也是得了小臣符的通报，越姬才能见楚王一面。但小臣符再有心，如今也无可奈何。一个失了宠的姬妾，便如无根之萍，想留也留不住。
楚王没有交代对越姬如何处理，小臣符不敢妄为，看着越姬，叹了口气。
“越姬。”他说，“大王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你日后莫再任性，好自为之。”说罢，他交代从人将越姬送回郢，看她仍怔怔瘫坐，亦不再多说，自顾而去。
阡陌一路被楚王拽得手疼，旁人惊诧地望来，她脸上涨热。
“大王……大王！”她连叫了好几声，楚王才慢下步子，转头看她。
那面容上仍带着怒气，却似乎又不全然是怒气。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复杂。
“你莫听她胡说！”好一会儿，他才憋出这句话。不知是饮酒太多还是走得太急，火光中，他面色透着红。
阡陌很是无奈。
她对楚王和越姬的私事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不想掺和进去，偏偏这两人都不这样想，她是躲都躲不及。
“大王！”不远处，有贵族举着酒杯，醉醺醺地朝这边打着招呼。
楚王没有理会，只看着阡陌。见她沉默，他心中着急，正要再说，阡陌却看着他衣裳上的一片污渍，道：“大王行宴，还未更衣，我为大王更衣吧！”
楚王愣了愣，看着阡陌反拉住他的手，脚步不由得跟上，随着她往王帐而去。
入了帐中，阡陌请寺人去盛了水来，为楚王换了一件外衣，又为他洗手拭面。
楚王坐在榻上，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她。见她擦干了手，正要转身，便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莫走。”
阡陌回头看他，心底叹了口气，只得将巾帕放到盆里，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
“大王会罚越姬吗？”她问。
楚王有些诧异，却很快反问：“你欲寡人罚她吗？”
“那是大王的事。”阡陌平静地说，停了停，再问，“大王还喜欢越姬吗？”
楚王目光定住了。
“越姬曾深得大王恩宠，无论后来大王为何会冷落后宫，总是曾有恩爱。”阡陌望着他，“她今日因一言触怒大王之前，亦是一心为了大王……”
“喜欢？”楚王忽而打断，看着她，“在你看来，寡人便是那喜怒无常之人，是吧？寡人从前曾厚待于她，如今将她冷落，以失治罪，便是寡人薄情，是吧？”
难道不是吗……阡陌心里默默道。
“寡人从不曾错待任何人！”楚王说，“你或许不信，寡人从未罚过任何姬妾，就算是有人曾想鸩杀寡人，寡人也不过是将她逐出了宫。”
阡陌不禁一怔，看着他，有些不相信。
“为何？”她狐疑地问，“大王会宠爱每一个人吗？”
“寡人无这许多精力。”楚王道，“林阡陌，若你是寡人，除了这王位，一无所有，甚至连命也护不住，她们亦是一样，你会去为难她们吗？”
“既然大王不欲为难，又为何要冷落后宫许久？”
楚王的嘴张了张，阡陌却望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回答。
“寡人并未冷落，后宫吃用，从未短缺。”他注视着她，“所谓冷落，乃是无论人还是物，为寡人所有，必是寡人本心想要，而非他人强予。”
又是这个逻辑！阡陌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晓。”
“你不知晓！”楚王打断她，双目紧紧逼视，一字一句皆是清晰，“林阡陌，这话，寡人也不过是近来才能做到。”
楚王看她又不说话了，心中有些着急，正待再说，忽然，外面传来些奇怪的声音。
远远的，好像有谁在吹喇叭。
阡陌也听见了，抬起头，面色诧异。
“大王！”寺人渠在帐外冒叫一声，“野中走来了一群象，在营地边缘游走！大王不是还想猎象吗？”
阡陌听到这话，脑海中忽而灵光乍现，忙道：“不能猎！”她看向楚王，目光闪闪：“那象群，说不定是回来寻幼象的！”
楚王神色有些奇怪：“那又如何？那幼象是你的，赶走便是！”
