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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铜山第一章 工妾

大船晃了一下,不少人被惊醒,狭小低矮的船舱里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说话声,惶恐不安。

舱壁有些狭小的缝隙,阡陌回头凑近一条缝隙望出去,光线在她脸颊上落下一道白痕。只见天已经半亮,外面却似乎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哗哗的水流声。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喉咙干得冒烟,但是她跟船舱里的其他人一样,不敢乱动。

自从被抓住塞进这条船里,已经过去了两日两夜。双手连着脖子,被粗绳子捆着,船舱里弥漫着排泄物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恶臭。由于之前的逃跑和躲藏,阡陌身上的衣服脏得辨不出颜色,可她已经习惯了,用膝盖支撑着手臂,静静地坐在一角。

光线暗淡,旁边的中年女人搂着一个女孩,正轻声说着什么。女孩的头靠在她肩膀上,摇了摇。似乎察觉到阡陌在看她,女人的目光瞥过来,露出羞涩的微笑。

阡陌牵牵唇角,收回了目光。那女孩只有十一二岁,昨晚高烧。幸好阡陌搞户外活动的时候习惯随身带一点常用药,便分出了一点,帮女孩退了烧。

女人很感激她,叽叽呱呱地说了许多话。阡陌竖着耳朵,无奈自己临时抱佛脚学来的那点儿土话实在有限,只能听出她是在感谢自己。

这个鬼地方,阡陌到来得莫名其妙。她只记得自己跟着户外协会的人在大山里徒步,不料却下起了大雨。为了避开山洪,众人匆匆转移,阡陌不慎滑到,跌下了山坡。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睁开眼,却见到了这些人。他们说的话、穿的衣服、住的房子,都原始得难以置信,阡陌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外星球。

阡陌不是个遇事慌张的人,最初的着急和不知所措过去之后,她靠着用手比画这种原始粗笨的方法,在一个不知道是村落还是山寨的地方落了脚。那些人不认识钱,却对她的背囊很好奇。阡陌拿了一些东西出来,跟他们交换了些食物和歇宿的破茅屋。

她用惯的语言和文字在这个地方都行不通,阡陌要打听任何事情都没有办法。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她看到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拿着一卷竹简样的东西在念。阡陌看到了那竹简上的字,不禁震惊不已。

阡陌的爷爷是古楚文化学者,阡陌从小耳濡目染,对楚国的文字认识不少。

阡陌虽然听不懂那些语言,但简书上的字她却都认得,字形、构造与楚国的简帛文字无异。她灵机一动,尝试着用自己认得的楚文字与那位首领沟通。不出所料,那人看着木板上的字,惊奇万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阡陌靠着文字,把语言渐渐学了起来,谜团也渐渐解开了。她身处的地方,叫舒;自己所在的这个山寨,是其中一个小小的部落。部落里的酋长曾经到过楚国,他告诉阡陌,她照着简牍上学的语言,正是楚语。

虽然阡陌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知晓了这些之后,仍然感到不可置信。但现实就摆在眼前,阡陌为了了解更多,只得每天跟着酋长学习楚语和土话,希望能找到回去的方法。

然而没过多久,战争便爆发了。酋长带着山寨里的男子出去,据说是要跟其他部族联合起来去对付敌人。

但是,他们没有再回来。数日之后,几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江边,许多手拿长矛弓箭的人冲出来。山寨里的人吓得惊惶逃跑。

阡陌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坏事,可在荒山野地里,她跑得不如别人快,最后还是被逮住了。

那些人没有伤害她,只是把她扔到了这艘船里面——一艘全是人的船。

船又震了一下,像是触到了岸。头顶的舱门突然打开了,伸入一架竹梯,两个肤色黝黑的粗壮大汉从舱门处下来。人们发出惊惶的声音,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群,拥挤着躲向角落。大汉们凶神恶煞地骂着什么,用手里的鞭子到处抽,把舱里的人赶了出去。

好些人哭叫起来,阡陌被拥挤着攀上竹梯。强光刺眼,船身不停地摇晃,她抬起头,船上有好些人,手里拿着又尖又长的矛对着他们,正是两天前在山寨里抓她的那些人。

纵使生性冷静,阡陌也被这样的场面逼得六神无主,只能和别人一样,低着头被驱赶着向前走,如同牲畜。她想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奈周围人说的话她全都听不懂,自己在山寨里学的土语和楚语都派不上用场。

一块厚实的长木板把船舷和水岸连接起来,人们小心翼翼地登上去,往岸上走。

阡陌向四下里窥去,只见沿岸足有十几艘这样的船,每条船都在下人,如同蚁群。岸上吵吵嚷嚷,有更多拿着长矛的人在指着他们,有人麻利地用长绳子把所有人连成了长队。

奴隶!

这个词在阡陌的心里已经毫无疑问。

她和船上的女人们绑在了一起。前头,是刚才船上那个生病的女孩;再往前,是女孩的母亲。

路边有几口大陶缸并排放着,里面盛着粥水。每口缸旁边都站着人,用瓢把粥水舀出来让奴隶们喝。还未走近,阡陌就已经闻到了馊味。

奴隶们饿了两天,顾不得许多,瓢一递过来就立刻捧着狼吞虎咽。

那些人却并不是很有耐心,常常一瓢没喝完就把人推走,再舀起给下一个。奴隶稍有迟滞,就会招来鞭子。

阡陌看到那些缸口上爬着的苍蝇和里面漂浮着的一些不明物,不禁一阵恶心。

吃饱了才能逃出去!她在心里大声道。当瓢递来的时候,她略一迟疑,立刻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味道很不好,但两天未沾水米的胃却好受了许多。