呃？阡陌看着他，感到不可理喻。
“大王将幼象赐我，便由我处置，是吗？”她想了想，问。
“你要将幼象放了？”楚王立刻察觉了她的意图，有些不高兴。
“大王！”子贝兴奋的声音在帐外响起，“臣让士卒将象群围了起来，就等着大王过去！”
阡陌的心更是吊起，恳切地说：“大王将幼象赐我，我本当保留。但我得它，不过是一时喜爱。若有朝一日，我不再以它为好，或无力抚养，弃之敝之，于我无损，于它却是灭顶之灾。如今它家人既已寻来，何不放归，成其之好？”
楚王看着她，目光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这时，子贝又叫了一声：“大王！”
“暂且围着，莫动！”少顷，楚王转开目光，吩咐道。
火光照耀，楚人们挥舞着火把，击鼓敲板，将象群围住。
象群显得害怕又狂躁，想突围出去，却又被火把和噪声吓了回去，叫声惊惶而洪亮。
阡陌的小象也显得十分不安，在听到象群呼唤的时候，便不住地叫唤走动，想挣开绳子。士卒将它牵了出来，阡陌走过去，小心地将它脖子上的绳索取下。
楚王让人群让出一条道。
“去吧！”阡陌摸摸它的脑袋，对它说。
小象甩了甩鼻子，似乎在确认没了绳索的感觉，又似乎知道这是要放了自己一样，未几，迈开腿朝象群跑过去。
看到众象纷纷将小象围起来，用鼻子互相蹭着，并且不再像刚才那样试图攻击过来，楚人也停住了击鼓和鼓噪。
“噫！还真是来寻幼象的！”子贝奇道。
楚王没说话，只让围拢的人群撤开。象群慢慢走起，朝远方而去，未几，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众人纷纷散去，寺人渠袖手望着那边，瘪了瘪嘴角。
他见阡陌仍张望着，脸上带着微笑，没好气道：“大王苦心将那幼象送你，你倒好，还未留过一晚，便放走了！”他摇头：“司衣陌，说你什么好？要是别人，小心地供起来以示大王宠爱都还来不及！”
阡陌莞尔：“大王将它放走，于我而言亦是大礼，这是好事！”
“真的吗？”楚王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二人被吓了一跳，回头，楚王看着阡陌，双眸映着篝火，却有几分幽深。
阡陌颔首，向他一礼：“多谢大王！”
楚王不置可否。
“林阡陌，”他望着远方漆黑的夜色，道，“你可知晓，行猎时，寡人会想什么？”
阡陌想了想，道：“世间万物，性命皆在大王手中。”
楚王摇头，看着她：“寡人想，万物皆有一死，贤愚无异。故寡人此生，必不可遗憾。”
阡陌觉得这话似别有意味，正当思索，忽而又听楚王道：“明日早起，随寡人走一趟。”
走？
阡陌怔了怔：“去何处？”
楚王却不回答，已经转身而去。
天色微亮之时，楚王已经整军，留下仍在狩猎兴头上的贵族们，往南而去。
阡陌坐在车上，不知所以。直到望见水边一字泊着的大船，她方才明白，楚王这是又要远行了。
她登船的技术已经相当熟练，踏着颤颤巍巍的船板也不再觉得心慌，三两步就走了上去。
舟尹喊着号子，相和声一片。
清晨的雾气被风和阳光冲散，大泽上的水鸟被惊起，展翅漫天。船队离开岸边，长桨划开水面，汩汩的波涛声中，留下长长的水痕。
阡陌立在舷边上，低头看着水里的鱼群，觉得煞是有趣。
身边站过来一个人，她不用猜也知道是楚王。
“大王去何处？”她问。
楚王却只道：“去了你便知晓。”
阡陌知道他不想说就不会说，便也不再问。经过昨夜那番似探讨又似争论的对话，二人似乎都有些默契，没有再碰那样的话题。
大船一走就是两三日，待得阡陌再次见到那熟悉的地形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铜绿山。
近来下过大雨，那条有鳄鱼的河涨了不少水，已经漫上了她先前割草的山坡。不过此处水况不明，不能停泊，船队只是路过，仍然驶到了之前运送奴隶和矿石的那处水港。
阡陌双脚落地的时候，向四下里看了看。她虽然离开不过数月，却恍若隔世。
“上车！”楚王对她说，让她坐上了自己身后的马车。
仍然是那条路，路上，还有人在运送着矿石，牛车满载。
待得铜绿山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阡陌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动。
密布的矿道、忙碌的人群，就像她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一样。只不过，那时她背着竹筐、浑身邋遢，如今，她坐在这被自己日日诅咒的剥削阶级的马车上……想起过往种种，阡陌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新任的铜山工尹成崇本来是郢都的左徒，处事比前任细致了不少，楚王查看了些文牍，又问了些铜山的近况，成崇皆对答如流。
“运往秦国与巴国的铜，都送出去了吗？”楚王问。
“皆已送出。”成崇答道，“不过依令尹之命，都是粗铜。只怕运过去，秦人与巴人不晓冶炼。”
“他们若会冶炼，寡人便不送了。”楚王低头看着一卷简册，淡淡道。
成崇哂然。
“还有那些扬越工隶，”楚王放下简册，“备好了吗？”
成崇忙道：“备好了，马上便可登船。”
扬越工隶？
登船？
阡陌讶然。
待得楚王带她到矿区的时候，阡陌睁大了眼睛。
只见扬越人足有两三千，正聚在空地中，看上去似乎喜气洋洋。有些面孔她还是认识的，阡陌曾亲手治好了他们的疟疾。
见到阡陌，那些人也很高兴，纷纷围上来。有一个懂少许楚语的人告诉她，楚王要将他们送回扬越。
阡陌震惊不已，看向楚王，却见他并没有否认的意思。
“大王真的要将他们放回去？”她惊喜地问道。
“不放回去不行。”楚王一脸正色，却语带揶揄，“自从尔等逃走，剩下的人也不安分，还总会弄坏寡人的器具与矿道。”
阡陌哂然。
“那……他们走了，何人来开矿？”阡陌想了想，又问。
楚王瞥她，意味深长：“怎么？你为寡人着想了？”
阡陌忙讨好地说：“我为大王做事，自当为大王分忧！”
楚王收回目光，道：“国中的罪隶及征役者也不少，庸人冶炼之术高超，寡人将一些庸人也迁了来，落户此地，专事铜矿，比这些工隶做得好。”
原来是没有用处了啊……阡陌虽这么想着，却觉得楚王能够做到这一步，也算善莫大焉。
楚王却不多理会她，令士卒带领这些扬越工隶离开铜矿，上得船去。
扬越工隶人数不少，整整载了上百条船。看到这么大的阵仗，阡陌十分惊诧。这必然是早有准备，楚王这个闷声不出的，若不是带了她来看，她还不会知道。
巨大的船队几乎塞满了江面，浩浩荡荡地往南而去。
楚王却没有离开，引着楚师押后。
船队穿过了云梦广阔的水泽，阡陌望向四周，只见云水茫茫，唯有大船驰骋，如同海里的巨鲸。
这一走，就是近半个月。阡陌没有来过，也从未体会过楚国的疆域竟有这般宽阔。而水流终于入江的时候，再走过一段，据舟人说，这是湘水，再往前，就是扬越的地盘。
湘水。
阡陌望向两岸起伏的山峦，荆湘荆湘，她也曾经坐着轮船游过长江，却没想到，在这个时代，楚人的船竟可以直通湘江。
楚人在湘水的边上也建了城邑，闻知楚王到来，城中民人纷纷赶到江边，观望行礼。还有人喊着楚王的名字，抛果子上船。阡陌的脑门被一只桃子砸中，楚王看着哈哈大笑。
到了扬越，早有人在岸边等候。大船靠岸，扬越人迫不及待地跑下船去，与亲人相见。而看到扬越的酋首出现的时候，阡陌终于知道了楚王为何而来。
楚王亦下船，与酋首宰牲歃血，互誓楚越无相侵。
见阡陌不明白，寺人渠小声告诉她：先前庸国领头作乱时，扬越也在其中，被楚国教训得惨败。如今楚王不欲与周边再兴战事，便亲自送还战俘，顺水推舟地安抚扬越。
阡陌了然，再看向楚王，他锦袍高冠、腰佩长剑，在水边祭告，迎风而立，两袖扬起。那模样，极尽君子之美，却让人不得小觑。
阡陌曾经觉得，一个人的动机若不纯粹，做出来的善事亦是虚伪。可如今看着楚王，她却转变了一点看法。史册上有不少殉葬的记载，无用的奴隶会被杀掉殉葬，无人会说上一句。但能作恶而不为恶，而是尽量做成善事，这至少是一种诚意。
阡陌正神游间，那边祭告已毕，扬越的巫师执着一杯酒，一边送着楚王，一边唱起歌来。
楚王谢过，未几，似乎回望。
目光远远相对，阡陌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心中却似落入了一滴水，唇边泛起微微的笑意。