奴隶们被十个一组地串在一起,排作长龙,慢慢向前走。路边,拿着长矛的人监视着他们,有的人神色轻松,三三两两地闲聊着。

阡陌经过时,忽然听到几个词传入耳中,有一点点熟悉。心中像被什么敲了一记,她忍不住朝那些人看去。

其实在被捕的时候,这些人的装束就已经给了她隐约的答案。

头发结在头顶,相交的衣领,衣襟长到大腿;还有他们的鞋子,阡陌曾经在博物馆看到过。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语言。

楚语。阡陌听了出来,他们正盯着队伍里的女人,评论着这个好不好,那个好不好……突然,有人笑着喊了一声,走过来,把阡陌拽住。

她大惊抬头,只见刚才聊天的那几人全都在看着她,有两三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盯着她的裤子。从他们的眼神里,阡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长衣长裤,跟其他衣不蔽体的人比起来,其实是最严实的。但是这里的人穿着习惯却并不一样,他们再衣不蔽体,也会用布把腰胯围起来,而阡陌身上的裤子看上去却是两腿分明。在他们眼里,或许跟穿三点式没什么区别。从前,阡陌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借来了大块的布把腰下围了起来,但是她被抓到船上的时候,那块布不见了……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她简直要疯掉了。

那人用刀割着她的绳索,想把她带走。

“不……求你,不……”阡陌挣扎着,“求你……”

那人听到她结巴的楚语,有些惊讶。这时,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突然不走了,冲着阡陌大声地喊叫着。

许多奴隶回过头来看,队伍被拉扯着停滞不前。那几人见状发了恼,抽出皮鞭就要去打。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一个腰佩铜刀的人怒冲冲地走过来,朝着要带走阡陌的那几人呵斥着。

那人似乎是个头领,几人连忙住了手,讪讪地走开了。

队伍重新恢复了行走,阡陌浑身狼狈,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仍惊魂未定。妇人回头看着她,对她笑笑。

阡陌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却想起对方也许根本听不懂,只得感激地朝妇人点头。她的身体仍然在发抖,强自平复着心里的恐惧,用手肘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刚刚下过雨,不足三米的路面又湿又滑,穿过一片树林后,面前忽而开阔起来。

荒野中还带着迷离的雾气,起伏的山丘树木葱郁,低洼处是湿地,长满了芦苇和蒿草。路似乎是专门开辟出来通往水边的,人走过,湿地里不知名的鸟群被惊起,成千上万地飞向天空,变幻旋转着,像一块被风吹拂的轻纱。

阡陌望着眼前奇景,手里攥着刚才假装跌倒时拾的石子,不停地割着腕上的绳索。但是双手都被绑着,角度费力,而且这绳索刚才被重新绑上,结实得让她崩溃,许久也没磨开多少。

太阳出来,晒着跋涉的众人,路上无遮无挡,渐渐变得闷热起来。

或许是为了防止有人中暑倒下后处理麻烦,每走一段,奴隶们都会被允许到路边的小溪里喝水。饶是如此,走在阡陌前面的女孩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耷拉着头。

妇人满脸着急,想扶她,手却被绑住,只能用自己的手肘撑着女孩的手肘,艰难地带着她走。

阡陌走在后面,见着女孩脚步跟不上,就会扶上一把。路上,有被俘时受伤实在熬不住的人被拖出队列,在路边一动不动地躺着,死气沉沉。

阡陌不忍多看,跟母女俩扶携着,低头走过。

就在阡陌以为大概还要走很久的时候,于落日的余晖中,她望见大地仿佛突然凹陷,一个巨大的谷地出现在面前。

阡陌很难用言语形容眼前的景象。

确切地说,这不能算是谷地,从周围石山上层层开凿的痕迹来看,这应该是人工挖出来的。

无数的原木支起木架和草棚,谷地里像是布满了井洞的巢穴,人则像是生活在这无数井洞中的蝼蚁,进进出出,却又有条不紊。道路顺势延伸向下,远方,只见浓烟滚滚一片,将天际和太阳的余晖一并湮没。

后面响起了乱糟糟的声音,阡陌等人被军士推到路边,差点跌倒。回头,只见一队马车飞驰而过,马蹄强健,木制的车轮隆隆作响,泥水飞溅。阡陌连忙背过身躲避,等她想到要看看清楚时,那队车子已经过去了,只见到车后旗子拖着长长的旗尾,在风中飘扬。

路旁的一块大石下,两个看起来疲惫至极的人一边喝水一边说着话。一个监工模样的人看到了,骂着拿着鞭子走来,他们连忙拾起地上的竹筐快步逃走。

这时,几个人背着竹筐走过阡陌身边。他们蓬头垢面,脸脏得像煤炭工人,大多衣衫粗陋。他们的竹筐看起来很沉,有的装着淡绿色的大石头,有的则是暗红色的矿土。

阡陌的目光忽而凝住。

铜矿?

她愣了愣,猛然回头望着那些原木支撑的矿井和巷道口,遍布矿山,有条不紊。

山川地貌,跟记忆中的模样慢慢重合,阡陌睁大眼睛,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铜山的工尹突然接到楚王驾临的消息,很是措手不及。他匆匆赶到铜山官署,才进门,就看到一位身着高冠长衣的年轻男子立在案前,手里翻拣着简牍。

楚王已经看到了工尹,侧脸映着淡淡的天光,不怒自威。

工尹心里有些忐忑,楚王年轻,出了名地行事不羁。他来去如风,又喜怒无常,工尹必须小心应对。

“寡人来看看铜山。”未等工尹客套完,楚王便开口淡淡道,目光掠过竹简上的字,“近来铜山出矿少了,可是有难处?”

“禀大王,”工尹忙道,“近日出矿少,乃是由于连降大雨,矿坑中多有积水。又兼上月矿场突发疫病,死了好些工隶。此事,臣已经报知令尹,这两日已有不少工隶送到,铜山中也正加紧开采。”

楚王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简书。他踱出厅堂,走到栏杆边上,风吹来,他的两袖微微扬起。

先王重视鄂地矿山,为了便于控制,将官署修在铜山边的坡地上,能够俯瞰整个矿场。

楚王望望头顶,天空广阔,暮色已经降下,残日挂在远山那头,余晖将天空染作淡淡的紫色。官署中的庭燎明亮,矿场中,也已经点起了无数的火把,照着密布的矿井,劳作的人络绎不绝。

“方才寡人路过矿区,见到许多新来的工隶。”他忽而道,“何处而来?”

“新到工隶皆来自扬越、群舒之地。”工尹忙答道,“上个月酋首作乱,司马前往剿灭,所获工隶都送来了矿场。”

楚王望着远处的点点烛燎,问:“矿场中工隶,当下人数多少?”

“一万三千余人。”工尹答道,“若无意外,这两日当可增至一万五千人。”

楚王沉思片刻后,道:“近来雨水丰沛,气候溽热,工隶终日劳作,又住于这般居所,何以防疫病?如此以往,多少工隶也不足折损。”

工尹讶然,小心道:“大王之意?”

“寡人问过百夫长,工隶所居屋舍,已两年未曾修葺,又有大批新人来到,无处可居。出矿缓一缓无妨,明日起,让工隶轮番造屋。”

工尹听得他如此吩咐,忙唯唯连声。

阡陌没有估计错。

包括她自己在内,矿场里的人多如虫蚁,绝大部分是做苦工的奴隶。

但她至少已经知道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大致的年代。

一个由说古楚语的人管理的地方,当然是楚国。楚国历史悠久,各个时期的疆域都不一样,但是,在现代,唯一已知的大铜矿,是铜绿山。

此山位于鄂和扬越之间,春秋之初,楚子熊渠吞并鄂国。后人推测,楚国控制了铜绿山之后,充足的铜料使得楚国的国力大增,由此奠定了其之后几百年称霸一方的基础。

阡陌第一次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望着远处的矿场,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她曾经来过这里。

在她生活的时代,她曾跟着爷爷奶奶去过几次铜绿山,参观里面的遗址。

记忆中那些残存的木构,仿若瞬间恢复了生命,变得结实、崭新。它们密布为板,排列成墙,支撑起数量庞大的矿坑和井道。她记得自己曾经在偌大的陈列馆里,一件一件地端详过那些在矿坑里出土的遗物。而现在,自己身边这些无法计数的低头劳作的奴隶,就是那些遗物的主人。

但是这些认知,并没有让阡陌兴奋多久。她来到这矿区的第一晚,简直就像是在地狱里度过的。

简陋的草棚,睡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很长时间没有洗澡,身上一股浓重的馊臭味道。不仅如此,这里还有成群的蚊子、跳蚤。阡陌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了被跳蚤咬是什么滋味。当她好不容易要入睡了,突然觉得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凉凉滑滑的。她睁眼,借着月光看得清楚,立刻条件反射地弹起——那是一条蛇!

阡陌的尖叫把周围许多人惊醒了,睡在她旁边的一个中年女人看到那蛇,从容不迫,一脸困倦地伸手将蛇抓起扔开,倒头继续大睡。在周围人责备的目光中,阡陌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温室花朵、无用书生。

除了环境,语言仍然是最大障碍。周围懂得说楚语的人很少,阡陌用得最多的交流手段,仍是用手比画和白痴一样的微笑。

她猜自己这个样子,在别人眼中,或许就是从比蛮夷还要蛮夷的地方来的。不仅话不会说,活也不会干,还穿着一身奇怪的衣服。不过,她发现傻笑也有傻笑的好处。当她不够力气或者笨手笨脚时,这些人虽然会露出奇怪和鄙夷的神色,却仍愿意帮助她做一些。

但既然是奴隶,待遇就不会多好。阡陌来到此地之后,每日的工作便是跟着女人们打水、烧火和搬运。从早干到晚,由监工看守着,被发现偷懒就会招来一顿鞭子。她的体育成绩不错,但并不代表她能干活。繁重的劳动过后,回到草棚里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去了一样。

而无论男女,到晚上收了工,就要重新把手和脖子绑起来睡觉。幸好白天的活实在太累,已经让人没有精力计较晚上那道绳子有多不舒服。阡陌被绑着,居然也能睡着。

阡陌想,如果爷爷也到了这个地方,不知道会有多兴奋。他做了一生的学问,所有的目的不过是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怎么说话、如何生活的。

但是当她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觉得爷爷还是没有来过这里才好。

跟她一样被捉来的人,许多也并不甘心。每天都有人想要逃跑,但是这矿场四周都有山和围墙,徒手很难翻越。她曾经看见过一个人,趁着看守的士兵不备去翻墙,被发现了,士兵远远地将长矛用力掷去。

那是阡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杀人场面。长矛的一头透胸而过,那人摔下来,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夜里,阡陌做了噩梦,但是却更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阡陌不鲁莽,她在积极地寻找着稳妥的机会。