巫师继续唱着，那歌声苍老而有力，四周的扬越人亦开口相和，旋律竟是十分悠扬而美好，回荡在山林和河流之间，引人遐思。
“唱的什么？”有人问寺人渠。
阡陌也听不懂，但是听着这歌声的时候，她的眼睛却一直落在楚王的身上，没有离开。
她想起了越人的另外一支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楚人的船队浩浩荡荡地沿原路而回，天黑时，抵达了最近的一座城邑。这城邑是新起的，邑人都是楚人，随着戍师从楚国内地迁来，望乡心切。如今楚王驾临，邑人皆欢欣不已。许多人自动从家中拿出物品来献给楚王，各式各样都有：鲜果、腌鱼、织物……阡陌盯着几串模样古怪的肉干，听不懂那些人嘴里说的名称，猜测那应该是某种蜥蜴。
楚王并不嫌弃，统统收下，并让人赏赐米粮钱帛。他与邑公及官吏父老齐聚堂上，询问邑中诸事，阡陌则在堂后，与从人们分拣那些贡物。
她不敢碰那些奇奇怪怪的野味肉干，寺人渠等人却似如获至宝，拿在手里啧啧称赞，讨论着这个怎么做好吃，那个多么稀罕，吃了可以怎样。阡陌收拾着几匹布料，拿起来时，却觉得有趣。
楚人生于青山绿水之间，爱好缤纷的色彩。这些织物虽然用料似乎并不高档，却能看出费了一番心血，配色大胆而绚烂。有一匹是凤鸟图案，虽然比起宫中见过的各种凤鸟织物要粗糙得多，却自有一番拙朴的趣味。
“湘锦，喜欢吗？”楚王进来时，见阡陌看得仔细，开口问道。
阡陌忙将那湘锦放下，向楚王行礼。
楚王摆摆手，在榻上坐下来。
阡陌给他盛了水，放在案上，正要走开，楚王却道：“阡陌，你陪寡人说说话。”
阡陌僵了僵，只得在一旁坐下。
楚王看着她，奔波连日，他眉间已经有了些疲惫之色，心情却似乎不错。
“你放了幼象，寡人放了工隶。”他说，“在你目中，寡人仍是那手握万千性命而不知体恤之人吗？”
阡陌哂然，忙道：“我释幼象，不过怜悯，大王释工隶，则是仁德，岂可相提并论？”
“仁德？”楚王似乎咀嚼着这二字，目光玩味。
“林阡陌，”他缓缓道，“寡人记得你说过，是你祖父教你识字，是吧？”
阡陌颔首：“正是。”
“这二字，也是他教你的？”
阡陌愣一下，忽然想起来，“仁”是孔子的招牌，若她没记错，这个时代孔子还没有出世，兴许还没有“仁”与“德”并提的用法。
“嗯……是。”她只好厚着脸皮说。
楚王的神色意味深长。
“寡人并非仁德之人。”他淡淡道，“仁德之名，未必是好事。”
停了停，他忽而又道：“阡陌，此言，寡人只与你说。”
阡陌的心动了动，看着他，只觉他那目光又变得灼人，自己的脸亦似在隐隐发热……
“大王！”这时，寺人进来禀报，“晚膳已备好，请大王到堂上用膳。”
阡陌如获大赦，忙低头退到一旁，请楚王更衣。
楚王看着她，神色无波，起身随她。
邑中物产多是山珍河鲜，虽然在阡陌眼里没有后世的鱼头火锅带劲，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楚人本豪放，湘女则更是多情。楚王年轻英俊，引得好些女子跑来围观，面带春风地对他笑、给他送东西，还像男子追求女子一样，对他唱歌。
歌声在楚王的寝宫外响了几乎一夜，第二天醒来，阡陌觉得头晕晕的，明显是被歌声扰了，一夜都没睡好。
楚王一早就去官署中议事了，按照他的计划，今日便要启程。阡陌和寺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东西，收拾的时候，有人忽而匆匆前来，问谁人是司衣陌。
阡陌讶然，回答说她就是。
那人眼睛一亮，看着她：“我等听闻，子可治瘴疫？”
阡陌点头。
那人欣喜不已。
询问之下，那人原来是驻守此地的邑司马，去年瘴疫横行，几乎造成大患。邑司马来见她，就是想要请她传授治瘴疫的方法，以防再出祸事。
寺人渠有些不乐意，说这要等楚王回来再说。但阡陌知道，楚王回来后就要启程，没有多少时间了。传授治疫之法是好事，何乐而不为？阡陌一再坚持之下，寺人渠只得让步。
阡陌随着邑司马到了驻军之所，细问了那疫病爆发时的症状，确认是疟疾无疑，便让人取来笔墨，亲自将药方写下。
听说来了会治瘴疫的人，许多士卒都走来看。他们看着阡陌，既期待又好奇，期待的是这药方真的能治病救人；好奇的是，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竟然会这等奇术。