没过两天,一个好机会就来了。矿场的人太多,没地方住,官吏开始让奴隶们修葺屋舍。

对于阡陌来说,这屋舍就算修得再好,也不怎么像屋子。低矮的吊脚楼式样,竹篾夹着茅草充作墙壁,屋顶也是茅草做的,只能勉强做到不漏雨。

但是,修葺屋舍需要茅草。

而收割茅草的地方,是在矿区外面。

阡陌本来就是割草的,这一回,很自然地被分到了割茅草的队伍里。

她仔细地观察着:割茅草的地方是一块坡地,不远处有一条河,还有一片山林。如果有心要逃,这个地方十分不错。她还观察到,河边的一根木桩上,拴着一只破旧的小船。

茅屋修葺完毕还需要些日子,阡陌等待着时机。她从小游泳就是强项,只要那些士兵再稍稍松懈些,让她可以靠近河岸……

“陌……”这时,阡陌的胳膊被扯了一下。她回头,阿姆正看着她,指了指脸。

阡陌明白过来。刚才出汗,脸颊痒痒的,她就忍不住用手去抓。看看手指上,黑黑的,是从脸上抹掉的灶灰。阡陌不好意思地笑笑,阿姆去抓了一把灶灰回来,悄悄地给她补上。

阿姆就是跟阡陌一起来到矿场的妇人,她的女儿称呼她的发音像“阿姆”,阡陌就跟着叫她阿姆;她女儿的名字发音像“阿离”,阡陌就也跟着叫女孩阿离。阡陌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们,却教得有些费劲,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方法,让她们管她叫“陌”。

阡陌和这母女俩算是患难之交,她们对阡陌也多有照顾。

来到矿山的那个夜里,阡陌跟着其他女人去水井边洗漱。她把脸上的污垢洗干净,阿姆看到后,拉着她叽叽咕咕比画了很久。阡陌看了半天,明白过来,她在告诉自己,脸不能洗干净,不安全。

阡陌的皮肤白皙,本来就跟这些常年劳作的人很不一样。在这个地方,女人是极少数,一个毫无身份可言的女奴隶,长得引人注目并非好事。所以,女人们风声鹤唳,就连上了年纪的人,也都会每日往脸上擦一把灰,唯恐被人惦记。

不仅如此,阡陌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她把穿在外面的长袖开衫当作围裙,把腰下的部分围住,让自己的打扮看来跟别人有那么一点像;她还把脚踝以下多余的裤脚裁开,做成布条裹住手,以防自己在老茧长出来之前被水泡给疼死。

有时,阡陌觉得自己这样简直悲惨得无以复加,但是再仔细看看周围的人,她就会平衡许多。

阿姆她们被劫掠到这里,背井离乡,好些人已经衣衫褴褛。而阡陌不但有一身长衣长裤,还有一双鞋,简直就是个富人。因此,她十分低调、谦卑,从来不洗衣服,并且任由泥浆把鞋子糊出一层泥壳。

铜山工尹刚刚上任一年,踌躇满志。上回楚王突然来到,住了两日便离开了,他虽小心伺候,却觉得做得仍不够。

矿山的官署虽不错,可楚王在郢都养尊处优,这边却连个佐宴的乐人也没有,相较之下,是清苦得很。工尹不想错过讨好楚王的机会,有些着急。

幸好,他的族兄小臣符是楚王的近侍。工尹向他提起此事,想请他从国都中寻些女乐来。

不料,小臣符将他骂了一顿。

“你以为这是在宫里?大王可不糊涂,铜山这般重地,官署竟有女乐,岂非找死?”

“不敢不敢!”工尹唬了一下,却觉得不甘,“可如此,便是无法了?”

“动动脑子。”小臣符笑笑,“大王虽脾气难测,但毕竟是个年轻人。我听闻,附近泽中近来鳄鱼凶猛,乡人都嚷着要治鳄。待得大王来到,你禀明一二……嗯?”

工尹眼睛一亮。

猎鳄?楚王血气方刚,爱好田猎,而鄂地盛产鳄鱼,可不正是个好主意!

想到此,他忙连声谢过,欣喜地回去操办了起来。

清晨,阡陌在睡梦中被人吵醒。

她揉揉眼睛,望向外面,天已经半亮了。监工在大声催促,奴隶们不敢怠慢,领了工具和干粮,匆匆上工。

领干粮的时候,阡陌来得迟了一点,轮到她的时候,剩下的都是些碎碎的小块了。

阡陌尽可能地抓满手掌,全都填进肚子。逃跑需要力气,她至少已经学会了不挑食。不仅如此,这几天来,她每天都会攒一点点干粮,藏在裤袋里。

路上传来大喝的声音,阡陌循声望去,只见许多士兵走过来驱赶着人群,人们连忙避向两旁。人群拥挤着,待得那些士兵走过来,却见原来是拥着一辆马车。

阡陌走动不得,又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马车,不禁定住了眼睛。

每辆车都有车盖,垂下各异的精致饰物,就像她从前看过的壁画那样。车上两人,一人是驭者,另一人则是地位高贵的乘者。

而更让她关注的,则是马车的模样。

独辀的马车,商代出现,两周一直沿用,是普遍使用的样式。

阡陌的头有些发胀。忽然,身旁的人扯扯阡陌,她猛然回神,发现那些马车已经到了近前。她赶紧跟别人一样低下头,待得车轮的声音远了,才敢抬头去看。

“陌!”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阡陌回头,却见是一个头发乱乱的年轻人,正冲着她笑,把一块干粮递给她。

他叫芒,阡陌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跟着别人这样叫他。

芒二十几岁的模样,生得高大结实,通晓楚语和一些舒语、扬越语,还会写字,是割草队的头领,在奴隶中有些威信。

阡陌推测,他应该是个犯人。因为他的额上有一块墨色的疤痕,虽然看不清楚形状,但是阡陌知道,那是黥刑的痕迹。给犯人黥面,以示惩戒和辨别,在古代是很普遍的做法。

因为会讲楚语,芒跟阡陌能说得上话。芒又常常领着阡陌这一队去干活,阡陌便有意地跟他套近乎。芒很热心,是个和善乐观的青年,发现阡陌什么也不会说,便大方地教她。这些日子,阡陌逐渐学会了更多的楚语。

看到他手里的干粮,阡陌连忙摇头,把干粮推了回去。芒每日都要跑上跑下,还要去井里,干的活比她要重多了,他更需要粮食。

芒一愣,又把干粮递了过来。

“不要。”阡陌用楚语道。

“吃。”芒笑笑,把干粮一把塞到阡陌手里,转身走了开去。

阡陌想追,无奈监工又在催促,她只望得到芒乱蓬蓬的后脑勺消失在了黑压压的人群里面。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又是一日繁重的劳动。

阡陌今天的活仍然是去山坡上割茅草,割草用的镰刀是蚌壳做的,虽然原始,边缘却被磨得十分锐利。

护手的布条已经磨得看不出质地,阡陌慢慢割着茅草,心里仍想着刚才的马车。

虽然早已经知道,但如今看到了更加活生生的证据,心情又不一样了。不知是不是心绪起伏的原因,她觉得有些热,停手歇了歇,望向四周。山坡下,那道河水弯弯,绕过一片浅滩。茅草一直长到了河边,连着一大片芦苇。

幸运的话,也许可以藏进去不被发现。

心里一个声音道。

你根本不属于这里。

阡陌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朝旁边看去,阿姆和别的妇女干活都很认真,旁边已经躺倒了一大堆茅草。她抬头望望天空,大概十点多的样子。按往日的规矩,太阳走到头顶,监工就会让她们回到矿区,去为奴隶们做饭和干别的杂事……

不远处有人送水来了,一片影子挡在了阡陌的面前,她抬头,是芒。

他手里拿着一个盛满水的陶碗,冲她笑笑,递了过来。

大家都趁着喝水歇息,阡陌也把蚌镰放下,向芒道了一声谢,接过水碗。她坐在草地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是从山岩里接出来的,很清甜。待得喝完,阡陌却发现芒一直在盯着她看。

阡陌愣了愣,下意识地就去摸脸,忽然想起她的脸本来就是脏的,忙停了手。

芒笑了笑,忽然问:“陌,你从何而来?”

“舒。”阡陌说。

芒却摇头:“不,你不会说舒语,却会楚语。”

这当然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阡陌哂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你还会写字。”芒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着她,“你是贵族?”

阡陌一讶,随即苦笑。她想说,你见过我这样惨的贵族吗?可话说得多些,她的词汇量就不够用了,只能摇头,道:“不是。”

说罢,她反问:“你也会写字,你是贵族吗?”

芒笑笑,注视着她,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嘈杂声传来。两人望去,却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旁边的人连忙去扶她,又是拍脸又是掐人中,可女人根本停不住,未几,已不省人事。

芒连忙跑过去,查看之后,叫人把她送了回去。旁边的人议论纷纷,阡陌站在一旁,看那女人抱着身体仍在发抖,好像冷得很。

她看着众人把女人抬回去,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矿场里的居住条件不好,劳动又繁重,前两天下了一场雨之后,不少人便生了病。阡陌起初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感冒,可看着看着,又觉得不太对。他们的病来得很急,忽冷忽热,又是头痛,又是盗汗。而且这病似乎有传染性,一个棚子有了病人,没多久,周围就会出现相似的病人。

“是瘴病。”芒低声道。

瘴病,阡陌是知道的。楚国地气潮湿,史书上提到,瘴毒曾经让南下伐楚的秦国军队损失惨重。在现代,许多人认为这个瘴病其实就是疟疾。它会通过蚊虫传染,在医学不发达的时代,因为疟疾而造成的大规模死亡不胜枚举。

病倒的这个女人,就住在阡陌的草棚附近。若她得的真是疟疾,难保不会传染到自己。这里没有医院,没有药品,万一自己也染了病……

阡陌不敢往下想,但是,她却记起来另一件事。

小时候,她跟着奶奶去做田野考察,住在一个村子里。当时,考察组里的一个人就得了疟疾。阡陌记得,那个地方太偏僻,病人一时没法送去医院。奶奶和考察小组的人按着老方子,到山上采药,那人服下之后,睡了一夜就好了。

那个药方,阡陌大约记得,其中有一味药十分关键,奶奶曾经把那味药的名字告诉了阡陌,还带她去识别过。

叫什么来着……

日子太久,阡陌使劲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大夫伍举来到铜山的时候,恰逢有人来向工尹禀报工地里再度爆发疫病的事。

工尹听了,瞥瞥伍举,有些尴尬。

他已经按照楚王的吩咐,让工隶们造屋居住,不料天公不作美,屋子还没造好,就又下起了雨,疫病重新席卷而来。好巧不巧,伍举是楚王的近臣,这事又被他知晓了去。

“如从前之法,将染疫者移走。”工尹尽量把话说得有力一些,“立刻去请大巫来,舞傩驱恶。”

从人应下。

工尹看向伍举,讪然道:“矿场中瘴气横行,疫病频发,实在防不胜防。”

伍举微笑,道:“工尹辛苦。”

工尹忙道:“不敢。”说着,眼珠转了转,“大王几日前来铜山,说不久会再来,不知……”

“我来是为旁事。”伍举道,“大王还在沂地,我正督造先王庙中作器,带匠人来挑些铜料。”

工尹心中一松,堆起笑容:“各等铜料矿中都有,大夫可随意挑选。”