阡陌写了几句，提笔添墨，发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围了好些人。那都是些年轻的士卒，看着她，脸上带着笑，目光羞涩而热烈。
她也抿唇笑笑，正要继续写，忽然外面传来声音，说楚王驾到。
众人皆是诧异，连忙让开，跪拜行礼。
楚王匆匆走来，第一眼便落在了阡陌的身上。
“拜见大王！”邑司马亦是诧异，忙行礼。
楚王看了他一眼，未几，却看看四周。
“不是说求药方吗？怎来了这么许多人？”他神色平静，瞥了瞥邑司马。
邑司马身上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不明就里，正待答话，却听阡陌道：“我要问疫病症状，方可定论是否瘴疫。这些士卒，都是经历了疫病，前来问话的。”
楚王微微抬眉，脸色缓下了些。
“寡人要即刻返程，写完了吗？”他走过去问。
阡陌道：“还余两句。”说罢，提着笔将药方补充完，交给邑司马，又叮嘱了一些事项。
话音才落，楚王就说还有要事要办，让邑司马好生保管着药方，说罢，拉着阡陌走了出去，留下身后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楚王近来喜欢毫无遮掩地跟阡陌拉拉扯扯，阡陌已经习惯了众人暧昧的目光，叫了几声“大王”之后，发现没效果，便由他了。
楚王所谓的要事，不过是启程前的祭神。
他们要经过湘水，水边有湘君祠。各色果品皆不得马虎，将神主前的石案摆得满满的，楚王亲自到祠中向湘君祭拜，祈祷来往平安。
湘君，阡陌并不陌生，屈原的名篇里曾提到过。湘君是舜死在九嶷山后所化身的神，与舜的妻子女匽所化身的湘夫人是一对夫妻。湘君与湘夫人，一为山神，一为水神，因地所隔，难得相聚；而相聚之时，又总是因为天气变化等原因而错过，二人关系充满戏剧性。
阡陌望着祠堂中的壁画，彩色的颜料绘制出蛇、凤、云彩，以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神兽和神物，中间一位靠山而立的男子，不用猜，那便是湘君；而另一边墙上，一个女子模样的神仙立于水上，大约就是湘夫人。
阡陌越看越觉得有趣，离开时，忍不住问楚王：“我等乘船，行于湘水之上，为何只有湘君祠，却无湘夫人祠？”
楚王看了看她，道：“祭祀湘君足矣。”
“为何？”阡陌好奇地问。
“湘君居于九嶷山上，掌握湘地所有，湘夫人亦听命于湘君。”
阡陌想了想，却觉得这仍然解释不全，正要开口，却听楚王道：“寡人方才祝愿之时，亦提到了湘夫人。”
“哦？”
楚王看着她，似开玩笑似认真：“寡人祝愿湘君早日追到湘夫人，让她心气平和，莫兴风浪。”
阡陌觉得他话里有话，脸一热，哂然。
楚王似乎很喜欢看到她这个样子，唇边露出了笑意。
号角低低鸣起，舟人喊起号子，将大船开动。
两岸青山延绵，林木秀美，在长桨划水的声音中，缓缓后移。好些邑中的楚人乘着小船和竹筏，沿途相送。阡陌望着他们，又看看那座城邑，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它的名字，便问楚王：“这是何邑？”
“潭邑。”楚王道，未几，却皱皱眉，“此名不好，无振奋之气。”
阡陌问：“如此，大王欲以何名？”
楚王指指那城邑挨着的一块沙洲，道：“你觉得那沙洲如何，长吗？”
阡陌点头。
楚王道：“寡人欲以其为名，长沙，如何？”
阡陌哑然，心中大震，睁大了眼睛。
她再望向那城邑，只见民人立在水边，朝这里挥着衣袂。不过其身后树木茂盛、江渚空旷，并无一丝高楼广厦林立的迹象。
阡陌啼笑皆非，正待说话，忽然，她看到近处一艘小船上掠过两人的面孔，有几分眼熟。她愣了愣，再看时，旁边的船却已经将他们挡住，找不见了。
“怎么了？”楚王察觉，问道。
阡陌回神，摇摇头：“无事。”
说罢，她又张望了一会儿，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错觉吗？阡陌心里道，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