阡陌没想到,阿姆也病倒了。

她躺在草铺上,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冷。阿离在旁边守着,急得手足无措。

偏偏就在这时,军士来了,要把阿姆带走。阿离起初不肯,又哭又叫的,但不久之后,一个穿着夸张衣饰的巫师来到,她立刻转忧为喜。

阡陌看着众人将病人集中在一块空地上,中间生起了火堆,巫师身穿彩色的衣服,戴着面具,一面对着火堆舞蹈,一面念念有词。

一只公鸡被捉来,咯咯乱叫着,巫师把鸡抓住,手起刀落,熟稔地将血洒在了地上。

旁边围观的人,包括阿离,都跪拜在地,虔诚地祷告着。

阡陌皱皱眉。

这个时代巫术盛行,医学尚未从巫术中脱离出来。疟疾会传染,把病人和健康人隔离开来是对的。但是看这个样子,他们大概只想着一心求助神灵,对病人不会有益处。

阡陌看向阿姆,她仍然痛苦,脸上汗涔涔的,似乎热得不行。

阡陌心中暗暗着急,却找不到办法。没多久,监工来驱赶奴隶们上工,阡陌只得跟着别人去干活。

收割茅草的坡地上少了好些人,劳作的奴隶们也议论纷纷。就算听不懂,阡陌也知道他们是在说疫病的事。

芒带着人在采药,把那种叫作菣的小草,一把一把地收到筐里。阡陌也在采药,照着记忆里那药方的模样,一种一种地寻找着。

身旁,阿离割了一把草药,交给芒。芒看了之后,摇头,对她说不是。阿离正待扔掉,那把小草却吸引了阡陌的目光。

记忆的片段弥合了起来:

“……这叫黄花蒿,可别弄错了。”奶奶将一把草药放在阡陌的篮子里,笑眯眯地说。

众人都把期望寄托在了巫师的身上,可是不料到了午后,巫师也忽然晕倒了。旁人连忙将他扶起,发现他浑身发烫,不住地抽搐。

恐慌如同风一样,传遍了矿区。巫师也压不住疫鬼,这无异于天降灾祸。

阡陌收工回来的时候,发现人们议论纷纷,神色惊惧。

阿离远远地望着阿姆,露出绝望的表情,大哭起来。

阡陌亦是大惊,没想到疫情会发展成这样。她立刻去找芒,把自己采回来的草药拿给他看,费劲地解释着,这能治病。

芒听了一会儿,倏而了然。

他挠挠头。说实话,矿区里发生疫病不是第一次,他们也试过用药,但是没有人被治好过。在他看来,疫病乃是恶鬼扰人所致,如果连巫师都除不了,服药又有什么用?

他想让阡陌放弃,但是她却执拗得没法讲理。

伍举从冶矿区出来,听到疫病严重的消息,立刻到了空地去。

他看着巨大的火堆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还有那巫师,皱皱眉。疫病他是见过的,每逢灾病,人们总喜欢求助于鬼神,但鬼神愿意帮忙的时候,实在是少得可怜。

工尹正在呼呼喝喝,一会儿命人驱散人群,一会儿命令立刻将染疫者杀死,尸体就地焚烧。

忽然,伍举听到有人在大喊大叫。他抬眼望去,却见是个年幼的女子,抱着地上的一个妇人哭叫着,不肯起来。旁边,一个女子抱着陶罐,正跟人争执着什么。

伍举走过去,问:“何事?”

卫士禀报:“大夫,这两个工隶不肯离开。”

“哦?”伍举看向那二人。

那个抱着陶罐的女子也许是看出伍举身份高贵,立刻走上前来,激动地向他说了好一番话。她口音古怪,语气又急,伍举一时听不清,不禁有些茫然。

芒连忙过来拉住阡陌,对伍举说:“大夫,这工妾说,她或许能治这疫病,求大夫让她试一试。”

“胡扯!”工尹怒道,“这疫病巫师都治不了,你算什么!”

听得他的训斥,年幼女子急得哭了起来。

伍举看着那个抱着水罐的工妾,她的脸脏兮兮的,披散着头发,眼睛很漂亮,神色有几分紧张,却不肯退下。

“这药是你做的?”伍举问。

女子看着他,连忙点头:“是。”

伍举沉吟片刻后,对工尹说:“可让她一试。”

工尹讶然:“可……”

“无妨。”伍举道,“工尹立刻将染疫者杀死焚尸,疫病也未必可止住,不若让此人一试,明日若无起色,再惩处便是。”

伍举是楚王亲信,工尹见他这么说,也不好反驳,只能应下。

阡陌没想到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人会帮忙,惊讶地望着伍举,忽而想起要道谢,连忙笨拙地向他鞠躬。

伍举看看她,一笑,转身走开。

工尹对士兵交代了几句,看了看阡陌,冷着脸拂袖而去。

“陌,你……”芒看着阡陌,想说些什么,看着她清澈的双眸,最终只叹了口气。

阿离走过来,感激地对她叽叽呱呱说了好一番话。阡陌安慰地握握她的手,心里却在打鼓。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也不知道要是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有那么一点希望,她觉得就有尝试的必要。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没有再耽搁。

她问芒,有没有驱赶蚊虫的方法。芒想了想,取来了一些干艾叶。

阡陌请他去找更多的干艾叶来,又将割草时采下的黄花蒿拿出来,请人们多采些回来。

众人看她以一己之力说服了工尹,也愿意帮忙,一起分头行动。

新鲜的草药被倒入石臼中舂打,用竹筛箅掉渣,汁液散发出奇特的味道。药汁很快就制好了,但是想到要接近病人,许多人都露出了畏惧之色。

阡陌没有为难他们,和阿离一起抱着药罐,给每一个人喂药。

艾叶点燃后,烟气在空中弥漫,将肆虐的蚊虫赶跑了许多。太阳渐渐下山,阡陌怕病人夜里保暖不够,又去找来了褥子和干草给他们盖上。

等到一切做完,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夜色渐深,众人都散去了,卫士们怕被疫病传染,也站得远远的。芒一直在帮忙,此时,他看着阡陌,也露出抱歉之色。

阡陌笑了笑,摇摇头。她做这件事是自愿的,别人没有义务帮忙。芒做到这一步,已经是顶着很大的风险了。

“回去吧。”阡陌神色轻松地说。

芒看着阡陌,火光下,她的双眸乌黑晶亮,轮廓姣好。他心里忽然有些好奇,想知道这张刻意用草灰抹得脏兮兮的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察觉到自己这个想法,他有些啼笑皆非,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竟有他想。芒不再逗留,跟阡陌告别,朝自己的草棚而去。

再没有别人了。阡陌和阿离抱着干草,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睡觉,时不时起来,轮番照看着病人。

艾叶的烟味充斥在空气中,阡陌记得疟疾是蚊虫叮咬传播的,而矿场里的蚊子多得很,驱赶蚊子也是防止疟疾传播的重要环节。

她在自己和阿离的旁边也烧了几堆艾叶,身体用衣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躺在干草上看着天上的星星。

阿离很困倦,没多久就睡了过去。阡陌睡不着。她心里一直在打着鼓,自己这样,算不算爱心泛滥过界?要是因此也感染了疫病,不治身亡,其实是很活该吧?

阡陌看看阿姆那边,她刚才又喝了一次药,正睡得沉沉。

想这些做什么!阡陌秉承乐观的精神,对自己说,是祸躲不过。在这种地方,本来就未来堪忧,死亡也未必是坏事。嗅着艾草燃起的烟味,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说不定,死了就会发现这都是一场梦,自己又回去了呢……

断断续续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阡陌被阿离推醒了。

阿离指着阿姆那边,神色欣喜。阡陌一愣,忙起身跑到阿姆身边。摸摸阿姆的额头,的确,没有发烫也没有发凉,体温正常了。阿姆沉睡着,神色安稳,呼吸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起伏不定了。

真的有效。阡陌打心底舒了一口气,与阿离对视而笑。

阿姆病情好转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芒首先赶来,仔细查看了阿姆的状况,再看向阡陌时,目光已经很不一样。众人又是惊奇又是高兴,立刻将阡陌围住了。有的人问她是不是会巫术,有的人请她为自己的亲人治一治,叽叽呱呱。阡陌却听得半懂不懂的,只看着他们傻笑。

最后,还是芒来解围,让人立刻报告工尹,又组织了更多的人去采药,让病人服用。

艾叶和黄花蒿的味道,在矿场里飘荡了整整几日。虽然也有病重的人死去,但是更多的人活了下来。

工尹喜出望外。

工隶虽如蝼蚁,但活却是要干的。每次大疫,工隶都会折损许多,不但影响出矿,工尹向郢都要人时,还会招来令尹问责,哪件都不是好事。

伍举听闻此事时,正随着楚王在沂地巡视。

铜山工尹很以为功,疫病过去之后,立刻派人去向楚王禀报了此事。伍举听着来者洋洋洒洒地赞扬着工尹,却忽而想到了那个眼眸似墨晶般美丽的女子。

“那治病之人,可是个女子?”伍举问。

来人愣了愣,回道:“正是。”

“可知其名?”

来人道:“小人只听别人叫她陌。”

陌?伍举含笑点点头。原来,她叫陌。

“什么女子?”楚王瞥瞥伍举。

伍举忙道:“禀大王,这以药驱疫之人,是一名工妾。”

“哦?”楚王想了想,“为何从前的疫病未见她来医治?”

来人禀道:“那工妾刚刚自舒而来。”

楚王颔首。

伍举道:“大王,小臣以为,这工妾有这般才能,用来凿矿可着实浪费。”

“嗯?”楚王看看他,忽而一笑,“仲擎如此挂心,莫非曾见过?寡人赐予你便是。”

伍举面红,忙道:“小臣不过是实言,并无私心!”

楚王道:“寡人从郢都出来时,你兄长还说起,你对婚事不闻不问,唯恐你喜欢男子。如今看来倒是大喜,不若你明日就随我去铜山,成全一番。”

伍举啼笑皆非,正要辩解,来人却道:“禀大王,工尹还遣小人报知大王,铜山附近泽中鳄鱼为患,若大王前往铜山,不可行水路。”

楚王讶然。

“鳄?”他目光一闪,饶有兴趣,“铜山附近泽中,鳄鱼十分多吗?”

“正是,乡人皆以为患,正要联合捕杀。”

楚王莞尔,道:“鳄鱼有何可惧?你即刻回去告知工尹,我明日就去铜山。”

来人应下,正要走开,楚王忽而想起一事,又将他叫住。

“那会用药的工妾,”他看了一眼伍举,说:“赐些布帛与她,也让工尹平日照顾些,日后若再有疫病,用得着。”

来人领命而去。

阡陌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赏赐。

当监工领着她去见工尹的时候,看着工尹将一匹布给她,她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工尹看看阡陌,阡陌脸和身上的衣物又脏又黑,头发披散着,几乎看不到脸。原本想着一个工妾居然也得了楚王的赏赐,工尹还有些不高兴,但看到阡陌这个样子,心情好了许多。

“你叫陌?”工尹和气地问。

阡陌勉强听得明白,答道:“是。”

“这驱疫的药,是从何处学到的?”

这些话太复杂,阡陌又听不懂了。

工尹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皱皱眉。

监工在一旁看着,对工尹道:“这工妾自群舒而来,不太晓得楚语。”

工尹了然,也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阡陌退下了。

阡陌带着一匹新布回来,奴隶中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众人纷纷来围观,几乎要把棚子挤塌了。

当阡陌把布交给阿姆的时候,阿姆连忙将手洗净,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看着他们眼冒金光的样子,阡陌忽然想起来,这个时代,钱币没有普及,布匹才是能当钱用的硬通货,自己竟是相当于得了一笔钱。

当那布匹展开的时候,众人都啧啧称赞。阡陌看着上面细致柔软的纹路和天然的淡米色,亦觉得好奇。她曾在博物馆里看过修复后的楚国织物,精美高贵,却已经成了残片。而眼前这一匹,虽然看着普通,但能够亲眼看到崭新的实物,那种奇妙的感觉还是十分令人兴奋的。

有钱了呢!

阡陌心底暗自谋划着:这样宝贵的东西,当然不能拿去做衣服,如果自己能够逃跑,把它带着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但这件事并没有让阡陌高兴太久。

第二天,她正准备跟着阿姆她们去割草,芒却将她拦住了。芒笑嘻嘻地告诉她,上面的人说了,她不必再干重活了。

阡陌十分震惊,看着众人离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去割草是走出铜山唯一的机会,不能出去,她逃跑的路子就被封死了。

她十分懊悔,过去那些日子,她一直顾忌着监工和士兵,畏首畏尾。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早些放手一搏。

工尹知道楚王过两天就要到来,暗自高兴,命人将官署收拾整洁,又亲自巡视工隶们新造的草屋,力求让楚王看到的时候能够满意。

小臣符作为楚王的先遣来到,准备猎鳄之事。他看了看工尹准备的事务,点点头,但看看伺候的仆人,却皱起了眉。

“你这矿中,就没有些长得好看的人?”他问。

工尹讶然:“你不是说,大王最恨玩乐误事?我上回说要女乐,你……”

“说了要你动脑子!”小臣符叹口气,教训道,“大王此番为玩乐而来,兴头正好,虽无女乐,但婢女何妨?有美人伺候着,谁人不喜?”

工尹了然,可又犯愁:“大王就要到来,这附近皆是乡野,何来美人?”

小臣符鄙视地看他:“这我也无法,铜山中你是主事,好自为之!”

阡陌不用割草,只能在矿区里跟着别人做些零碎的事。

大概是治病的原因,许多人知道了她,对她也十分友善。阡陌并不想闲着,她想在铜山里多转转,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所以,当几个女人要去坑道里送食物的时候,阡陌忙跟了过去。

她上次看到采矿区的时候,不过是匆匆路过,真正深入其中,还是第一次。这里繁忙而嘈杂,到处是搬运矿石的人。太阳下,汗水的味道混着灰尘,空气污浊。

食物可以像打水一样,从竖井送下去。

一个与阡陌相熟的女人想去看看丈夫,她见阡陌好奇地盯着那些矿井,便扯扯她,打着手势问她去不去。

阡陌笑笑,欣然同往。

原木支撑的矿洞不大,要低着头走。才进去,阡陌就感到了周身的凉意,好像进了空调房。四壁湿漉漉的,坑道里又湿又滑,再往深处,水汽凝在壁上,往下滴着水。

走了一段,女人回头,指指坑道里的一口井,让阡陌小心。阡陌点点头,路过那口井时,看了看,只见里面盛着水,不知道有多深。

阡陌知道,那是蓄水井。铜绿山地处水量丰沛的地区,矿井里的渗水问题一直让人困扰。蓄水井就是用来对付渗水的,原始而有效。

矿井四通八达,却窄小逼仄,有些地方要爬着才能过去。不仅如此,有的矿道里渗水严重,排水不好的话,里面的人就要浸在泥水里挖矿,更不用说一旦有突发状况,逃跑都来不及。

看着工匠们手里挥得钝响的工具,阡陌又回忆起了从前。

她曾见过爷爷和考古学教授们一起参加学术会议。在一个小型的学术厅里面,灯光温和,桌面锃亮,教授们对着投影幕上的出土文物图片分析,在优雅安逸的环境里,一边喝着咖啡或茶,一边满怀思古幽情。阡陌相信,那些教授要是跟她现在一样,必定恨不得把那些曾经视如宝物的蚌镰石斧狠狠地砸碎,在心里狂骂一万遍“狗日的统治阶级,他妈的不是人”!

这么想着,阡陌被自己逗乐了,脸上浮起笑容,心情也好了许多。

女人一路打听,在矿井的深处找到了丈夫。那男人正在凿矿石,见到女人十分高兴,脏污的脸倏尔光彩绽放。二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监工来赶人。

阡陌看着女人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禁微笑。她曾经也有过挂在心上、恨不得时时都能见到的人。虽然后来两人因为考上的大学太远而分了手,但是每每想起,阡陌还是会感到温暖。

当然,现在想来,那都是像在外星一样遥远的事。如果她没记错,自己的生日就快到了,也许包括前男友在内的好些人都会给她打电话。

当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了时,会不会着急?

阡陌有些伤感,却又觉得滑稽。他们大概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抓去挖矿吧……

探视结束,女人带着阡陌往回走。没走多远,忽然听到一阵喧哗的声音。

抬眼望去,只见好些人正朝这边走来,是士兵,后面还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那人阡陌见过,正是那天赏赐自己布匹的大官。

坑道本来就不宽,士兵们走过来,坑道里的人都要往旁边让,坑道顿时变得拥挤起来。近处有一处废弃的坑道,阡陌和女人就退到了那里去,暂避人潮。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水响,接着传来女人的惊叫。阡陌忙回头,借着微光,这才发现里面竟有一口溢满了水的蓄水井,女人不留意掉了下去。许是井口太宽,她一时摸不到边沿,正在井里挣扎着。

阡陌忙伸手去拉,才够到人,脚下却是一滑,自己也跌了进去。幸好她水性不错,旁人也赶紧过来帮忙,将她们二人拉了出来。

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水很凉,阡陌抹掉脸上的水,才站起来,却发现灯火通明。

面前站着许多人,工尹就在当中。他盯着阡陌的脸,目中放光。 RRgDyJ32i+DA2L+Qyu+QSGYt8arNzJAVml/V40niuBQEIX+qbSo5zU8LX2djNP5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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